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老地方的菜園里種著分家時的五棵蘋果樹,樹齡老加上沒有修剪過,張牙舞爪的枝丫像一頂帳篷罩著地面,下面的雜草比稀稀落落的苜蓿還長得旺。白露一過,塬上的蘋果陸續(xù)開始采摘。樹尖上深紅透亮的紅香蕉蘋果壓彎了樹枝垂下來,低處背陰的果子通體較小,青綠處的一道道暗紅像是被陽光刻意涂染而成。
小燕和顏龍在樹下轉(zhuǎn)悠,抱住觸手可及的紅蘋果,踮起腳尖就下口。燕燕爬上樹梢只挑著最紅最大的蘋果摘。存生和秀榮專門把個大色紅的蘋果挑揀出來裝在籠里。秀榮一邊采摘一邊安頓:“蘋果要輕拿輕放,碰上一點點傷疤都放不住,旁邊的好蘋果也連帶著遭殃?!?p> 三棵樹上的紅香蕉蘋果統(tǒng)共摘了三大籠,還有大小不一的七個蛇皮袋。另外兩樹叫不出名堂的蘋果沒有摘,這種蘋果每年都要等到深秋,霜殺后下的果子吃起來才不倒牙。但是這種蘋果經(jīng)久耐放,儲存在地窖到來年二三月吃都不縮水。存生和秀榮把挑出來要賣的幾袋子好蘋果放置在洞門??牡脚龅降囊换\蘋果放在外面吃,其余的中不溜蘋果都下了窖。每年蘋果采摘后,存生兩口子都要把好的挑揀出來,拿城里走街串巷地叫賣。今年,他們兩口子商量讓存生把燕燕領(lǐng)上,萬一有買主要求把蘋果送上樓時,燕燕好看著車子和蘋果不被人偷走。
這可是燕燕第一次進城。聽到這個消息時她興奮地手舞足蹈,嘴里亂哼唧著不著調(diào)的歌,連蹦帶跳個不停歇。第二天一大早吃罷飯,秀榮給燕燕換了身干凈衣裳,她就跟著存生推著自行車出發(fā)了。王家奶奶走時不斷地叮囑燕燕:“城里人多車多,你可把大人跟緊,瓜不愣登的,小心叫人把你領(lǐng)走了?!弊孕熊嚭笞蠑R置著籠,兩邊各掛著一袋蘋果,一路上燕燕緊跟在車子后面,手一直拽著袋子的邊角。
下了小城坡進了城,看到有樓房,存生就一邊推著自行車一邊大聲吆喝起來。他有過收破爛的經(jīng)歷,如今的叫賣聲更是抑揚頓挫:“賣蘋果嘍!北塬上的紅香蕉。賣蘋果嘍——”他有意把“賣”字拖長,一遍又一遍地吆喝著。見有人朝著他們走過來,存生趕忙上前拿起籠里的一個大紅蘋果開始推銷:“要點蘋果嗎?北塬上的蘋果,昨兒下午剛從樹上摘的?!彼贿呎f一邊把籠里顏色鮮亮、個大的蘋果往最上面擺。
燕燕站在存生身旁仔細打量起走過來的城里人。這個中年婦女皮膚白皙,穿著一雙低跟的黑皮鞋,手里提著一個黑色的皮包,灰黑色的有棱褲子,白色的襯衫上面套著一件灰格子外套。她一身素凈,卻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高級感,不像塬上的女人,衣服不是紅就是綠。城里女人徑直走路,眼神投向蘋果看了一眼,存生拿起一個大蘋果和顏悅色地說:“北塬上的紅香蕉,甜的很!稱點拿回去吃?!