“此事內(nèi)情竟是如此?!毙l(wèi)林慢慢說道。
“但是事情還沒結(jié)束,也真是機(jī)緣巧合,這鬼怪三進(jìn)錢府,除了嚇得錢公子犯癔癥之外,還找到了一本賬本?!?p> “賬本?”衛(wèi)林好奇道。
“是啊,賬本這東西,對百姓來說毫無用處,但對大戶人家來說,他們掙了多少,賠了多少,給了別人多少,自己又收了多少,偷漏了多少稅,強占了多少地,賄賂了哪些朝廷命官,可是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弊跐烧f道,“我正是用這本賬本,才逼得錢員外交出土地,息事寧人,也逼的我主動請辭,調(diào)往南京?!?p> “學(xué)生懂了,可是,此事又和大人辭官有何關(guān)系?”衛(wèi)林不解道。
宗澤聽了衛(wèi)林的問題,又喝了口茶,這茶從早上燙到現(xiàn)在,早已涼了,宗澤嘆了口氣,慢慢說道:
“我要是不請辭啊,很快就會有人去京城告我的狀了,那時候就不是去南京主管鴻臚寺這么簡單,至少也是謫貶到巴蜀一帶,所以我不等他們,先走為敬了。”
“大人......”衛(wèi)林聽了這多,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從未想過一個看似簡單的案子會有如此的內(nèi)情。
宗澤說完,看著衛(wèi)林的樣子,又淡淡一笑道:
“衛(wèi)林,你還記得我剛才告訴你,這些話,你就隨便聽聽,我沒有說什么,你也什么都記不住,你知道嗎?”
“學(xué)生明白了。”衛(wèi)林點頭道。
宗澤聽了這話,也點點頭說道:“這樣就好,罷了,敘舊也夠了,你先回去吧,我還要等一個人?!?p> “是......”衛(wèi)林站起來,往公堂門口走去,又回頭說道,“大人,你多保重,南京濕氣重?!?p> 但他看到老者自信的笑容,就放心的回頭,消失在宗澤的視線中了。
公堂上,年近六十的老者喝完了最后一口茶,喉嚨間的清涼感覺驅(qū)走了他的倦意。不一會兒,三個衙役帶著一個身著白袍的人走了進(jìn)來,那是他等了一早上的人。為首的衙役上前拱手道:
“大人,馬大人到了。”
“嗯,”宗澤擺擺手,“你們退下吧。”
三個衙役退了下去,白袍人走上前來,問道:
“不知通判大人找下官何事?”
“下官?”宗澤笑道,“馬大人這話說的不巧,馬大人此去立功回來,皇上必然要給你加官進(jìn)爵,到時候該我自稱下官才是。”
“宗大人,下官不知道您的意思?!卑着廴苏f道。
“我的意思?”宗澤問道,“那我且問,馬大人今兒個在港口,帶著十一二人,像是要出遠(yuǎn)門啊。不知,不知是去何方遠(yuǎn)游???”
白袍人聽了這話,臉上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說道:
“宗大人既然揣著明白,下官也就不裝糊涂了,只是下官想奉勸大人一句。不管這十一二人是要去何地,皆是圣上的意思,你我在朝為官,也不好妄議圣上的決策吧?!?p> 宗澤也笑了起來,說道:
“妄議圣上,說得好,馬大人果然是忠君愛國啊??墒悄阄壹韧瑸榇笏蔚墓賳T,圣上身邊有臣子進(jìn)誤國之言,咱們卻不能一股腦的聽著,要多想?!?p> “恕在下愚鈍,分不清何為誤國之言,誰為誤國之人。”白袍人臉上露出輕蔑的笑容,“下官只知道,圣上和朝中的幾位重臣早已商定此事,下官只不過是攜皇命出訪罷了?!?p> “哈哈哈!”宗澤大笑起來,他看著白袍人說道,“馬大人,馬大人,我沒有什么阻攔你的意思。你我心里都清楚,事已至此,憑我,是再做不了什么了?!倍?,宗澤收起了笑容,一字一句的問道:
“我只問你,你此去何處,所為何事,又想得到些什么?”
白袍人聽了這話也笑了起來:“也罷,既然宗大人知進(jìn)退,下官告訴你又有何妨?”
時間似乎慢了下來,薄霧籠著衙門,麻雀嘰嘰喳喳的叫。
白袍人拱手道:“我宋之鄰國遼,近年來國庫空虛,社會動蕩,朝綱混亂。極北之地有完顏一部,世居長白山麓,以漁獵為生。其族人不堪遼朝重負(fù),早已揭竿而起?,F(xiàn)以已克要地,取國號為‘金’,站穩(wěn)了腳跟,且大有南下吞遼之勢。陛下認(rèn)為遼國必亡,遂決定遣我北上,聯(lián)金滅遼,趁勢取燕云十六州!”
聯(lián)金滅遼,趁勢取燕云!
