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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十四

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三點(diǎn)余禾 3366 2020-10-23 15:01:47

  存生兩口子搬到新地方后比以前更忙活了。一應(yīng)家什物都得有個歸整的地方,幸虧地坑莊子有個想在哪挖洞就能挖的好處。他們在靠洞門的兩側(cè)分別挖了兩孔敞口窯,右邊那孔用來堆放各種廢舊雜物,旁邊是鍘草窯。左邊那孔是炭窯,緊鄰著的窯洞分兩間,由一堵土墻隔開,只留能容納一個人匍匐著爬進(jìn)去的小門洞,里面黑咕隆咚的就是地窖,用于在冬天儲存洋芋、白菜、蘋果等。王家奶奶專門用胡麻柴捆了一個草垛當(dāng)門堵著。外側(cè)亂七八糟堆放著他們穿過的爛鞋和零碎物品。就連洞門都沒有閑置,存生在半墻上訂了許多釘子和擋板,掛著牛軛、粗細(xì)不一的麻繩和尼龍繩子。耕地的犁頭、耱,還有一些做完木工剩余的木板都靠一側(cè)整齊地?cái)[放著。

  柴草和燒炕的煨蒂都還在老地方,存生一有閑暇就背著背簍到老地方把剩余的柴草往過挪,省得下雨天喂牛煨炕麻煩。牛吃的麥草和玉米桿,都是在老院子的場里鍘細(xì)再背過來倒草窯里,牛吃完了再去鍘。當(dāng)初分家的時候,鍘刀分給了存柱兩口子,但是一直是兩家人共用。存生在秀榮不斷地埋怨聲里也開始反省,雖然是穿一個開襠褲長大的弟兄,既然已經(jīng)分開住了,最好還是分利索,省得以后兩家人再為點(diǎn)雞毛蒜皮的小事爭競個臉紅耳赤。秀榮主張,哪怕再拉幾個賬也要買個鍘刀,另外槽上要再添一頭牛,畢竟自己有牲口使喚還是要方便點(diǎn)。這些年他們自己沒有牲口耕地,年年都是先幫存柱家把地里的活干完,才借人家的牲口耕種,偶爾還要受存柱媳婦指桑罵槐的窩囊氣。秀榮氣不過自然要頂幾句嘴。妯娌兩個同在一個屋檐下,碰了面像仇人一樣板著臉一個不搭理一個,裝著氣還沒消化時,相互背過臉隨之一口唾沫唾到地上,還不忘嘴里小聲嘟噥幾句臟話。秀榮只要發(fā)現(xiàn)存生背著她去給存柱家?guī)兔Ω苫?,兩口子保?zhǔn)有一場口舌之爭。偶爾兩家人爭競得不可開交時,王家奶奶總是向著存生一家,氣得存柱媳婦口不擇言連帶著王家奶奶一起埋怨,打雞罵狗話里話外捎帶著寒顫人。王家奶奶忍無可忍時便拍打著炕頭一個勁兒地埋怨她死了多年的男人:“唉!這把先人虧了,把人活到這個份上了。你個短命鬼倒是躺地底下安穩(wěn)了,把我留世上遭罪著呢。”每每說到傷心處,難免眼淚汪汪。

  近幾年來,秀榮寧可去熊家渠娘家借牛也不讓存生開口借存柱家的。這樣更不方便了,早上把牛拉過來耕種完,多晚都得還回去,因?yàn)榧依锏呐2凵蠜]個地方栓。來來回回都耗在了路上。存生兩口子最后一拍即合,按秀榮的話說:“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咱們而今牙咬住拉點(diǎn)欠賬,總比低三下四地求人強(qiáng),買個碎牛看槽上好好喂喀,一來為了耕種莊稼,二來到年底牛價上去了一賣,刨去再買牛的本錢總還有點(diǎn)長頭??瓷蟼€好母牛,或許還多添一個牛呢?!北P算好后,他們又張口向王老八借了幾百塊錢,逢著趕集就去市場上看牛,他們還想買一把鍘刀。巧合的是,大坑坑老六家在城里買了樓房,把耕地都撂給他兄弟老八耕種,鍘刀等一應(yīng)農(nóng)具都用不上了。老六和老八是一個娘老子生的親弟兄,他們的母親也就是秀榮的姑姑。王老六在鄉(xiāng)稅務(wù)局上班,三個女兒都轉(zhuǎn)去城里上學(xué)。老六媳婦要照管在城里上學(xué)的孩子,自然無暇營務(wù)莊稼。因?yàn)檎从H帶故的原因,秀榮和存生花了很少的錢買下了這口鍘刀,順帶著還有幾件用得上的家具和農(nóng)具。