背抢锱送W∧_步看著蘋果,開始打問起價格。存生一邊笑盈盈地解說,趕忙從自行車前面掛的袋子里取出秤桿掛好秤砣,問她要是能拿一袋子的話價格還能再少一些。城里女人搖著頭,挑了幾個最大的紅蘋果。存生讓燕燕撐口袋,他也幫忙挑揀蘋果,每挑一個他都要讓城里女人過目一下。稱完秤算完帳,城里女人拿出一張十元錢給存生。存生賠著笑在幾個口袋里摸了又摸,全身上下只有五塊五毛錢,他見自己找不開錢,靦腆地笑道:“她姨你看,我全身上下就五塊五毛錢,也剛領(lǐng)的娃從塬上下來賣蘋果,你是第一個買主,我還沒有三塊錢給你找?!?p> 城里女人掂量著手里蘋果的輕重,存生識時務(wù)地說:“要不你再挑上幾個蘋果,湊夠十塊錢,我給你提到樓上放你們家門口。你放心,這蘋果絕對好吃,放陰涼處吃幾個月不變味?!贝嫔f完,等待著城里女人的反應(yīng),燕燕也眼巴巴地盯著城里女人看。城里女人嘴上說著“見買可多了”,手里卻撐開了袋子。存生連忙挑揀好的往里面放,掛到秤溝上一稱,十塊零八毛,存生笑嘻嘻地又往里面放了個蘋果說:“你照顧我生意,給我開了個順當(dāng)張,這個蘋果權(quán)當(dāng)謝承。你給我給十塊錢對了,個人家的東西不攤本錢。走!叫女子看著我給你提到樓上?!贝嫔差D燕燕站在自行車旁邊看好東西,不要亂跑亂逛。他把車子推到樓底下,提起袋子跟著城里女人進了樓道。
燕燕原地站著不敢動,她回想起出門時秀榮和王家奶奶再三的叮嚀:“一個人看車子不敢亂跑,有人打問蘋果,就趕緊喊你爸爸。”她心里忐忑不安,盼望著這會子不要有人過來買蘋果,又盼望存生趕緊回來,還奢望存生一回來就有很多人來買蘋果,幾下子賣完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吃上存生答應(yīng)她的糖酥饃。那是很漫長的幾分鐘,燕燕扶著車子站在原地腳都沒敢挪動。聽到皮鞋踩踏水泥地發(fā)出的咯噔聲,她心跳加快,內(nèi)心一陣莫名的緊張。
存生從樓上下來領(lǐng)著燕燕又在小區(qū)院子里叫賣了一陣,過往的人只有打問價格的,沒有一個誠心要買的。存生又推上車子帶著燕燕轉(zhuǎn)移陣地,來到另一個小區(qū)樓下吆喝。記不清楚他們爺倆倒底在多少個小區(qū)樓底下轉(zhuǎn)悠叫賣了多長時間。太陽從當(dāng)頭頂移動到西邊的樓房頂上時,他們爺倆終于賣光了所有的蘋果。自行車后座上只剩下個空籠,里面放著折成一團的蛇皮袋子。有個買主連帶著袋子一并提走了。
到中午的時候,各家樓房的櫥窗里飄散著炒菜的香味,街道上的飯館里坐滿了吃午飯的人。燕燕越發(fā)的感覺到肚子饑腸轆轆。她不敢跟存生開口,因為袋子里秀榮給他們裝了兩個干糧饃饃,還有一骨碌蒜。存生時不時地問燕燕:“蛋娃,你餓了嗎?餓了就掰半個饃饃下個蘋果吃去。”燕燕只是蔫蔫地回答:“我不餓?!彼亲永锶钡氖擒浐鹾醯奶撬逐x,進了城誰還吃得下硬邦邦的饅頭。燕燕咬了一口蘋果在嘴里鼓哇著,眼巴巴地看看門市部櫥窗里擺著的各種吃食。
