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罕!你就這么跟我說話的嗎?”
完顏晟用手拍在桌面上,粘罕離開座位,跪在完顏晟面前。
“你要是不服氣,就把我這里這十萬兵全帶去打蕭斡,輸贏都算你的?!?p> 粘罕雖然低著頭,但也不服氣的“哼”了一聲。
“前幾日密使來報,耶律延禧的弟弟耶律淳在遼國蕭太后的支持下在燕京登基。耶律淳可不是他哥哥那樣的草包。”
完顏晟走到粘罕身前,扶他起來道。
“宋人極速攻城,本就根基不穩(wěn)。若是這個時候城池再讓遼軍奪回去,那城中的老百姓就會全體倒向遼國。我們好不容易將契丹變成流亡政權,不能就此讓他們穩(wěn)住陣腳。再者,那蕭斡所率的,是遼國最后的精銳了?!?p> “三十萬的精銳?”粘罕看著完顏晟,“你還記得,我們當年被遼軍圍在出河店,那可是七十萬打五千!現(xiàn)在你害怕了?”
“我當然記得,但你要知道,那個時候我們才是流寇,我們什么都沒有,”完顏晟咬著牙說道,“而現(xiàn)在,被逼到絕路的遼軍,難道不會背水一戰(zhàn)嗎?”
“首領......”粘罕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個時候簾子突然被掀開,兀術走了進來。
“四叔,聽說咱們要出兵了?”
完顏晟不再看粘罕,說道:“事不宜遲,我們出發(fā)吧?!?p> 說罷,完顏晟將帳簾掀開,站在門口。粘罕和兀術也跟著出去,站在他身后。微風拂動著綠草,軍士們收拾著自己的武器,馬隊也整齊地排開。
“出河店那一仗,我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完顏晟輕輕地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卻不能像那時那樣無所顧忌了?!?p> 說完這話,完顏晟笑了起來,看著身后的兩個子輩。
“不過那時,我沒有怕過,現(xiàn)在也沒有?!?p> ......
夕陽隕落,藏紅色的天空中盤旋著黑色的烏鴉。
綿長的號聲從遠處傳來,引起了守城軍士的注意。他們環(huán)望城下,遼兵像黑色的螞蟻一般從大營中擴散開來,將城池圍成一圈。在黑色的海中,攻城車像是巨人一般的怪物,笨拙的挪動著。大片的士兵慢慢的列隊,像是死神緩慢的步伐,在悲鳴的號角之下慢慢靠近。
殺戮,又將開始。
未來已經一片漆黑,城中的士兵已經無比疲憊,一個多月的圍困讓他們快要耗盡最后一絲由求生欲望支撐起來的力氣。而這次攻城,便可能將那最后一絲力氣耗盡。在那之后,便是墻倒如山般的破城。
士兵發(fā)出了緊急的信號,開始了守城的準備。傷員被放在一邊,越來越多的人走上了城墻,看著黑壓壓的遼軍慢慢壓近。他們張弓搭箭,等待著將軍的命令。
童貫走出閣樓,看著眼前這一個月以來無比熟悉的一幕,不過他真的已經累了。童貫原想,遼軍節(jié)節(jié)敗退,連皇帝都往四方逃竄,這樣的軍隊,竟然能在一個臨時篡位的王爺和他的心腹大將的領導下讓自己陷入絕境。
或許就是天意吧。
童貫不愿意再想,遼軍再前進二十步后,他就要下達迎擊的命令。到那時,輸贏就不由他所控制,若他等的東西沒有來,他所能控制的,便是廝殺結束后的退兵。退回一切的起點,接受功虧一簣的事實。
對不起啊,我終究還是沒有做到,幫你打開那扇籠門。
童貫死死的盯著遼軍,但遼軍卻突然停止了前進。過了一會,原本圍城的士兵竟然慢慢散開,進行有序的后退。遼軍的后軍突然亂了起來,童貫極目遠望,突然不可抑制的笑了起來,那是一種賭徒般的狂笑。
金國的援軍來了!
地平線上,飛馳的騎兵從高低狂奔下來,他們與長槍和馬結為一體,化作最鋒利的武器,將遼軍的后軍沖得七零八落。越來越多的騎兵像是撕咬的惡狼,咬噬著巨人笨拙的腿部,讓他動彈不得。
遠處的高地上,三個騎著馬的人影在夕陽的余暉中迎風而立,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場廝殺。
遼國的大將蕭斡發(fā)覺后軍被突襲,急忙鳴金收兵。
而野狼一般的金朝騎兵,也變的有序起來,慢慢的后撤,聚攏。
“援軍來啦!”