  也是在同一天的白廟集上,存生和秀榮同時看中了一頭剛能耕地的牛犢。一切都是如此順心遂意,秀榮還有點(diǎn)不敢相信。她看著槽上吃草的牛,冷不丁擰了一把存生的胳膊。存生疼得“哎喲”一聲叫喚了起來,氣鼓鼓地罵道:“你看你騷情嘛!把人胳膊上肉差點(diǎn)擰下來了,我可咋惹你來!”秀榮笑嘻嘻地回應(yīng):“你看你妖精嘛!我輕輕地?cái)Q了一把。咱們自從搬到新地方上,我咋感覺啥事都順當(dāng)?shù)哪馨葱纳蟻?。你看啥,說是想買個鍘刀,老六就準(zhǔn)備托手往出賣呢。說是想買個合適的牛娃子調(diào)著耕地,咱們兩個一眼就看上這個牛了。我怎么有點(diǎn)不相信才故意把你擰了一把?!贝嫔嘀觳埠莺莸氐闪艘谎坌銟s,說:“這下都按你的心意來了,我看咱們該了一河灘的賬啥時候給人還完呢,賬像山一樣壓得人惱煎。”

  秀榮早都在腦子里把能掙到錢的門路過了一遍,她一屁股蹲在墻頭上說道:“看你那個窩里佬樣子!有人在還怕把錢還不上。這幾天思來想去,我就覺得收爛貨不攤本還掙住錢。寨河、香蓮那幾架塬上人離城遠(yuǎn),咱們閑了把自行車騎上收上些爛貨拉到城里一交,跑三四趟子總能攢個紅皮。”存生撇著嘴不屑地反駁:“哼!看把你能的,能掙住錢人都收爛貨去了。”秀榮也不和存生爭競,她自有辦法拿捏他。

  過了幾天,存生騎著自行車翻山越嶺地收起了破爛。香蓮、寨河幾架塬上傳來了存生游街串戶的吆喝聲:“收爛鐵爛鞋咧——”他的大嗓門就像個行走的喇叭在莊戶里回蕩。剛開始的時候,存生有點(diǎn)心虛張不開嘴,秀榮便一邊大聲吆喝一邊鼓動他。等收的爛貨攢夠了一架子車,他們就一起拉到城里收廢品的市場上交。漸漸地,嘗到甜頭的存生心勁也大了,吆喝聲更響亮了。最好的時候,他們一車破爛掙了二百塊錢,歡喜得存生全然忘記了收破爛時的勞苦奔波,上坡回家時一路高歌。

  存生一個人外出收破爛的時候,秀榮忙完地里的活兒就帶著燕燕三個在洞門上面取土,寬窄正好能容得下架子車,兩邊站兩個人能挪開腳步。秀榮一邊挖一邊鏟,裝滿一架子車就喊燕燕三個幫忙掀車。燕燕三個在場邊跳皮筋,一聽秀榮叫喊便一個跟著一個從坡道里蹚著土跑下來掀車,倒完土又一個跟著一個一哄而上跑去玩。他們剛開始學(xué)著跳皮筋,心勁可大著呢。皮筋一頭綁在場邊的樹干上,燕燕哄著小燕和顏龍輪流撐著皮筋的另一頭,她負(fù)責(zé)教他們兩個跳。其實(shí)燕燕自己也不會,只見她裝模作樣地踩著皮筋隨心所欲地跳來跳去,還像個老師一樣指教著小燕和顏龍。

  皮筋是秀榮用存生收破爛收來的一個破舊輪胎絞的。那個輪胎看著有些年頭了,好多地方都有磨損。秀榮拿著剪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不容易才湊了一段齊整的。有了皮筋的頭幾天,燕燕興奮得成天領(lǐng)著小燕和顏龍?jiān)谠鹤永锾?,舍不得拿出去和大家伙一起分享,生怕被人跳壞了。不玩的時候她們?nèi)齻€就折疊起來綁好,放在王家奶奶的棺材蓋背后。這讓王家奶奶很是不樂意,她是個愛干凈的老太婆,從不允許她的棺材上擺放臟兮兮的東西。每天早晨起來洗漱完她都要拿雞毛撣子把棺材蓋上通體打掃一遍,刮風(fēng)天氣一天都要撣上好幾回。一看到皮筋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一把把皮筋扔到窯垴地上,嘴里就罵起來:“這三個害人精!把他媽那個痞放得沒放頭了,回回還要放到這達(dá)?!边@樣惡性循環(huán)了好一陣子,直到王家奶奶一氣之下把皮筋藏了起來,燕燕三個打了保證說不再把皮筋放到棺材蓋上,王家奶奶才把皮筋物歸原主。

