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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無數開

十三

陌上山花無數開 三點余禾 2584 2020-10-20 09:39:08

  存生新院子的大概模樣已經能看出來了:一條長長的洞門外還是一條長長的敞口通道。洞門口兩邊分別挖了兩處長方形的空地。右邊靠院墻挖了兩個敞口的窯洞,分別是狗窩和豬圈。豬圈對面是露天的廁所,旁邊一大片空地用來堆糞。左邊同樣靠墻挖了兩孔大小不一的敞口窯,一個草窯一個堆放煨蒂。牛槽緊挨著煨蒂窯,旁邊是通往菜地和老院子的通道。存生在斜坡上挖了幾層土臺階,直通他們的莊稼地,中間踩踏出來的一條小路通向崖背。崖背上原來也是一大片傾斜的山洼地,存生拿另一塊山地兌換了過來。他們兩口子拉了些土把兩邊墊平,再用碌碡帶著柳條碾壓平整用作麥場。由于擔心長時間的碾壓震動會把窯頂震裂,兩人決定住人的窯頂上方只堆放麥草垛、玉米桿和其他雜草,于是又拓寬了糧食窯和牛圈上方用來碾場。去年開春的時候,存生在拓寬的場邊栽了一排柳木樁,如今已開枝散葉。

  新地方的麥場如今又成了燕燕三個耍鬧的好去處。正是柳枝剛萌芽的時候,樹皮和樹枝最容易分開,扭“咪咪”也更容易。隨意折一條外表光堂的柳條,使勁地轉著扭擰樹皮,外皮和滑溜溜的枝干就分開了。挑揀有指頭長短完好的一段樹皮從兩端剪下來,選擇相對較窄的一端,食指和大拇指的指甲相對,掐掉約兩三毫米的外皮,同時還要學著大人的樣子很有儀式感地念叨一番:“咪咪咪咪吹響響,我大把你叫姥姥?!比绱耍桓斑溥洹本妥龊昧?。

  燕燕三個手上沒勁兒,只管拿著柳條鬧著讓秀榮給他們扭。秀榮扭的“咪咪”個個能吹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每次給燕燕三個扭“咪咪”,秀榮總是不由得回想起他們小時候,每年到了春上柳樹發(fā)芽時,不管是山洼里幫忙種莊稼還是放羊的娃娃,都拿著“咪咪”吹得嗚嗚咪咪地響。燕燕三個總是一邊吹著“咪咪”,一個緊隨一個排成隊,繞著麥場一圈又一圈地轉,直到吹得腮幫子發(fā)酸才換另一個玩法。

  里面的洞門約莫有五六十米長,進了洞門就是院子。和洞門正對的是居中的正窯,以正窯為中心,左右兩邊各有一孔窯洞,分別是糧食窯和廚房。拐角處相對的還有兩孔窯。廚房旁邊是存生兩口子住的偏窯,偏窯對面是牛圈。糧食窯只挖了個大概雛形,因為沒有幾袋子糧食,存生兩口子準備把糧食暫時堆放在他們睡的偏窯里,等搬進來以后抽空慢慢挖糧食窯。

  熊家老漢背著手在院子里踱來走去地丈量尺寸。效忠和榮生正在用磚頭砌外層的窯圈。存生拿著鐵鍬鏟水泥、搬磚頭,給他兩個大舅哥匠人當小工打雜跑腿。效忠弟兄兩個自小跟著熊家老漢到處給人挖莊子箍窯,如今已經能獨立撐得起門面。熊家老漢上了年紀很少出去再給人箍窯,加上最近幾年塬面上有些地方打出了吃水井,又在鄉(xiāng)政府的帶動下,家家門口也挖的有儲存天水的水窖,這就大大地解決了牲口喝水的問題。一部分年輕人也意識到了地坑莊子的弊端,有的選擇在塬面上修房子。

