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離二月又近了一些。
祁映雪裹了一件銀白色的狐貍毛長袍,站在廊下看天。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剛進(jìn)宮看過父皇,帶著一身藥香,怔忡地望著銀灰色的天。林字華正要去找他父親,見到她,低聲叫道:“母親,要變天了,快進(jìn)去吧。”她露出一個茫然的模樣,實則心里明白得很:他都是對的。
大管事打著燈籠從門口急匆匆過來:“夫人,車馬已經(jīng)備好了?!?p> 祁映雪點頭,走進(jìn)了風(fēng)里。
她每次進(jìn)宮面圣,都喜歡選在夜里。皇上剛用完晚膳,飯氣攻心,有些困倦。她過來,陪他泡壺茶,聊聊心事再走,讓寒冷的夜晚有些細(xì)物可以打發(fā)。
祁映天是早就知道妹妹要進(jìn)來。他換了一身新做的常服,坐在御書房里。
小栗子領(lǐng)著祁映雪進(jìn)來的時候,祁映雪還在門口躊躇了一陣,才笑著進(jìn)來:“哥哥,今日怎么在御書房里見我?”她微微側(cè)了頭,抬起穿著厚重的衣袖的手,理了一下吹亂的鬢發(fā)。
“來,雪兒?!逼钣程煨α?,拍拍他身邊的椅子,“坐在哥哥身邊,咱們嘮會兒?!彼显缇椭税崃艘粡堥L背椅子放在自己身側(cè),身前的書桌上放著些厚薄不一的奏折。他又微笑著吩咐:“小栗子,將朕收的好茶拿出來。雪兒,這茶可是皇后都未曾試過?!?p> 祁映雪坐下了,聽了這話,眼皮略抬了抬,嘴角嘲諷地撇了撇。皇后能同她比?
她隨手拿起一本奏折翻了翻,對祁映天說道:“哥哥,雪兒聽說如今祁國的四大商戶快要站不住腳了?!?p> 祁映天正向祁映雪帶進(jìn)來的桃酥伸手,那桃酥是祁映雪親手做的,自從跟御廚學(xué)會了之后,他就一直很愛吃。他停了一瞬,就繼續(xù)把桃酥拿起來,送進(jìn)嘴里?!八拇笊虘??可是有我們祁門成衣莊一家的那四大?”
祁映雪拈起朱筆,在剛才看的一本奏折上涂寫了幾個字:“嗯,就是荊家、錢家、白家,還有我們老祁家唄。”
“站不住腳是什么意思?”
祁映雪淡淡地說:“我聽說有人眼紅,要進(jìn)來摻和一下,撈一筆。”
祁映天平日里讀的都是“云隨雁字長”的詞,他那毫無政治經(jīng)濟覺悟的頭腦里,對于這樁事可以說是混沌一片。他將桃酥細(xì)細(xì)咀嚼,夸到:“妹妹做得愈發(fā)好了,入口即碎,味道均勻?!?p> 祁映雪沒接他這話,繼續(xù)道:“平日里倘若是不惹我們成衣莊,我也懶得管了。聽說這次竟然想要攪和我們祈福宴,那是折辱了我們皇家的臉面,我是不可坐視不理的?!?p> 祁映天喝了口熱茶消了消膩,才點頭道:“妹妹說得極是。不過,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日白家夫人過來給我看簪釵的樣子,我也是才聽說的。我記得——”她放下了朱筆和奏折,將手覆在了她皇兄的手背上,“哥哥和新兒最愛吃荊家的蟹肉煲了,對嗎?”