城中的士兵欣喜地叫喊著,童貫也長舒了一口氣,今天晚上,他要好好休息,至于為這援兵付出的代價,以后再想吧。
黑夜慢慢籠罩住寂靜的戰(zhàn)場。在離薊州城不遠的地方扎好大營后,完顏晟帶著兀術走上了一片高地,俯瞰整個戰(zhàn)場。
輕柔的夜風吹著他們倆,也吹著薊州城墻上值夜的兵士們。這一夜,岳飛拿著火把,在城墻上注意著敵軍的一舉一動。
高地上,完顏晟觀察著遠處的遼軍大營,同時饒有興致的回答著兀術關于戰(zhàn)爭的一切提問。兀術看著這滿目瘡痍的戰(zhàn)場,看著那些被遺棄的戰(zhàn)旗與血紅色的土地。
岳飛似乎看見遠處的高地上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影,他將火把舉起來,極力的向那邊看著。
而這個時候,四處張望的兀術也看向了薊州的城墻。
兩雙黑色的眸子目光相接。
黑夜掩蓋了一切,兩人似乎都沒有看見對方,又似乎確實是看見了。只是在某一刻,兩道目光確實停頓了那么一瞬。
而他們也不會想到,二十年后,也是一個微風輕撫的夜晚,也是城墻和高地上的兩個人,目光再次相接的那一刻。
只是那個時候,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回去吧,明日進攻遼軍大營?!?p> 完顏晟淡淡的說著,帶著兀術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從前有人問我,打仗如何取勝?”
四下無人應聲。
角樓里,童貫背對著沙盤,似作回想。
“那時,我剛剛帶兵,我回答那人說,靠士兵勇猛,靠主將善戰(zhàn)。”
童貫頓了頓,接著說:
“后來,我鎮(zhèn)守西北,又有人問我,打仗如何取勝?那時候我回答他,靠排兵布陣,靠機關計謀。”
蔡攸走向沙盤,抓起一把沙子,又讓它緩緩從指間流走。
“后來我才知道,很多事情是沒有勝負之分的,其實當戰(zhàn)爭開始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人能左右它的方向了?!?p> “大人不必擔心,目前形勢良好,照計劃,燕京,不日可下?!?p> “我不是說這個,”童貫搖了搖頭,看了眼蔡攸不解的眼神,繼續(xù)說道:
“只是想起過往諸事,我為官數(shù)十年,不知功過各有幾分?!?p> 蔡攸走到童貫身邊,說道:
“大人,你看這光陰似箭,咱們是抓不住什么的,有意義的事都在眼前,大人又何故被回憶困擾?”
“是啊,”童貫點了點頭,對蔡攸說道,“這才是目前的緊要之事?!?p> 童貫指向沙盤,那沙盤有兩米多長,上面呈現(xiàn)的正是燕云戰(zhàn)場的全貌。
蔡攸看向童貫所指的方向,可不正是燕京所在。
“這戰(zhàn)場,就像個棋盤,”童貫說道,“這一步已經走到燕京了,只希望他們一役可成,我大宋百年國運,就在此時了?!?p> 蔡攸當然知道“他們”指的是誰。
“請大人相信,天命所歸?!?p> 角樓寂靜,烏鴉啼鳴。
......
世間萬物,總是兩面相生。恰如樹葉有向陽和背陰之面,大雁有南遷和北歸之行。
生存伴隨著毀滅,得到伴隨著失去。安詳之后藏匿著動蕩,靜水之下翻涌著暗流。之于人,也是如此。
每一分的和平與安寧之后,都埋葬著數(shù)以萬計的生命。
天邊旌旗飄揚,金兵列于山丘,遼兵列于平原,嚴陣以待。
在那山丘的頂上,騎馬的首領俯瞰戰(zhàn)場。他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以這樣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熟悉的肅殺之氣模糊了他對廝殺的感覺,只留下極少數(shù)簡單的情緒。
就如同,天狗食月一般。
在他的身旁,還有另一個騎馬的少年,那少年約莫二十歲左右,有著一雙深黑色的,幽暗如夜空的眼睛。
騎馬的首領收回了思緒,轉頭問向身旁的少年道:
“兀術,這就是戰(zhàn)場,你害怕嗎?”
少年搖了搖頭,輕聲說:
“我不知道?!?p> 首領笑了笑,視線重新回到戰(zhàn)場上,擂鼓號聲震天,黃沙北風漫卷。
“粘罕二哥,他去哪了?”
少年問道。
完顏晟看向天邊,慢慢說道:
“他啊,現(xiàn)在應該快到了燕京城郊了吧?!?p> “什么?”
兀術瞪大了眼睛,他只知剛出臨潢不久,粘罕就又被完顏晟派回城去駐守,此刻怎的又到了燕京?
完顏晟嘴角微微上揚道:
“遼國僅存的精銳都在這里,燕京城內目前僅有五千士兵,如此大好機會,怎么能不抓住呢?”
“可是,可是臨潢的軍隊都被咱們帶過來了,二哥他沒兵可怎么打?”兀術反問道。
完顏晟搖了搖頭,道:“粘罕所帶的,不僅是我金朝士兵,薊州城內的宋兵已被童貫秘密調動,協(xié)助粘罕攻城。”
“什么?”
完顏晟指著山丘下遼軍的主帳道:“他蕭斡絕對想不到,現(xiàn)在的薊州,城中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