  存生兩口子在灣里住習慣了,都覺得灣里的地方寬展,壓根兒就沒想到在塬面上修房。存生的這一處新地方,從頭到尾都是秀榮娘家人幫忙收拾的。除了秀榮的娘家人,還有存生以前變過工的莊里人。那個年代時興變工,存生閑暇時去給莊里人幫幾個工,等到自己需要幫忙的時候,對方就抽時間來給他還工,這樣相互變工也不用付工錢。秀榮新舊住處兩邊跑,一會兒在老地方幫王家奶奶做飯,一會兒被喊去新地方打雜跑腿。不管干啥活她總是加緊腳步帶著小跑一副急匆匆的樣子。秀梅總是取笑她急性子的姐姐說:“姐姐,你到底把恁腳步踏實走啥,新窯遲早都能住上,你一下子做啥活都像小跑著呢一樣,光給人制造緊張,把我們幫忙的逼得連一口水都來不及喝。給你們幫了幾天忙,我嘴唇干得一直探舌頭舔著呢。這你虧當不是地主家婆娘,不然我們這些下苦人叫你幾天日塌了?!?p>  秀榮咧著嘴笑呵呵地為自己辯解:“沒有么!我感覺我沒有跑么,平時走路也這樣。這個猴精,都是一家人,還虛虛套套的做啥,誰乏了坐下緩喀。大!你打上腿疼的很,太不要轉動了。大哥二哥,你們也喝點水緩喀?!毙銟s說著放下手里的鐵鍬把熊家老漢的煙鍋拿了過去。

  效忠敲打著剛砌上的一塊磚頭笑著說:“白家洼兩口子著急著住新地方,有心勁呢。人一有心勁做啥活心里都暢快。這下快了,今兒個我們把窯外圈磚頭箍扎完。木匠進來把尺寸一量,門和窗戶安好就能盤炕盤鍋頭了。最遲秋后人就能搬進來住?!?p>  存生連聲附和:“只要天氣不攪達,我也算著怎么都到秋后了??槐P好還要燒上幾回試一下出煙利索嘛。我老地方那兩個炕叫三個娃踏得兮兮耐活不住了,一見燒炕到處都冒煙著呢?!?p>  熊家老漢蹲在墻根底下,從口袋里掏出旱煙袋,捏了一撮煙沫塞進煙嘴里壓實,揣摸著口袋尋不見火柴,喊正在院子土堆上玩耍的燕燕:“燕燕,你看洋火在哪達呢給外爺拿來?!毙銟s聞聲連忙尋找火柴,恰好誰都沒有了。秀榮給燕燕安頓:“燕燕,你給咱們一奔子跑回去拿洋火去。從菜地里打捷路去?!毖嘌嘟拥矫?,答應了一聲,噔噔噔地跑出了洞門。

  熊家老漢喝了一口茶水,把喝進去茶葉吐進玻璃杯子,抬頭說:“搬進來住下就安穩(wěn)了,哪達不行再慢慢打動。嫌院子窄卡的話,就從對面洞門頂上頭再取一架子車寬的土下來,這樣院子看起來就方庭敞亮了。坐北朝南,從早到晚間太陽都能照上?!?p>  不大一會兒功夫,燕燕氣喘吁吁地拿了一盒火柴進了洞門。大家伙都停下手里的活湊到熊家老漢旁邊歇了下來。存生給他兩個大舅哥每人卷了一根紙旱煙點著,又給他卷了一根,隨著傳來嗞啦啦地吸煙聲,煙霧從當頭頂四散開來,繚繞在他們周圍。效忠起初來幫忙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抽的是買來的紙煙,架不住每次掏出來都要人手一根往出散。這幾個干活的男人個個煙癮大,嘴里抽的耳畔上別的,只要有人發(fā)便來者不拒。后來他干脆也不買紙煙了,跟著存生他們一起卷紙旱煙抽起來。

  顏龍撅著屁股跟著燕燕和小燕在土堆上玩,弄得臉上灰不溜秋,衣服褲腿上全是土??匆娨粓F團煙霧,顏龍跑過來伸手抓煙玩,只見他緊皺眉頭、蜷縮鼻頭使勁地吸著煙氣,一副陶醉忘我的樣子,惹得榮生忍不住笑道:“你們看顏龍做啥著呢,那個慫樣子是聞著旱煙香味了。給!把舅舅的煙拿上咂一嘴?!闭f著把煙遞了過去。顏龍有意往前湊,隨著秀榮“欸”的一聲又怔住了腳步,偏著頭憨憨地瞅著他二舅笑,舌頭卷出來繞著嘴唇轉。秀梅抿著嘴拍著秀榮的肩膀笑著說:“你一下子吼了一聲把娃岔住了,剛才那架勢,你不吼肯定攆過去咂上了?!?p>  秀榮連忙說:“那還不是!我看這娃以后跟他老子一樣都是恁酒囊飯袋。”

