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白露前后,塬上耕種的吆喝聲便響徹原野。犁地的漢子掄起鞭子在空中盤旋,“嗷—嗷!犁溝!犁溝!”地使喚著耕牛。套著?;\嘴的耕牛張大嘴巴喘著粗氣,一團(tuán)白色的霧氣籠罩在嘴角,一串串黏糊糊的涎水哈喇子順著籠嘴淌進(jìn)新翻的土壤里,總有幾道長短不一的涎水拉成絲懸掛在籠嘴上。
地頭上放著架子車,上面擺著耱、镢頭和鐵锨,化肥和麥子袋子靠在旁邊。種一晌麥子最少需要三個人,耕地專門得一個人,攛化肥和攛麥子各得一個人,有時還得個人拉牛和打胡基疙瘩。人手不夠的人家,耕種前就先把化肥撒在地表,然后一個人吆牛犁地,后面跟著一個人往犁溝里攛麥子。種麥子和收麥子一樣忙活,幾乎都是全家出動。沒人照管的小孩也早早地被喚醒,在田間地頭自顧自地玩土。剛學(xué)著挪步還走不穩(wěn)定的小孩腰間綁著一根尼龍繩,一頭栓在麥子袋中間,跌跌撞撞地扶著袋子,手里捏著一塊饃饃邊吃邊玩,在土里刨夠了順手填進(jìn)嘴里,齜牙咧嘴地感受著土腥氣味兒。
太陽從霧氣蒙蒙的山頭緩緩升起,頓時云開霧散,翻新的土地就像鋪了一層黃燦黝亮的金光。送干糧的人一手提著竹籃,一手提著水壺,加緊腳步往自家地頭趕。耕種的人早起出門勞作,干糧拿到地里大多已經(jīng)耕種了一半。牛困人乏的時候,就是吃干糧稍作休息的時候。
存生在前面吆喝著牛犁地,時不時揮動著鞭子拍打在地上警醒牛,聽到鞭子聲,兩頭牛更是卯足了勁兒往前走。正是牛出大力氣的時候,存生很少拿鞭子抽打牛。秀梅跟在存生后面揮灑著化肥,秀榮緊跟著秀梅播撒種子。不遠(yuǎn)處,燕燕拿著鐵锨,深一腳淺一腳地拍打著翻出來的大胡基疙瘩。她一邊敲打一邊朝路口望去,找尋著小燕和顏龍的身影。燕燕早已餓得前心貼后背了。腦海里不斷地猜測王家奶奶給他們蒸的饅頭還是烙的饃饃,配的是洋芋菜還是咸菜,不知道有沒有挖幾根蔥帶來就著饃饃吃。不想還好,越想感覺越餓,燕燕不由得舔了舔嘴唇。聽見秀榮喊她:“燕燕,你就在那達(dá)磨洋工!快把鐵掀掄歡打,一陣太陽出來曬得人越乏了。小燕和顏龍都把干糧拿來了。趕緊拍到地頭上吃干糧來!”
燕燕轉(zhuǎn)頭望去,果真是小燕和顏龍送干糧來了。她瞬間來了精神,掄起鐵锨啪一聲下去胡基疙瘩便淪為細(xì)土。她邁著流星大步專挑特大的胡基疙瘩拍打,拳頭大點(diǎn)的她就假裝視而不見。還沒到地頭她就喊著問小燕:“奶奶蒸的饅頭還是烙的饃饃?有洋芋菜嗎?”
秀梅笑著打趣燕燕說:“胡基疙瘩把娃打乏了,光往嘴上想著呢!”
小燕隨手掏出一個裂開了口子的大饅頭讓燕燕看。秀梅笑著對秀榮說:“我最愛吃姨娘蒸下的裂口子的饅頭。我還做不來,兌的面回回都硬邦邦的,蒸出來的饅頭酥是酥呢,就是不裂口子。姨娘手上沒勁兌的面軟,堿一飽蒸出來的饅頭都像娃娃嘴一樣,笑呵呵的?!毙銟s把手在腰間擦拭了幾下,拿出一個大饅頭遞給秀梅,說:“別說你了,我進(jìn)門這么些年都沒學(xué)會。堿經(jīng)常掂量不勻,不是黃了就是酸了。”存生把鞋哐啷里的土倒出來穿上,先是端起茶杯子喝了一口水,抹了抹嘴巴。秀榮給他夾了個饃饃遞到手里,看著存生臟兮兮的手說:“你又沒有碰麥子和化肥,端端地按個犁頭,你看手臟成啥了!指甲長了也不知道絞,像個碎娃娃一樣還要人喊。指甲縫里憋得滿滿的,你不難受嗎?”