  燕燕三個正跳到盡興處,秀榮又喊他們?nèi)齻€掀架子車去倒土。燕燕一臉不耐煩地大聲嚷嚷起來:“唉呀!媽!你把人破煩死了。人剛跳美你就喊著掀車子。跑上跑下的把人腰差點(diǎn)都閃了!”燕燕一邊抱怨,腳下不停地跳著。秀榮開始還有點(diǎn)生氣,正準(zhǔn)備要罵燕燕,聽到她說差點(diǎn)把腰閃了的話,一下子又被氣笑了?!拔野涯銈€碎猴溜精,哪達(dá)來的腰呢還把腰閃了!叫你做點(diǎn)活你嘴上說過多,叫你學(xué)習(xí)你瞌睡多,成天吹著長大了要當(dāng)城里人,我看你這個慫勢樣子,長大了給城里人提鞋人家都看不上??焱鶃碜邌?!還是等挨掀把呢!”秀榮說到最后抬高了聲腔。燕燕撅著嘴一邊走一邊嘟囔:“哼!才不是呢,我長大了就是要當(dāng)城里人,才不給他們提鞋呢?!毙⊙嗦犚娏?,也略帶點(diǎn)洋洋得意的口吻學(xué)著燕燕的樣子說:“哼!那我長大了給曾里人提鞋去。”她偏著頭嘟著嘴把城說成了“曾”,惹得秀榮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她手捂著鐵掀把笑著說:“唉!倒底把先人虧了!小燕,我把你個沒出息的。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叫你給人攆著提鞋去呢,那還不剩買一群羊到山里放羊去?!毙銟s說罷看了看跟在后面默不作聲的顏龍笑道,“還是我顏龍乖,憨騰騰的啥都不說?!鳖価埶χ诸^也不抬地回應(yīng):“媽,我長大了放羊,我不當(dāng)城里人?!?p>  坐在門檻上歇腳的王家奶奶聽見后欣慰地笑道:“女子娃娃真是恁外來戶,臉都朝外著呢。我顏龍乖的,就知道這達(dá)才是他的根?!痹拏鞯窖嘌嗪托⊙喽淅?,她們站在崖畔上不服氣地朝王家奶奶吹胡子瞪眼睛。

  王家奶奶是打心眼里偏向著顏龍。有時侯出去串門子或莊戶里紅白事行情,帶回來瓜子和糖,給三個每人分一些后,還要偷偷背著燕燕和小燕單獨(dú)給顏龍留些。如果東西少不夠分,便趁著燕燕和小燕不在給顏龍留獨(dú)食。用王家奶奶的話說:“我顏龍咋看咋乖,圓頭圓腦,憨騰騰的,吃飯也不挑食,見啥一肚子管飽,不像那兩個猴女子,尤其那個燕燕,尖饞食的,有點(diǎn)好的恨不得一頓吃完?!毖嘌嘧畈粣勐犕跫夷棠踢@樣說她,如果有外人在場,她要么打岔問點(diǎn)題外話,要么就轉(zhuǎn)身跑開了,還不忘嘟噥起嘴唇,忽閃著眼睛把王家奶奶乜斜幾眼窩。

  存生收了幾個月的破爛,又在他一個堂姐夫的介紹下和同村的長生去了預(yù)制廠當(dāng)臨時工倒電線桿,白天晚上兩班倒。他和長生都喜歡上七點(diǎn)的夜班,這樣不耽誤白天干活,莊稼地里和家里頭的活都能顧及到。

  下午五點(diǎn)多吃罷飯,長生就在小城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吼幾聲,這便成了他們一起上班的暗號。存生也習(xí)慣了不看時間,吃完飯?jiān)谠鹤又苓呎尹c(diǎn)零碎活干,要么給牛刮牛毛,要么鏟糞掏灰圈。他事先把自行車推出來立在大門洞的墻邊上,聽見長生喊,他就撂下手中的活騎上自行車出門了。

