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宮當日夜間,內(nèi)侍便將各府賞賜送至。有珠寶玉石,有名刀長劍,有金銀錢財,唯獨林府是文房四寶。林建之接旨后,心中本欣喜不已,可當探得其余幾家的賞賜品時,林建之的欣喜又蕩然無存。林七言被叫去了祠堂,去時質(zhì)樸干凈,回時滿身血痕。
林諾兒流著淚替林七言上藥,才十一歲的林七言背部已布滿成年舊傷。林七言擦去林諾兒眼角的淚水,不顧傷勢,帶著林諾兒從角門而出。
彼時的京城還沒有杏花樓、景泰樓,最為出名的是臨江小筑。臨江小筑位于落雁湖東北角,原是前朝一品大員私宅,后被賞與先太妃趙氏母族。趙氏盤踞京都百年,至今僅有三女。嫡長女入宮為妃,后為先帝誕下最小皇子——萬俟容琛;嫡次女嫁入蕭家為妻,膝下有蕭寒風(fēng)、蕭子衿一雙兒女;最小的庶女出嫁最為早,下嫁當時毫無背景與權(quán)勢的良游信。
良游信當時僅為一名前鋒,為博蕭家與趙氏好感,瞞報自己已在故土娶妻生子,借回京述職之機求娶趙家庶女。趙家三女嫁入不到一年,便生下良景天。良景天周歲時,良游信發(fā)妻攜子與年邁的婆母上京,趙家這才知良游信心存不良。只是還不等趙家同良游信商議好和離一事,趙家三女突然暴斃。
林七言帶著林諾兒出門,直奔臨江小筑。兩人到時,已有十六的良景天早已讓人備好飯菜。林七言也不拖泥帶水,一入室便將一只筆交予良景天。良景天仔細審視一遍,“御賜的湖州紫玉狼毫也敢賣,你膽子還真是不小!”說著,卻面帶笑容的將筆收起。
林七言扶著林諾兒上桌,毫無形象的吃了起來。兩人吃飽,林七言又替林諾兒凈手擦了嘴角,才幽幽開口,“東西再好,也不過是用來寫字的筆罷了。”
良景天不可置否地聳了聳肩,“還同往常一樣?”
林七言凝視了一會兒良景天,“同往日一樣,不過那件事要安排上了。”
“人,我已安排進各處了,想要找到證據(jù),怕不是短時間內(nèi)能成的?!绷季疤斓纳袂榇丝桃材仄饋?。
林七言笑著道:“我們還有時間?!?p> 林諾兒自然是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只覺得這兩人的熟絡(luò)十分奇怪。國子監(jiān)里,林七言除了替二皇子萬俟源抄書外,便是聽書進學(xué),并不太同其余人說話。而良景天是國子監(jiān)內(nèi)眾所周知的紈绔,偶來上學(xué)也是躲在哪兒睡覺的。學(xué)堂之外,林七言因照顧林諾兒的緣由,平日根本不出門。
秋獵當日,宮中竟派內(nèi)侍前往林府接人。林建之對林七言縱然心有不喜,見宮中給予林府如此大的顏面,心底那一絲不喜瞬間消散。林七言受了皇恩,到達第一時間便是去拜謝皇帝。這一次,皇帝親自扶起林七言,并留下一言:“在這里,好好休息,朕會護你周全?!?p> 林七言道了謝,帶著林諾兒逛起獵場來。五歲的林諾兒對萬物都充滿好奇,牽著林七言的手隨意逛著,臉上的笑意自入秋山便未散過。林七言看著這樣的林諾兒,眼里的內(nèi)疚越發(fā)深了。兩人逛了約有小半個時辰,步子便同時一頓,互相看向?qū)Ψ健?p> 林子里,斥責與嘲諷伴隨著一股騷臭味傳出。林七言皺了眉頭,帶著林諾兒隱沒在比人高的雜草后。秋山狩獵,本是皇親國戚或四品以上武將方能參與。先帝開文官參與之首,卻并不允許官員家眷入內(nèi)。至林七言前,還未有官員家眷踏入獵場。
林七言聽著動靜,捂住了林諾兒的嘴。林諾兒也聽出了那幾個欺負人的身份,沒有一個是林七言能開罪的起的。兩人貓了約有一盞茶時間,待四皇子萬俟禮帶著楚云天,伙同楚家?guī)酌≥呺x開后才快步而出。林諾兒看著蜷縮在樹干下的萬俟容琛,認出了這是常在國子監(jiān)受欺負的皇子。
林七言同林諾兒對視一眼,林七言松開了林諾兒的手。林諾兒從懷里掏出帕子,上前替萬俟容琛擦凈了臉上的尿漬。林七言脫下外衫,遞給萬俟容琛。萬俟容琛轉(zhuǎn)過頭,眼里僅剩了不甘和怨恨,“你們就一直在旁邊看著……虧我還以為你與他們是不同的?!?p> 林七言面無表情地牽起林諾兒,“王爺身為四殿下皇叔都被欺凌至此,我一個三品大臣之子又能如何?”萬俟容琛抿起薄唇,瞪著林七言的眸子里的不甘更為濃郁。林七言盯著萬俟容琛的雙眸,片刻才轉(zhuǎn)向遠處皇帳,長嘆一聲,牽著林諾兒抬腳就走。
走出兩步,又突然停下。林七言從林諾兒脖子上取下青玉指環(huán),轉(zhuǎn)身看著萬俟容琛,“這是家母遺物,也是韓家軍的軍符,西北的戰(zhàn)士都識得。王爺若想改變,不妨考慮一下?!?p> 萬俟容琛站起身,眸子的不甘換成質(zhì)疑,“你為何要幫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林七言笑了笑,“我不是幫你,我只是在幫自己?!绷种Z兒把玩著玉指環(huán),林七言撫著林諾兒的額發(fā),“我此生怕是去不了西北,更別提率領(lǐng)韓家軍了。王爺若能接下,也算替我給外祖家擔責了。再則,王爺日后謀了出路,有了權(quán)利,望王爺能記得我們兄妹,多照拂一二?!?p> 萬俟容琛伸出了手,林諾兒乖巧地將玉指環(huán)放在其掌心,“只是這么簡單?”