存生綁好籠準(zhǔn)備打道回府,舒了一口長氣輕松地說:“走,今兒個我娃看車有功勞,你想吃點啥呢?咱們到新民路買上幾個酥饃回。”燕燕一下子來了精神,不帶思索地回答:“我要吃個白糖酥饃?!贝嫔斓卮饝?yīng)了一聲。兩個人騎著自行車不大一會兒功夫就到了新民路。他們買了幾個酥饃,還在同樂園門口的攤子上稱了二斤牛肺。存生最愛吃涼拌牛肺,鹵好的五香牛肺和著蒜沫和香菜一涼拌,多倒點醋。每吃一回,存生都要笑呵呵地感嘆上一句:“我嘗來嘗去就覺得牛肺子解饞,比牛肉都香?!毙銟s總是鼻孔里哼一聲,抿著嘴笑著奚落存生:“咱們就說咱們買不起牛肉,還牛肺子比牛肉好吃!一分錢一分貨,牛肉比牛肺子貴出恁多錢呢咋不說!”每每聽到秀榮說出了實話,存生也不計較,吧唧個嘴嚼得更起勁了。
上坡的時候,存生貓著腰推著自行車,燕燕精神抖擻地拉著車后座。她一邊吃酥饃一邊在腦海里回憶著今天的所見所聞,獨自在心里嘀咕:城里人不都是穿皮鞋,也有穿布鞋的;城里人穿的衣服和塬上人穿的差不多,也有花花綠綠的,就是感覺人家穿上更好看;城里人的皮膚普遍都比塬上的人白。奶奶經(jīng)常說,塬上風(fēng)頭高,肯定是因為塬上的太陽離得近把人都曬黑了;城里還有高樓大廈,油路比塬上的土路寬闊平坦多了,倒底柏油路好呀,那么多車子來來往往都沒有多少灰塵揚起;城里還有又長又寬的車,到處都有賣東西的商店……燕燕越想越覺得得意,越想心里越豁亮。她竟然進城浪了一回!快上到坡頭的時候,她再回過頭看,滿目山巒起伏,紅黃綠相間的雜草樹木遮掩了城市。轉(zhuǎn)彎的豁口處,偶爾能撇見幾處樓房的樓頂,其他都被眼前的這座山遮擋了起來。燕燕嘴角上揚,她覺得她已經(jīng)把城市的模樣記在了心里。
這幾天,王家奶奶左眼皮老是跳個不停。跳得止不住的時候,她就拿一根火柴蘸點唾沫泯濕放在眼皮上壓住,嘴里不停地念叨:“左跳財右跳崖,左眼皮跳著要來親戚呢。最近天天早上有個喜鵲在崖背上嘰嘰喳喳。算起來西峰你娘正月里來的,也有多半年沒回來了,而今回來住的地方也寬展了。搬了新地方我就嚷著給去個信,不知道回信了沒有,也沒個人給我言傳。這人一老誰都把你不當(dāng)事了!”王家奶奶經(jīng)常這樣自顧自地叨咕,燕燕三個也不以為然。
中午的時候,王家奶奶把席底壓展的一踏糖紙取了出來包在手帕里,準(zhǔn)備順路給老三兩口子送去。燕燕三個知道王家奶奶愛積攢糖紙,他們走在路上見到丟棄的糖紙就撿起來拿給王家奶奶,并好奇地問她,為啥非得把攢的糖紙送給老三家兩口子。王家奶奶總是不給好聲氣地回答:“為啥呢?啥都是錢買下的,撇了還不是白白糟蹋了,咱們用不上就給你三大糊紙活去,有個啥為啥呢!”