存生接過饃饃咬了一大口,提著茶杯子蹲在了旁邊,沒好氣地說:“趕緊日囊你的!饃饃都堵不住你的嘴。難受啥呢,不臟不凈吃了不害病。稍微讓牛緩個腳,再有一個多小時就種上了。這幾天轉(zhuǎn)得人腿都疼?!?p> 秀榮拉長聲腔“唉”的一聲說道:“把人虧了!才種求了幾畝麥子,就把你腿走疼了。旁人家往十幾畝麥子種呢,咱們山地原地加起來才種著四五畝。一年眼睛閉著都能數(shù)得清收了幾袋麥子。公糧一交、籽種一留,又沒幾袋子了。”
秀梅也學(xué)著燕燕三個的樣子用蔥卷著饃饃吃?!拔衣犖覀兦f里人嚷嚷著,說是明年就按人頭重新分地呢。你們莊里聽說了嗎?要趕緊分呢,不然我們幾口人年年連不上吃?!毙忝氛f道。
秀榮從存生手中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把嘴里的饃饃沖咽了下去,說:“誰求知道!光聽著打雷又不見下雨。我們莊里地多的人口少,耕種不過來把山地都撂了,咱們是人口多地少。我們這三個今年過來抬饃饃也爭得很,蒸一鍋饃饃耐活不了幾天。我進(jìn)王家門都快十年了,自從分了家,跟上你姐夫一天凈操心著咋填飽肚子呢,吃了上頓愁下頓。這幾年要不是耕種人家撂荒的山地,我們的糧食也連不上。唉,剛分家時倒底可憐,不知道為啥,那幾年連煨炕燒火的柴都不夠用。那個半濕不干的洋芋蔓見燒就冒死煙,做個飯把人能嗆死!墳地里巴掌大點(diǎn)平灘洼我們都拿鐵掀翻了撒點(diǎn)苜蓿呢。搬到新地方上這幾年才稍微好了些?!?p> 兩頭牛在旁邊不停地挪動,隔著?;\嘴卷起舌頭啃食路邊的青草,軛頭斜挎在脖子上,身上套的的攀繩踩在了兩腿中間。存生喝了幾口茶,起身拿著鞭棍整理牛弄亂的攀繩。秀榮把剩下的饅頭和菜裝進(jìn)籃子里,提到路邊的草叢上放好。燕燕三個邊吃邊玩,在路邊的雜草里捕捉著螞蚱。秀榮讓他們?nèi)齻€吃完了一起拍打翻耕出來的胡基疙瘩。
存生又吆喝著牛進(jìn)入了犁溝。秀梅攬了滿滿一升化肥,把繩子套在肩膀上問秀榮:“姐姐,你們今早種完,讓我中午就把牛拉走,我把燕燕領(lǐng)上給我作伴吆牛去。我們那點(diǎn)地有個兩三晌就種完了。明下午我不得上來,后兒個早上再給你把牛吆回來?!?p> 存生帶著戲謔的口吻笑著說:“種完就趕緊給我把牲口吆回來,你們洋求不睬的,我還害怕把我牛給我喂得少點(diǎn)肉?!?p> 存生的話把秀梅和秀榮都惹笑了,秀梅彎著身子邊走邊笑著說:“看我姐夫作精嘛!把人怕都沒那樣當(dāng)回事兒。我們莊里人懶,地畔子上的青草到處都是,我天天給你們牛割青草喂,保證比在你們家里喂得精心?!?p> 秀榮接著話茬說:“你聽你姐夫胡然呢。你拉回去慢慢種,麥子種上人就安穩(wěn)了?!毙銟s停頓了一下又問,“要我給你幫忙嗎?”
“不要,我們沒幾畝地,就是牛使喚不過來。麗麗她爺和她奶奶都閑著呢,喊一聲就搭幫種上了?!毙忝方又f,“只要她奶奶把幾個娃給我經(jīng)管住,兩晌就松松活活地種上了”。
秀榮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問秀梅:“忘了問你,偉偉戶口報上了嗎?而今怕更不好上?”