  存生不情愿了,他笑著為自己申辯起來:“看你這個人!滴一點子你還映一片子。男人家么,不抽煙喝酒還算是個啥男人嘛!”秀榮看著她娘家人個個煙不離手,再沒有了后話。她把顏龍一把拉過來摟懷里,在屁股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嗔怪道:“冷娃,你才牙大點,可不敢學著抽煙,看把臉抽黑了長大沒人給媳婦咋弄呢!”顏龍抿著嘴眼睛擠成了一條縫。都說養(yǎng)兒像舅舅,顏龍的小眼睛塌鼻子活脫脫地跟了他三個舅舅。他看了看抽煙的四個男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熊家老漢胡子八叉又黑黝黝的臉上,說:“媽,我外爺把臉抽黑也沒人給媳婦!”話音剛落,秀梅剛喝進嘴里的水就被嗆了出來,她邊咳嗽邊笑著說:“我都好長時間沒聽見人說大長得黑了。我記著咱們碎著,田喜他大嘴顛上愛取笑咱們,說大長得像個包公一樣,養(yǎng)下的幾個女子可都白得像饅頭,說咱們家里把怪事出下了。我看著日眼的光想給瞪幾眼窩呢?!彪S著秀榮的附和,在場的人個又把閑話扯到了熊渠莊里。

  熊家老漢只管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不摻和年輕人的談話。煙癮過完,年輕人起身開始干活。熊家老漢又背過手在院子轉悠,像個監(jiān)工一樣查看起來。不背手的時候就捋他那長到喉結下面的胡須,兩旁的八字須和眉峰下垂的長眉毛相互映襯,加上他高挑的個頭,看起來倒有點仙風道骨的感覺。見過很多像熊家老漢一樣留著長胡子的老漢,燕燕總是覺得熊家老漢的胡須最特別,有點像電視里面的白胡子神仙。每當燕燕三個毫不吝嗇地夸熊家老漢長得像神仙時,熊家老漢總是眉開眼笑,得意地一遍又一遍捋著他的長胡須。

  存生往手心唾了口唾沫,突然想起了什么,忘記了搓揉便朝熊家老漢問道:“姨夫,這按大門的時候,怕是要去廟上問一下老爺呢?”

  熊家老漢看著大門洞思索了片刻,說:“恁敢就問一下最好么!講究一下人心里踏實。我們莊里狼剩飯家搬到新地方上不到半年,他大走夜路遇上鬼打墻,稀里糊涂都從崖里跌下去了,家里連著出了幾個怪事,最后請我們廟上老爺撥置呢,說是大門方位沒安對,把大門重新安了以后家里才安穩(wěn)了。這東西,有時候不由你不信。你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講究一下總歸好些?!?p>  熊家老漢在熊渠廟上當了一輩子的提繩教夫,跟著“廟上老爺”四處給人看病撥置。雖然沒有見過“老爺”的真樣子,但他虔誠地相信頭頂三尺必有神靈。破四舊的年代,為了保住他們“廟上老爺”的牌位和塑像,他背著個麻袋東躲西藏,硬是保住了它們沒被破壞。

  存生笑嘻嘻地回應熊家老漢:“說來也怪著呢!我以前怎么都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事。自從有了顏龍再加上這幾年經了些事,不由人不信了。叫我這幾天打問著看有人請了攆去問一下?!?p>  秀梅以前就和存生為該不該講迷信的事爭競過。她笑著打趣存生:“姐夫,你以前不是脖子挺得直哏哏的不相信嗎,而今咋來?”