  夜班上到后半夜干完活就可以休息。廠里也給臨時工提供休息的床鋪,但是存生和長生都睡不慣通鋪的硬板床,下了夜班連夜騎自行車回家。說起來路也不遠(yuǎn),下了小城坡經(jīng)過馬莊村再走不到七百米就到了預(yù)制廠。秀榮放心不下,經(jīng)常叮囑存生,讓他和長生晚上結(jié)伴回家,擔(dān)心他一個人走夜路撞見不干凈的東西,還擔(dān)心半坡里突然碰上土匪二流子。存生倒是膽子大,老說秀榮操的是閑心。他的說辭是:“這幾年的社會安穩(wěn)了,擱在以前還有土匪長毛子,堵到半路上大明大膽地?fù)屫?cái)打人呢。自從前幾年派出所把宋塬上那一幫土匪收拾了以后,這一兩年就沒聽見過還有攔路搶劫的。再說,我一個大男人,除了手頭上這個自行車,叉口比臉都干凈,人家搶我的啥呢?”秀榮劈頭蓋臉地懟他:“那個自行車既就是賣爛鐵好歹還值幾個錢呢,你當(dāng)人家是瓜子!還把你能慫的放不下?!贝嫔娮约恨q不過秀榮只好撓撓頭笑著說軟話:“長生也不愛住廠里,大部分時間我們兩個就搭幫回來了。再說,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哪像你,一到晚上疑神疑鬼的,還不是自己作精嚇自己著呢?!贝嫔?jīng)常這樣寬慰秀榮,可是,只要存生上夜班,秀榮和王家奶奶晚上都睡不踏實(shí),直到聽到存生敲門喊門的聲音。王家奶奶趴在窗戶上看著存生上好了大門才能安穩(wěn)地睡下。

  存生下班回家必須得經(jīng)過馬莊村,這個村莊靠近城區(qū)。川里人種糧食的很少,大多數(shù)地里種著果樹,樹底下套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一年到了秋季,樹上的紅富士蘋果、花紅、梨便掛滿了枝頭。塬上很少有人栽紅富士蘋果,大多都栽的紅香蕉和國光。存生聽人說,近幾年城里人都愛吃紅富士蘋果,果質(zhì)好水份多,地窖里保存到第二年開春都不變質(zhì),不像紅香蕉蘋果放久了果肉就會化得綿軟。一到清明前后,馬莊村道路兩旁的地里就齊整地栽滿了果樹苗。存生和長生兩個白天上班時踩好點(diǎn),把周邊的環(huán)境摸排清楚,上夜班時便把鐵鍬綁在車上。后半夜下了班,一個人站路邊把風(fēng)一個人偷挖樹苗。小陳坡陡路窄,彎道又多,趁著那股做賊心虛的緊張勁兒,平時推著自行車上坡怎么都要半小時到四十分鐘的路程,他們兩個加緊腳步有二十分鐘就到了山頭。

  自從存生去預(yù)制廠當(dāng)了臨時工,燕燕三個就以為他們的爸爸也成了城里人,總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態(tài)。小燕雖說已經(jīng)是四歲的人了,可說話還是饒舌吐字不清晰。老八媳婦串門的時候老是愛故意逗小燕:“小燕,你們老地主做啥去了?”小燕總是滿臉驕傲地回答:“我爬爬去曾里上班去了,在曾里呢。”她總是把城說成曾,把爸說成爬,那一臉的認(rèn)真相惹得老八媳婦忍俊不禁,“你再給八媽說,你們家里的錢在哪達(dá)呢?”老八媳婦笑著連續(xù)發(fā)問,同一個問題她每回見到小燕都問,順手掏出三顆糖給燕燕三個每人分了一個。小燕一邊忽閃著大眼睛一邊吃糖,一本正經(jīng)地跑到偏窯指著窯垴里掛鎖的木箱子說:“你看!我們間兒我媽在自個搶搶里鎖著呢,恁多間!”(你看!我們的錢在這個箱箱里鎖著呢,那么多錢?。┬⊙嗾f著手在空中劃過一個大圈。