秀梅先是嘆了一口氣,接著說:“說起給娃報戶口我就一肚子的氣。銀銀一見我嚷嚷著給娃報戶口就和我鬧仗。人家一天慫心不操,把娃都像給我養(yǎng)下了一樣。我也不管!看求他咋給他碎先人報去呢,有本事他叫他兒一輩子背個黑戶過活,我而今看見我們那個人,直接夠夠的!”秀梅憤憤地說著。
秀榮抓起一把麥子,甩起胳膊在空中劃過一個半圓,麥子欻啦啦地躺進(jìn)了剛翻開的犁溝里?!澳憧茨銘c慫嘛!兩口子過日子得一個抬讓一個。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也光不要怨人家銀銀。你看人家不愛聽,你就再不要跟溝子后頭嘮叨了。娃上學(xué)還得幾年,讓娃好好長著,共產(chǎn)黨總要想法子呢,不可能讓娃一輩子背個黑戶,到時候無非就是罰點(diǎn)錢,咱們那個娃總比那點(diǎn)罰款值錢?!毙忝烽L舒了一口氣沒有作答,她感覺秀榮的話完全沒有說到她的心坎上。所有的娘家人都覺得是她的錯,沒有人能理解她,她的苦衷說不清也道不明,只有自己慢慢消化。
麥子還沒長到齊腳踝處,塬上的天氣已是霧濃霜重。秋糧陸續(xù)成熟了,莊稼漢都在忙活著收秋天。架子車停放在地頭,秀榮頭頂一塊擦臉毛巾,上面戴著存生戴得褪了色的中山帽,兩邊耷拉下來的毛巾遮掩著耳朵,以免玉米葉子刮蹭到臉和脖子。存生笑話秀榮,說她頭上的造型看起來活像抗戰(zhàn)電影里的日本鬼子。秀榮走在玉米行間,一邊麻溜地掰下玉米棒子丟進(jìn)背后的背簍,彎著腰背著背簍往出走,玉米葉子打刷在肩膀和背簍上發(fā)出嗤啦啦的聲響。存生拉回去一車玉米倒在院子里,背起背簍走進(jìn)了玉米地。秀榮問道:“還能再拉幾車子?我看快到地頭了,再有兩車子能拉完嗎?”
“拉不完也差不多了,今年的玉米棒整體都大,明年繼續(xù)買這個品種的籽種?!贝嫔呹衩走呎f。秀榮傾斜身子,背簍里的玉米咣當(dāng)當(dāng)?shù)貪L進(jìn)了架子車?!笆O碌仡^這點(diǎn)玉米你掰去,讓我給咱們剁玉米桿,能行嗎?”秀榮邊問邊順手撩起耳邊皺巴巴的毛巾擦了擦嘴角。存生停頓了一下說:“著啥急呢,掰完了咱們兩個一達(dá)剁。”于是,秀榮背起背簍又走進(jìn)了玉米行間,說道:“我想著趕緊收拾完玉米,把剩下的那些衣裳拿城里賣一回呢,賣多賣少都是長出來的錢。再下一場雨,天氣一冷風(fēng)衣就穿不成了,壓手里看著是錢不能當(dāng)錢用,人心里總不安穩(wěn)?!贝嫔艘话炎齑秸f:“也就是。要不就趁明兒是個周六,你把燕燕領(lǐng)上給你作伴去,我留家里給咱們剁玉米桿。玉米只要放院子里就不害怕糟蹋,讓媽丟空慢慢剝。剩下的那些衣裳尺碼都不全了,幾下子賣完人心里安穩(wěn)。賣衣裳利潤雖然大,但是牽扯了個換季,我看還不剩進(jìn)些百貨賣,常年四季不愁過時,還不用趕趟進(jìn)貨,賣衣裳掙點(diǎn)錢都搞了車轱轆了。你看白廟集上那幾個賣百貨的女人生意也好著呢。有集跟集,沒集了務(wù)莊稼?!?p> 秀榮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存生,面露喜悅地說:“哎呀呀!不容易吶!跟你過了這么些年,頭一回聽你說了幾句過腦子的話,榆木疙瘩終于開竅了!