  存生又唾了一口唾沫在手心,這次他搓得很到位?!翱彀谚F掀掄歡做活,這個女子還愛揭個人短。誰說的話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求知道哪一年風向就變了?!贝嫔f著鏟了滿滿一鐵掀頭的水泥給匠人送了過去。秀榮壓低聲音對秀梅笑道:“恁是個墻頭草,嘴顛上怎么都能胡然,和稀泥墁光墻的事恁能做出來?!?p>  秀榮娘家人的鼎力相助加上變工,斷斷續(xù)續(xù)又忙活了多半年,到了農歷九月份,除了糧食窯,一院子的窯洞終于完工了。一進洞門最有特色的還要算崖畔墻上那一排排整齊的紋路,瞬間讓人覺得墻有了立體感。墻上的一條條紋路無不凝聚著熊家老漢和效忠的心血,是他們站在不足腳掌寬的崖畔上,顛著短柄镢頭,弓著腰,一镢頭一镢頭挖鑿出來的。存生迎著秀榮偏愛綠色的嗜好,把大門和幾個窯門,還有窗欞都漆成了深綠色。每個窯的門頭都由一圈紅色的磚加固,兩邊的院墻也用磚頭砌了有成人高的磚墻。

  秀榮難掩內心的激動和歡喜,背過手在每個窯里巡視了一圈,每轉一圈都讓她更覺得心滿意足。她甚至暢想,要是有人拿城里的樓房跟她換這一院子新地方,她肯定舍不得換。這每一寸土基上都凝結著她的汗水和辛勞??粗伾r亮的紅磚綠門窗,她心底燃燒的是對新生活的熱情。秀榮邊查看邊思量,等搬進來住安穩(wěn)以后,不但要把院子拓寬,把院子外頭的菜地營務好,還要在門道兩邊的儉畔上栽滿各種果樹。不但要省惜著把日子過安穩(wěn),更要擼起袖子好好掙錢,把收拾地方借的欠賬還完,還要攢錢買牲口喂豬養(yǎng)雞……腦海里這樣一番暢想,秀榮的心勁就更大了。她把幾個缸一個個都滾到合適的位置擺放好,又輕而易舉地抬起一塊椿木做的新案板擱在了兩邊砌好的胡基樁上。剛開始挖窯拉土的時候,每到晚上,身體只要挨著炕,她感覺全身像散了骨架一樣,累得倒頭便睡,第二天又活力滿滿。再往后,隨著窯的大樣子出來,娘家人一個個都鼎力相助,她是越干越有心勁,到了晚上越愛想象以后的日子要咋在她手里過得風生水起,越往好處想越有使不完的勁兒。她觸摸著打磨得平整的案板,還有光滑細膩的水泥鍋頭。新焊的籠屜架子上擱著嶄新的蒸籠。其他的家具只等著合好捂煙的日子就能往過搬了,秀榮已經把擺放的地方盤算好了。想到以后再也不用在烏煙瘴氣、鍋頭連炕的窯里做飯蒸饃饃了,她一點也不疼惜她那一頭黝黑的長發(fā)了。

  前幾天灣里來了個賣貨郎,秀榮用她的一頭長發(fā)換了一副新籠屜。一剪子絞下去時她還有點心疼她那兩條長毛辮子,現在她覺得太值當了。頭發(fā)剪了還可以再留長,置辦個家具說一定要用一輩子。誰也沒有注意到,秀榮那一雙酷似男人的手撐開更像男人的手了。還不到二十五歲的她,即使不大笑的時候,眼角周圍也布滿了皺紋。這段時間,她忙得很少再像以前一樣有閑暇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前后照。剪得不齊茬的頭發(fā)豁到耳朵背后更讓她顯得老氣橫秋。