祁映天溫和地笑起來。
他正欲回答,外頭突然傳:“皇后駕到——”老太監(jiān)的聲音拉長,在沒有月亮的黑夜里格外悠長。
祁映天皺著眉起身,祁映雪卻沒有,她收回了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淡然地看著皇后戴著鳳冠走進(jìn)來。
皇后向祁映天行了禮,然后轉(zhuǎn)向祁映雪。祁映雪這才悠悠地起身,沖她點頭:“皇嫂?!?p> 這皇后不是朝中哪位權(quán)臣的千金,只是前些年禮王在圍場練習(xí)射箭時誤傷的一個隱山山民的女兒。當(dāng)時也是因為侍衛(wèi)們沒有仔細(xì)清場才導(dǎo)致了這場事故。禮王將這個女孩兒帶回去,眾人還以為她會成為禮王的后妃??啥Y王讓御醫(yī)好生醫(yī)治,待女孩兒痊愈之后,他將這個姑娘指婚給了自己的兒子,并且賜予太子妃的位子。那女孩兒自己也有些吃驚,起初只不過略和禮王談了些駕馭動物種植植物的經(jīng)驗罷了。
后來宣王祁映天登基,便將這位平民太子妃扶為了皇后,還賜了封號“安平”。
“本宮聽說皇上與皇妹感情深厚,心里十分羨慕?!卑财交屎笞屓税崃艘巫釉诨噬系牧硪粋?cè),然后坐下,“既是我夫君的妹妹,亦是我的妹子。今夜本宮燉了些燕窩枸杞,正好妹妹也嘗嘗。”
祁映雪笑了笑:“皇嫂待雪兒真好。”
“皇妹往日操勞過度,皇嫂也很是心疼?!卑财交屎筇嫫钣程旖议_燉盅的蓋子,輕輕吹吹,“這女人啊,還是得心寬一些,不然老得快?;拭茫阏f對吧?”
祁映雪不說話。她原本就比父皇指給哥哥的這個女子要長幾歲。這女子再怎么強悍,對自己的外貌還是十分在意的,當(dāng)年的祁女皇就成立了一個專事開發(fā)駐顏藥膏的玉顏坊,現(xiàn)今還在宮里運營著。
“本宮就依仗著皇上。大公主,自然就是依仗著我們林隱侯……”安平皇后還沒說完,門外就跌跌撞撞摔進(jìn)來一個肉球。肉球穿著錦衣,滾起來閃閃亮亮的,后頭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兒:“四哥,四哥……”
安平皇后忙起身,扶起那個小肉團(tuán),將他抱在懷里,心疼地說:“新兒,可摔著沒有?給皇嫂看看?!?p> 小肉團(tuán)祁映新的額頭上起了個包,剛要咧嘴哭,忽然瞥見了祁映雪,便一把推開她,朝他的姐姐奔去:“二姐,二姐,你進(jìn)來看新兒啦?”
祁映雪氣還堵在胸口,礙著祁映天的面子還沒發(fā)作,可一見了這大眼睛的小弟弟,就全然忘記了不快,也站起身,繞過桌子,伸開胳膊迎向了祁映新。
安平皇后很是尷尬,便順著意招手讓跟在后頭的,祁映新的雙胞胎妹妹祁映玥過來:“玥兒,來,別哭,怎么了?”
祁映玥和她的孿生哥哥長得很像,可性格卻迥然不同。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向安平皇后,皇后便就著手扶了她的胳膊撐起了自己的身子。
祁映天一直蹙眉關(guān)注著她們,現(xiàn)今忍不住開口了:“安平,你下去。朕與弟弟妹妹之間的事情,不容你一個外人來干涉。還有——”他嚴(yán)厲地看著安平皇后:“女人要依仗男人這種話,朕今日就當(dāng)沒聽過了。太祖女皇的豐功偉績,豈是你這一介山民能評價的?!?p> 安平皇后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的話實在很冒犯女皇,她也深知禮王當(dāng)年最喜歡的并不是自己的丈夫祁映天。她垂下了頭,腿腳有些戰(zhàn)栗。
祁映雪原本也想落井下石,可看到這當(dāng)年也是清秀佳人的安平,如今既不得皇上的心,也沒有誕下一男半女,反倒是后宮有個嬪先生了個小公主,皇上預(yù)著要抬上來直接做貴妃的。她也很是同情安平了。
安平皇后離開御書房前,回頭望了一眼祁映新。她一向喜歡聰明的男子,也包括伶俐的男孩子??善钣承伦孕s不太跟她親,不管她如何使勁渾身解數(shù)去討好他。
“臣妾告退。以后絕不打擾皇上一家的……”她聲音很低,也沒有人在乎。就是祁映玥看了她一眼,怯怯地,又趕緊回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