送糖紙其實是順路捎帶的事兒,王家奶奶主要是想到塬面上轉(zhuǎn)悠一圈,看玉蘭會不會突然回來。她思量著,如果玉蘭一個人坐班車回來,肯定又是包包系系地從白廟提上往回走。如果她碰到半路上,好歹還能幫襯著拿點。
塬上地勢高,每年都是春天來得遲,冬天又冷得早。樹上的葉子還沒全部落光,王家奶奶已經(jīng)穿上了棉襖棉褲,她總是說人老了沒火氣,得靠一層棉遮寒氣。寬松的大襠褲從腰上松垮垮地垂到了小腿,屁股后面墉了一堆褶皺,像被山水沖刷過的河床,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壑,一直延續(xù)到用布條綁纏的腳踝處,腳面上的白襪子鮮凈的亮人眼。天一冷,王家奶奶走路時習(xí)慣把兩只手相疊筒進寬暢的袖口里取暖。從后面望去,她整個人就像一個倒立的大頭錐子。
王家奶奶手扶著塬頭上一棵樹干筆直的柳樹。遠遠看見有人從斜路上走來,她便手搭涼棚半瞇著眼睛望過去。那人走得越來越近,王家奶奶看清不是玉蘭,手便筒進袖口里,腳底下來回挪動著。她的雙腳踩在地上站不穩(wěn)當(dāng),站著的時候總是要來回顛著腳步保持身體的平衡。和對面走過來的楊家應(yīng)堂他媽說了幾句話,她繼續(xù)站在原地一邊張望,一邊自言自語:“這個女子,恁長時間沒有回來,也不知道給家里來個信,到底家里啥都好著嗎啥?唉,路遠的,來一趟也不容易?!蓖跫夷棠棠钸锻昱畠?,又埋怨起存生,“這個存生也是個沒良心,用得著人家才去個信,用不上也想不起寫個信問候一下。狗慫都是恁狼心狗肺!把恁白眼窩,一個個良心都叫狗叼去了?!?p> 太陽漸漸地從西邊的山頭沉了下去,昏黃的霞光把翻耕過的土地染成了深褐色,有的人家煙囪里冒出了裊裊青煙。王家奶奶嘆了一聲氣,轉(zhuǎn)身往回走去,不時地回過頭朝斜路上再望兩眼,直到拐過彎下了坡。王家奶奶一輩子大字不識一個,也不會認鐘表,但是她能根據(jù)雞鳴和太陽的方位把時間判斷個八九不離十。當(dāng)她一只腳跨進大門檻的時候,秀榮正喊著燕燕,讓她叫王家奶奶回來吃飯。
在王家奶奶不斷念叨的第三天。聽到大門外傳來了狗叫聲,王家奶奶便喊著燕燕出去看誰來了,她湊近窗戶往洞門外瞅去。這一瞅,王家奶奶驚得連忙從炕上下來,笑嗔著迎了出去:“我估摸著你這幾天就回來呢。你忙得侍候老的小的,咋舍得回來一趟來?”
玉蘭笑呵呵地走近王家奶奶,問候道:“媽,你好著嗎?一直念過著回來一趟呢,家里連著門市部攪達上脫不開身。不是轉(zhuǎn)社剛好來平?jīng)龀霾?,我恓惶得還來不了呢。”王家奶奶領(lǐng)著親戚在院子里邊拉閑邊參觀,嘴里不斷地重復(fù):“地方一下子收拾沃野了,一下子寬展了。”燕燕一溜煙從洞門跑了出去,王家奶奶叫她去地里喊秀榮,回來給遠路上的親戚收拾茶飯。
第二天存生專門殺了一只大公雞,這可把燕燕三個高興壞了。他們感覺只要玉蘭一回來,家里的氣氛就跟過年一樣熱鬧,不但有好吃的,大人們也不像平時那樣嘮嘮叨叨嚴加管束他們?nèi)齻€。秀榮也是換著花樣做著各種地道的農(nóng)家茶飯,早上烙雜糧面饃饃下午搟長面。燕燕三個更像是得了寶藏一樣,沾王家奶奶的光,還吃上了專門從西峰城里買回來的各種點心。轉(zhuǎn)社的兒子亮亮和小燕同歲,平時在他們樓房里也沒個人陪他玩?;氐嚼霞揖拖穹懦龌\子的猴兒一樣,跟著燕燕三個整日里爬坡溜洼,惹得豬嫌狗不寧。
在燕燕的帶領(lǐng)下,他們找了些破瓦罐玩過家家游戲。在麥場上畫了各種大小的圓圈,假裝那就是他們的家。燕燕扮演媽媽的角色,腰里纏了一圈塑料紙算是圍裙,她在破瓦罐里面倒些土,加點枯葉雜草等佐料攪拌均勻就成了美味佳肴。亮亮扮演爸爸,他拿著一根木棍在地上亂戳,假裝拿著鐵掀在翻地。小燕和顏龍每人提著一堆亂草充當(dāng)書包?!皩W(xué)生”放學(xué)回到家,樹枝一折兩半截就是筷子,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地圍坐在一起吃午飯。燕燕規(guī)定,吃飯的時候必須邊吸溜邊吧唧著嘴吃。只聽得一陣吸溜溜的刨飯聲,到最后顏龍還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偏著腦袋把“碗”舔干凈。他伸長舌頭在空中翻卷著,活像狗在舔它的狗食盆。聽見院子里傳來叫吃飯的聲音,四個人撇下瓦罐撒腿就跑,生怕跑到最后就沒有雞肉吃的樣子。顏龍跑得最慢,嘴里“姐姐、姐姐”地叫著,燕燕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一邊等一邊催促。小燕和亮亮早都從土臺階上跑了下去。
玉蘭準(zhǔn)備把王家奶奶接到西峰浪些日子。王家奶奶最終決定把燕燕一起領(lǐng)上給她做伴兒。小燕和顏龍最好哄,臨走前秀榮說是要去老八家浪門子,兩個歡天喜地地跟了去。按王家奶奶的話說:“燕燕巴掌大點我就撩上到處串門子,眼睛里早早把風(fēng)鉆進去了,只要聽見浪,高興的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的確如此!