  存生專門跑了一趟羅灣,請秀梅當陰陽的公公合了個搬家的日子。重陽節(jié)搬家的這一天,恰巧逢著個周末。順利、勝利、翠霞都來幫忙拿東西。他們心里都高興著呢。存生家一搬走,他們住的地方也就寬展了。每年過年翠兒和霞兒都會拖兒帶女地回到娘家。白天怎么都好說,到了晚上睡覺就成了個大難題,害得翠霞幾個得提前去打問晚上的落腳點。本來最多能睡四五個人的炕上,到了正月里,一個炕上橫豎得睡八九個人。展不開腿腳不說連翻身都吃力,擠一晚上到第二天起身,每個人胳膊腿兒木納不說,頭都是昏昏沉沉的。眼瞅著勝利初中馬上就畢業(yè)了,要是考不上高中,跟上做一兩年莊稼就能給張羅著說媳婦。存柱兩口子也打算著把騰出來的那兩間窯好好翻新一遍,好給兩個兒子娶媳婦用。翠霞心下也樂呵,她兩個姐姐出嫁后,她就和存柱兩口子睡一個炕。身上來了例假偶爾一個不小心,床單就被糊得斑斑點點,這讓她尷尬至極。偷偷摸摸地擦洗時最怕被男人們瞧見,別人沒啥反應,她先臊得恨不得有個老鼠窩鉆進去。順利眼尖嘴長,看見就帶著一臉壞笑調侃她:“咋來?溝子爛了!誰叫你一天嘴犟愛懟人,活該著倒霉!”順利的聲音像個喇叭一樣,翠霞緊咬著嘴唇又惱又羞,恨恨地從牙縫里擠出來四個字:“滾求過遠!”這下好了,騰出來兩個窯洞,她總該能占一個炕。

  大人們抬家具等大件物品,燕燕、小燕和顏龍也不閑著。一會兒在桌凳子上爬上跳下,一會兒吵鬧著要幫忙,鬧騰得王家奶奶只想把耳朵眼拿個棉花團塞緊。東西都亂七八糟擺放著,王家奶奶得眼睜睜地盯著他們三個“害人精”,生怕他們失手砸碎啥東西,也只能打發(fā)他們三個拿諸如板凳之類的小物件。燕燕和小燕兩頭抬著凳子,顏龍跟后面壓陣,見兩個放下來休息,顏龍見縫插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硬是叫他兩個姐姐把他當“大炮”抬著走,嘴里嚷嚷著:“大炮大炮咚咚,一下打到BJ?!毖嘌嗪托⊙嗵饋頉]走出五步就撂挑子不干。三個人又爬到低矮的蘋果樹上禍害起來。當年存柱弟兄兩個分家時,把地分給了存柱,地里的幾棵蘋果樹留給了存生。樹罩的莊稼種不成,存柱就在樹底下種了些苜蓿,稀稀拉拉的苜蓿還沒有蒿草長得旺。中間一條裸露的路是存生收拾地方來回踩踏出來的。旁邊沒有樹擋刮處,存柱營務了一大片菜地,里面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還有一方旱煙地。綠頭蘿卜的半截身子直挺挺地露出了地面。燕燕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幾步蹺過去二話不說拔起一個中不溜蘿卜爬上了斜洼。小燕和顏龍像兩個跟班一樣,夾帶著緊張跟了上去。三個人一溜煙跑到新地方的場邊,撕掉蘿卜葉子,把蘿卜放青草叢中來回擦試了幾遍。燕燕拿著蘿卜在碌碡上使勁地摔打成幾瓣。三個人坐在場邊里一邊分贓一邊吃蘿卜。不知怎的,他們都覺得偷來的蘿卜吃著香,連一點辛辣味都沒有,把外皮一啃嚼到嘴里又脆又甜。燕燕還不忘給小燕和顏龍兩個安頓:“咱們三個都吃來,要說都是賊娃子。誰旦嘴長告狀下一回就不領誰?!毙⊙嗪皖価堖B連點頭,一副認真又鄭重其事的樣子。他們三個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回倒是蘿卜出賣了他們。等吃進肚子里的蘿卜開始消化,接著便是一個接一個地打飽嗝,呼出的味道連他們自己都受不了,每打個飽嗝要趕緊把嘴巴捂住。秀榮的鼻子跟貓鼻子一樣靈,她很快察覺到了,撇著嘴嘖嘖地問話:“你們三個誰吃蘿卜來?打的飽嗝簡直把人能熏暈!”燕燕還沒想出來圓謊的說辭,小燕便指著燕燕脫口而出:“是我姐姐拔我大媽家蘿卜來,我們三個拿場邊里分著吃了?!毙銟s抬起胳膊準備出手,燕燕下意識地躲遠了,還不忘指著小燕咬牙切齒地做一番鬼臉。院子里擺放得亂七八糟,秀榮著實沒功夫教訓燕燕,就在剛才,她一邊往里收東西,一邊還在心里嘀咕:“平時過日子要啥沒啥,一搬家,古董麻細的越收拾越多?!彼缓每陬^上訓斥:“燕燕,你娃皮緊了!人沒長多少,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今兒個忙著呢,我先把你饒了,等哪天攢多了咱們老賬新賬一達算?!毖嘌嗍掷陆竺蛑煲桓眱e幸逃脫的樣子。存柱媳婦笑著圓場:“種了一地的蘿卜著呢,娃娃吃個怕啥吶!其實蘿卜是個開胃的,娃娃吃上好,就是吃起香嚼起脆,打下的飽嗝是個屁味兒?!彪S著存柱媳婦的這一個笑話,燕燕三個也一下子釋然了,他們覺得存柱媳婦最近親切的像變了個人似的,換成以前,他們三個誰要是手閑,摘個樹上的綠杏,她都得給秀榮告?zhèn)€狀不可。