“聯(lián)金滅遼......聯(lián)金滅遼......原來是這樣。”宗澤喃喃自語道,不住地?fù)u頭。
白袍人只是笑著看著宗澤,說道:“大人若是問完了,請恕下官告退?!?p> 說完這話,白袍人轉(zhuǎn)頭,徑直往堂外走。
“野熊從狐貍手里搶了食,狐貍恨得牙癢,就跑去和豺狼聯(lián)盟嗎?”
宗澤說的并不快,但白袍人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
“你說什么?”
宗澤卻并不看他,兀自喃喃道:“狐貍和豺狼結(jié)盟,就不怕被反咬一口嗎?”
說完這話,宗澤抬起頭來,看向白袍人說:“哈哈哈,也不知是福是禍,罷了,我只是個請辭的通判,今天叨擾馬大人了,馬大人請吧?!?p> 此時此刻,白袍人忽然覺得,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失去了所有的銳氣,倒更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
“宗澤,圣上和童大人自有熟慮,我等還是不要多心了,告辭?!?p> 白袍人說完這話,轉(zhuǎn)頭踏出了公堂的大門,消失在清晨的薄霧中。
宗澤呆呆地看門口許久,又拿起那本《太平廣記》,翻了幾頁又放下。茶碗已經(jīng)空了,宗澤起身走到公堂外,仰頭看著天,陽光透過薄霧散在地上。宗澤看不清云的樣子,淡淡的說道:
“這山河若要動了,你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似乎只有麻雀聽得見他。
......
當(dāng)?shù)谌婊湎聛淼臅r候,少年提起壇子,又飲了一口酒。若是往日,這種行為的后果便是倒立一個上午,不過此時,已經(jīng)不需要在意了。
因為少年的師傅,就安安靜靜地躺在少年面前的土堆里。
墳頭是少年自己挖的,墓碑和棺材是自己賒來的,自己跟了師傅這么多年,此時能做的卻這么少。
少年繼續(xù)喝著悶酒,就好像師傅坐在自己面前一樣,烈酒劃過喉嚨,留下灼熱的感覺。似醉非醉的狀態(tài)像一口大鍋,里面翻滾著悲傷,苦澀,懷念,感動,喜悅,憤怒,悲傷......無數(shù)的感情熬在一起,所謂五味雜陳,也不過如此吧。
少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突然覺得,自己對這位師傅的了解是這么少。從十一歲拜師,整整七年,除了名字和武藝,他不知道其他任何事情,師傅喜歡什么,討厭什么,祖籍何處,這些事情因為無比靠近的距離竟被他如此輕易地忽略!
岳兒。
似乎聽到有人在叫他,半醉的少年抬起頭來。
岳兒,岳兒!
師傅?是你嗎?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剛才他確實聽到了師傅的呼喚。
岳兒,要記住,為師告訴你的話。
師傅告訴他的話。
岳兒,你的天資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我的畢生所學(xué)你已盡數(shù)領(lǐng)悟。你日后必成大器,切莫負(fù)了這大好河山!
負(fù)了......大好河山?
志向?少年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被問這個問題了,娘親,少爺,師傅,這些人都曾關(guān)心過他的未來。
但是未來在自己手中。少年想著,下定了決心。
師傅放心,岳飛定不負(fù)了這大好河山!
少年豪飲一口酒,在心中立下了一生的誓言。
“岳哥哥?!?p> 一聲呼喚將少年拉回了現(xiàn)實,他搖晃著回頭,看見一個熟悉又窈窕的人影站在自己身后。
手里拿著一張弓,一柄槍。
“小黃鸝,你來啦?!鄙倌暧梦Ⅴ傅恼Z氣說道。
“岳哥哥,”女娃兒用平靜地語氣說道,“弓和槍,我?guī)砹恕!?p> “麻煩你了,”少年慢慢的點著頭重復(fù)道,“貴少爺,貴少爺是去參軍了?”
女娃兒點點頭,說道:“貴哥哥跟著劉光世將軍往西南去了?!?p> 少年點頭,又轉(zhuǎn)頭看向墓碑,過了許久,慢慢地說道:
“我也要去北方參軍了,朝廷打算用兵,我已經(jīng)應(yīng)征了?!?p> 女娃兒將槍和弓放在少年身旁,強忍著問道:
“岳哥哥也要走了么?”
少年聽得出她口中的落寞,轉(zhuǎn)過頭去,卻看見女娃兒早已是噙著眼淚。少年飲盡壇中的酒,大笑一聲,拿起槍來隨心而舞。
墓碑旁的梨樹開了花,被風(fēng)吹著落了許多在地上。少年就在這一地的花瓣中舞著,槍法柔中帶剛,槍風(fēng)卷起了一片片花瓣,從地上飄起來,飄在空中,越來越多。當(dāng)那支舞到終章之時,少年畫出一個大圈,看向天空,片片花瓣隨風(fēng)而落。
像是梨花下成的雨。
女娃兒看得呆了,少年走上前來,拍著女娃兒的肩說道:
“下一次梨花飄落的時候,我會踏著花瓣來接你!”
“岳哥哥......”
少年放開了女娃兒,收拾好行裝,準(zhǔn)備離開。
“岳哥哥!”女娃兒突然喊道,“我只看得起舉世無雙的大英雄!你若是沒本事,不要回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