燕燕頭一回坐小車,都走到了白廟街道,她才從興奮中幡然醒悟??粗嚧巴獾囊慌排帕鴺鋸难矍跋в殖霈F(xiàn)了,恍惚間她感覺是樹在跑而不是車在走,若不是車駛過路面上的大坑小窖顛簸幾下子,她還以為車壓根兒就沒有動彈呢。王家奶奶和玉蘭上車不大一會兒功夫就低著頭瞇著眼睛打起盹來。坐在旁側(cè)的亮亮和燕燕這幾天一混熟便把他那混世魔王的原形露了出來,一副仗勢欺人的樣子,動不動就故意把燕燕頭往前排的靠座上撞過去,要不就偷偷拔燕燕的頭發(fā),還嚇唬燕燕:“你告狀我就不要你坐我們的車。”燕燕愣是不敢吭聲,只能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等亮亮不看她的時候偷著瞪一眼。
王家奶奶打了個盹醒來把燕燕換到了車窗跟前。不大一會兒,她又被顛簸搖晃著靠在后座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起來。燕燕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眼前的一道道山梁。田野里,金黃中透著深綠的糜子像個被褥一樣鋪蓋在地面上。有的人正在地里收割。勤快人家的玉米桿都剁完了,只留下一道道爛糟糟、白發(fā)發(fā)的塑料薄膜。楊樹上的葉子早已凋落,光禿禿的樹干站立在馬路兩側(cè)迎送著來往的車輛。柳樹枯黃的葉子耷拉著蔫不拉幾的身軀隨風(fēng)搖曳,一副隨時赴死的架勢。幾片葉子打落在車窗外,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只有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一簇簇一團團,那金黃的顏色最是引人注目。亮亮也在顛簸中昏昏欲睡。燕燕盯著車窗外一絲睡意都沒有。
玉蘭家住在一樓,樓道門口是一排裝雜物的平房。他們家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外帶一個小陽臺。玉蘭把陽臺收拾出來弄成了一間小賣部,有人買東西就通過外面巴掌大的玻璃擋口接出去。一進門,亮亮就帶著王家奶奶和燕燕在每個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亮亮?xí)r不時地提醒燕燕,哪些是大人的東西不能碰,哪些是他的玩具不能玩。燕燕只管乖乖地點頭答應(yīng),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著。亮亮特別叮囑燕燕說:“我們門市部里的東西都是賣錢的,要給了錢才能吃。”玉蘭笑著把亮亮數(shù)落了幾句,說著從盒子里取出來一個泡泡糖遞給燕燕。王家奶奶把燕燕擋在身后硬是把泡泡糖放了回去?!翱旆呕厝ィ粫远荚闾A?。你門市部里的東西都是攤本錢拿來的,不要給娃娃家慣手長的慫毛病?!毖嘌嘁彩莻€聽話的孩子,雖然看著里面琳瑯滿目的東西眼饞嘴饞,還是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嘴里反復(fù)說著“我不要”。但是,燕燕最終還是沒有抵擋得住一袋子大紅棗的誘惑。