林七言搖了搖頭,“西北玉城,三國必爭之地,常年戰(zhàn)亂不斷。五年前,西夏與北越聯(lián)合攻城,他們繞過前線兵防,直入玉城。我外祖一家浴血奮戰(zhàn),率一萬將士抵抗十萬聯(lián)軍,十三日方傳出一條消息:‘內(nèi)有細作,布防皆破’。如今的玉城是北越的地盤,僅剩的韓家軍撤退在玉城以外的五十八里處?!?p> 萬俟容琛沒有猶豫,握緊玉指環(huán),“待我歸京日,我必請你暢飲三日?!?p> 林七言笑了笑,牽著林諾兒大步離開,“待你榮耀歸京日,暢飲便罷了,多照拂我們兄妹足矣?!?p> 秋山狩獵還未結(jié)束,林諾兒便聽聞萬俟容琛離京消息。剩下的兩日里,林七言不是帶著林諾兒待在二皇子營帳內(nèi)抄書,就是在太傅營帳里看書、研磨,極少時間出門溜達。回國子監(jiān)復(fù)學(xué)的第一日,林七言就結(jié)識了驃騎將軍之子蕭寒風(fēng)。
蕭寒風(fēng)同四皇子萬俟禮同歲,礙于其父身份,無人敢欺辱于他。加之,蕭寒風(fēng)從小練武,性格剛毅,有仇必報,一般人都不是其對手。楚云天與萬俟禮在蕭寒風(fēng)手下吃過幾次虧,便再也不敢去尋他麻煩。對于蕭寒風(fēng)的到來,最為高興的反而是林諾兒。
林諾兒每次都會躲在樹后或假山后,心情愉悅地觀賞蕭寒風(fēng)是如何教訓(xùn)萬俟禮等人??珊镁安婚L,林諾兒六歲生辰日那夜,林七言又被叫去祠堂受罰。林諾兒看著外頭,火光映紅了半邊星夜,心頭越發(fā)不安。臨近子時,林七言才滿身鮮血回院。一見林諾兒未眠,長嘆一聲便拉著林諾兒,帶了燼燃從后院一處狗洞離開林府。
因有宵禁,三人在行進地十分緩慢。終于,在半個時辰后到達火光處。林七言鉆進院墻一處狗洞里,燼燃則帶著林諾兒蹲守在院墻外。
待刀侍從來回巡視,林諾兒同燼燃擠暗處,根本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又是小半個時辰,破墻角落的雜草才動了。林七言爬了出來,不斷拉著身后的什么。燼燃上前幫忙,林諾兒繼續(xù)望風(fēng)。待林七言歸來,林諾兒才借著月色看清燼燃竟扶著蕭寒風(fēng)。
蕭寒風(fēng)已昏死過去,同林七言一樣滿身染血。高束的長發(fā)散發(fā)出焦味,本就不白皙的皮膚被熏成土灰。若不是眼角的淚痕,還以為這灰色便是他皮膚原本的顏色。林諾兒什么都沒問,在前探查、帶路?;卦汉?,幫林七言上好藥后,又瞞著許媽媽生火熬藥。
第二日,林諾兒就聽聞了蕭府滿門被滅。一說是貪污兩江鹽稅,被圣上探查而被滅門;一說是蕭府得罪了江湖人士,故而被人滅了滿門。林七言請了幾日病假,同林諾兒一起在院子里照看蕭寒風(fēng)。蕭寒風(fēng)醒來第一時間沒有吵鬧,沒有眼淚,只是問了一句:“子衿,還在嗎?”
林七言沒有回答,替蕭寒風(fēng)換了藥后,整理了簡易行囊,并將僅有的五兩銀子分出三兩裝進行囊,“你如今不便留在京城,去尋你兄長,請他庇佑吧!”
蕭寒風(fēng)看著林七言,眼神里是一片死灰,“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同我說笑?”
林七言將行囊塞進蕭寒風(fēng)懷里,十分認真,“我沒有同你說笑,我會讓燼燃送你去西北尋他。我這里沒有什么錢,良景天日前也不在京。我能幫你的,只有這些了?!笔捄L(fēng)看出了林七言眼里的認真,沒有言語地拿起行囊,跟著燼燃快步離開。
林諾兒目送兩個人背影至院門口,有些不解,“哥哥為什么要幫他?”
林七言牽起林諾兒的手,緩步上樓,“同是淪落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