  太陽還沒落下山頭,所有的家具零碎全部都搬到了新地方。王家奶奶把她睡的炕鋪展,拿著掃炕笤帚掃了一遍又一遍,嘴里不停地給燕燕三個打預防針:“這下把炕盤得平整的,你們三個再像在那邊炕上一樣胡跳彈,我就打得攆了!”燕燕牙尖嘴利,匠人盤炕的時候她聽了一耳朵,揭開炕席懟王家奶奶說:“你看一下,這炕是磚和水泥盤下的,結實得跳不塌活?!蓖跫夷棠剔q駁間唾沫星子濺到了燕燕臉上:“皮嘴還能得很!就拿石頭盤下的中間總是空的!”燕燕一臉嫌棄地癟著嘴,摸著臉上的唾液,她總覺得王家奶奶的口水有一股泔水味道。

  存柱一家?guī)兔Π鸭揖甙嵬昃突厝ナ帐袄显鹤恿?。秀榮難得地、真誠地、熱激地邀請他們晚飯在新地方一起吃饸饹面。她老早就給老八媳婦安頓過,讓她捂煙這天把他們饸饹床子拿來幫忙壓饸饹面招呼來客。農村人搬新家講究“捂煙”,放第一把火做飯時,進新地方踩踏的人越多煙火氣越旺,煙火氣越旺以后的日子便隨之熱氣騰騰,主家自然要招呼來家里的人吃一頓熱乎飯。秀榮和老八媳婦一邊聊天一邊收拾茶飯,案板上醒著兩大塊和好的饸饹面團。但凡有人進門,秀榮都樂呵地迎來送往,也不管人家來時有沒有吃飯,今天這日子,即使來人在家吃過了飯,也要留點肚子挑一筷頭清湯面給主家的新地方添點煙火氣。秀榮思量著到時候鍋底下續(xù)上柴火,隨時來客隨時燒火壓面。

  天將近麻黑的時候,莊里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轉悠到秀榮家新地方。王家奶奶坐在炕頭上高興地嘴唇都沒合攏過。存生特意買了一盒大前門煙,只要有男人進來,不管嘴里有沒有叨著煙,見人就散。等來人四處轉悠完,秀榮的饸饹面也端到了炕桌上。不管來人有沒有吃飯,肚子飽不飽,王家奶奶和秀榮都要熱情地遞送一碗清湯饸饹面。

  半圓的月光掛在樹梢。趁著清亮的月色,一大幫小孩在原野上你追我趕地嬉鬧。他們的嬉笑聲在山間回蕩,驚擾得鳥雀在頭頂啾啾鳴叫著亂竄。婷婷家崖背的墻頭上摞著他們玩熱脫下來的衣服,節(jié)節(jié)蟲和螞蟻在上面來回穿梭,有的誤入歧途找不到出口,索性把里面當成了家。九點左右的時候,大人們門子也浪完了,一陣陣叫喊聲又回響了起來,娃娃們抱著自己的衣服隨著大人各回各家。秀榮和存生收拾停當已經很晚了,身子一挨著炕,感覺腿腳都已經不是他們自己的了,即便如此,兩個人卻興奮的沒有一丁點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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