玉蘭在廚房和小賣部之間的過道里存放了幾袋子干棗,網(wǎng)孔的袋子伸進手指頭就能掏出棗來。燕燕便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伸手掏出幾個裝進衣服口袋里。放進嘴里噙軟,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趕緊嚼細吞咽下去,然后去洗手間關(guān)上門再把棗核處理掉。沒過幾天棗袋子的一角就被她掏癟了一個窟窿出來。玉蘭還以為家里進來了老鼠,她說:“住一樓出進方便,就是愛招老鼠,肯定是誰進來把門沒關(guān)嚴,把老鼠放進來了。門市部亂七八糟啥都有,老鼠跑進來就麻達了?!庇裉m和王家奶奶一起鉆到門市部里,騰開下面的東西仔仔細細翻看了一遍,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有被老鼠糟蹋過的痕跡。燕燕站在門道里,嘴里還噙著剛?cè)M去的一個棗,嚇得嘴巴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出一聲。趁著王家奶奶娘倆翻箱倒柜,她趕緊把口袋里的幾個棗放了回去。玉蘭和王家奶奶又在每個房間里拿笤帚排查了半天,愣是沒發(fā)現(xiàn)有老鼠進來的任何跡象。最后,玉蘭找來針線把那個窟窿眼兒攀縫了一遍,嘴里咕叨:“肯定是亮亮他爺那個老鬼,溝子后頭夾尾巴著呢,出進老是把門關(guān)不緊。”燕燕僥幸自己沒被戳穿,但她也被嚇得夠嗆,自此也就打消了偷吃棗的念頭。
過了一個禮拜,王家奶奶在樓房里住心急了,時常念叨著要回家去。城里樓房雖然好,玉蘭也把她侍候得好,每天不重樣的給她吃三頓好茶飯。王家奶奶是干慣了活的人,一閑下來她反倒覺得渾身上下沒有勁兒,不像在家里,一天到晚腳不離地干活都沒這么困乏。她開始想念農(nóng)村里敞亮的院落,還有窯里硬邦邦的熱炕頭。王家奶奶是個急性子人,有了回家的念頭,她就開始準(zhǔn)備收拾東西,當(dāng)即決定第二天就搭長途班車回家。玉蘭和女婿規(guī)勸了半天,說還沒有帶王家奶奶和燕燕去大小十字浪,還沒一起照幾張照片留個紀(jì)念。這才把王家奶奶又多留了兩天。
王家奶奶和燕燕回去的前一天晚上。轉(zhuǎn)社兩口子給玉蘭抱回來一個出生不到十天的女嬰,絮絮叨叨了一陣子兩個人就回家去了。整整一個晚上,滿屋子都充斥著月里娃哇哇大哭的聲音。玉蘭一會兒忙活著兌水沖奶,一會兒又急匆匆地跑去廚房熱奶。好不容易抱著嬰孩在懷里輕輕晃蕩著哄睡著,剛一挨著床又傳來一陣哇哇的哭鬧聲。玉蘭只好抱著她在房間里一邊搖晃一邊輕聲地“嗷嗷”哄到天亮。燕燕白天玩困了,頭一挨著枕頭就沉沉地睡到了大天亮。王家奶奶卻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覺。她疼惜自己的女兒,同時在心里埋怨:“一天門市部加上家里一攤子事攪達上,人像個風(fēng)車車一樣轉(zhuǎn)達個不停,騷情得可給她尋了個事。她那個碎媽媽巴掌大點,身體又瓤欠,唧唧嗯嗯的,看啥時候拉扯大呢。人家轉(zhuǎn)社兩口子給當(dāng)大當(dāng)媽著呢都不熱激,我看就拖累了她一個人。倒底閑得沒求事干了,咋想起來給抓個娃娃回來的!唉——”王家奶奶嘆了一口又一口的長氣,一心盼著天趕緊早些亮,好讓她們奶奶孫子兩個趕緊搭個車回家,眼不見心不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