  老八媳婦笑得被瓜子嗆了一下,從叉口里掏出手絹捂住嘴一個勁兒地咳嗽打噴嚏,完了又笑著說:“我倒底愛耍笑小燕的很!忽閃個大眼睛,把娃急得恨不得把鎖子拽下來叫我看你們有多少錢?!?p>  老八媳婦生性愛熱鬧,喜歡東家西家的串門諞閑傳。小燕“間兒在槍槍里”的話很快就在莊里傳開了。誰見到小燕都愛問一句:“小燕,你們間兒在哪達(dá)放著呢?”小燕被秀榮說教了幾回后只是捂著嘴笑著不答話。正如小燕所言,家里的錢確實(shí)被秀榮壓在那個木箱子底下,雖然有把鎖鎖著,秀榮后來還是覺得不放心,又把錢挪了個燕燕三個都不知道的地方,嘴上還是給他們?nèi)齻€叮囑說:“你們?nèi)齻€二瓜子,以后再不敢給人說咱們錢在箱子里的話。該了一河灘爛賬,牙縫里攢下的那幾個錢還不是咱們的?!?p>  不管啥季節(jié),只要是出大太陽,王家奶奶隔段時間就要把炕上的被子、褥子和羊毛氈都拿出去搭到繃?yán)K上晾曬,炕上只留一層炕席。等到太陽光從墻頭上爬過去,王家奶奶便拿著攪料棍把所有的鋪墊一頓敲打。一棍子下去,羊毛氈里的渣滓混合著被褥上的尿騷味便在院子四下散開。燕燕三個喜歡在閑置的被窩中間來回穿梭,聞到尿騷味一個個又捏鼻子又撇嘴,不但不知道害臊,還爭著搶著比賽誰尿得次數(shù)最多。燕燕用一副略帶自豪的口吻說:“這都是咱們?nèi)齻€的尿痂曲簾?!闭f完指著一團(tuán)像極了地圖的尿印漬,“這個是我尿下的,這個是小燕尿下的,最小的這個是顏龍尿下的。”小燕和顏龍也學(xué)著燕燕的樣子相互爭競起來。王家奶奶頂著頭巾一邊敲打一邊罵:“三個死皮不要臉!把炕尿成這個樣子了還賣排啥著呢。太陽一曬把騷氣味越倒曬出來了。你們不嫌臭,還在里頭鉆進(jìn)鉆出的。起開!看我失手一棍子捶頭上了著。”看著那圈圈叉叉的尿印漬,王家奶奶是越敲打越生氣,越生氣敲打得越起勁兒。經(jīng)過一天的風(fēng)吹日曬,晚上睡覺時,被窩里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暖哄哄的味道,燕燕便問王家奶奶這是啥味道,王家奶奶總是不給好聲氣地回答:“太陽的味道,還能有個啥味道!”

  王家奶奶是個閑不住的人。她喜歡坐在太陽坡里背對著太陽做針線活兒,總有縫縫補(bǔ)補(bǔ)的活等著她。燕燕三個冬天穿的棉襖棉褲,她總是抽時間早早拆洗了,讓秀榮添辦點(diǎn)新棉花,新舊穿插縫在來年要穿的棉襖棉褲里。夏天還沒過完,燕燕三個過冬的棉衣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做燕燕三個的衣服時,王家奶奶從來都不量尺寸,她的眼睛就是尺子。穿上王家奶奶做的棉衣,整個人都能膨脹一圈,不看臉還以為他們?nèi)齻€都吃胖了呢。漫長的寒冬里,燕燕三個全靠王家奶奶做的一身棉衣抵御風(fēng)寒。

  每到冬天,秀榮就為著燕燕三個棉衣里到處的虱子犯愁。每人一個冬天就僅著一套棉襖棉褲穿到頭,這樣最容易生虱子。到了晚上稍微一熱,燕燕三個身上就癢癢難耐。看著三個人不停地?fù)u晃身子,還到處亂抓亂撓,秀榮就知道新的一波虱子生出來了。秀榮和存生就得給燕燕三個的棉衣捉一遍虱子。

  翻開棉衣里襯,三五成群的虱子屁股后面都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血色,有的虱子吃撐了,屁股全部變成了紅色??粗苊苈槁榈氖釉诳椏p和褲襠內(nèi)側(cè)蠕動,旁邊還有一串串白花花的虱子卵鑲嵌在針線織縫里,秀榮要趕緊把泛出來的酸水吐掉,不然還會犯惡心。胳肢窩和褲襠內(nèi)側(cè)靠近大腿的虱子尤其多。兩個大拇指甲把瞅準(zhǔn)的虱子往一處擠壓時,秀榮便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呲著嘴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隨著咯嘣一聲,虱子就被擠得只剩下一層空皮囊了。秀榮擠得指甲蓋發(fā)軟了,索性把衣服拿到煤油燈下燎,虱子卵便噼里啪啦地發(fā)出聲響。

  燕燕三個聽著噼里啪啦的響聲,越發(fā)得興奮起來,又不敢大明大擺地造次,只得把頭蒙在被窩里抿著嘴做鬼臉。存生擠虱子時總是一臉嚴(yán)肅,看著密密麻麻的虱子,他不但不厭惡,反而心生敬畏,也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一句老話激勵著他。擠得手指酸軟木訥時,他便笑嘻嘻地抬起頭感嘆:“這三個娃娃身上咋來恁多的虱!旦要是真的像人說的,虱多了錢多,擠多少虱我都愿意?!毙銟s苦笑著乜斜了存生一眼,揶揄他沒啥安慰自己了,故意編了個由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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