這回我和你想到一達(dá)了。把這些衣裳處理完咱們就進(jìn)百貨,人能賣咱們也能賣。白廟集生意好了,咱們也能跟東九和寨河集,十天里最少能跟三個集。我還想著等攢點(diǎn)錢了買個三輪車呢,再不說啥,做莊稼活總能叫人輕省些。咱們架子車哼哧哼哧拉上三四回,人家三輪車咚咚咚一回就拉完了,不管是拉土拉糞還是跟集,都省人些?!?p> 存生麻利地掰著玉米,嘴里慢慢吞吞地回應(yīng):“咱們攢的這點(diǎn)錢離買三輪車怕還十萬八千里遠(yuǎn)呢,一口又吃不成個大胖子,你還盡想美事呢,得一步一步來。”秀榮也沒有再搭話,她已經(jīng)在腦海里幻想著要買一個車廂大一點(diǎn)的三輪車,這樣裝糞裝土都寬敞。有了三輪車就不用上坡的時候跟在后面費(fèi)勁地掀車,尤其去山地拉麥子,坡陡路又不好,把人累得嗓子里直冒煙,上到平路上兩條腿又酸又軟像踩在棉花上一樣。秀榮想象著她就坐在存生旁邊的座椅上,存生手握方向盤開著藍(lán)色的三輪車咚咚咚地奔跑在大馬路上,把路上走路的、騎車的人都甩在了后面。想著想著,心里一陣暖流涌過,她的勁頭更足了,肩膀也不像剛才那樣酸痛了,手抓住玉米棒,咔嚓一聲就掰了下來。
院子里,王家奶奶坐在一個小木凳上,旁邊的玉米苞葉把她圍在中間,膝蓋以下都被淹沒在撕扯下來的玉米苞葉里,褲子上沾滿了玉米須。右邊一堆沒有剝皮的玉米棒摞得像一頂帳篷。剝好的帶一層苞葉的玉米堆積在窯門口。這些玉米要等存生和秀榮晚上坐在門檻邊,一邊看電視,一邊辮成辮子掛在院子中間早已栽好的木樁上。旁邊還有一堆光身子玉米,這些七長八短的玉米只能堆到木樁中間的臺面上,其間不乏嫩得能掐出水的,這些煮來吃或炒著吃都是極好的。
秀榮娘幾個最愛吃炒的嫩玉米粒,快炒熟出鍋的時候,放點(diǎn)糖精進(jìn)去,翻炒片刻就出鍋,放涼嚼起來是另外一番香。收玉米的季節(jié),學(xué)生上學(xué)都不背饃饃,一個個口袋里裝滿了炒的玉米粒,到了課間權(quán)當(dāng)饃饃吃。燕燕還喜歡在課堂上偷吃,尤其是語文課,趁著老師轉(zhuǎn)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她趕緊塞一把喂嘴里,也不用來回地咀嚼,含在嘴里讓玉米粒慢慢地泡軟,等下次老師再轉(zhuǎn)過身寫板書時便抓緊時間咀嚼下咽。學(xué)生們偶爾也拿玉米粒賄賂老師。課間十分鐘時,只要有人撕一張紙鋪在講桌上,每個人都會主動分享些玉米粒放在上面。老師通常都會微笑著欣然接受,下了課打包帶走。
王家奶奶拿著用布條纏裹著一端的刀刃,剝開玉米棒子外面的幾層,刀起蒂落,只留玉米貼身的三四片苞葉辮辮子,她習(xí)慣性地用手捋順丟在一邊。今年的玉米大多籽粒飽滿圓潤,黃澄澄的玉米棒子摞了一大堆。王家奶奶邊剝邊自言自語:“老天爺終于開了一回眼,今年的玉米還像個玉米。就是么,你該晴的時候晴,該下雨的時候下雨,莊稼地里收成好了,莊稼漢的日子也就好過了。一年恓惶得不下雨,糧食一欠收,日子就過得緊緊巴巴?!?p> 一群麻雀徘徊在院墻周圍的墻頭上,嘰嘰喳喳的叫聲不絕于耳。偶爾也有膽子大的橫空飛下來撿食院子里散落的玉米粒,邊吃邊靈活地觀察著旁邊的動靜。王家奶奶全然不搭理,低頭剝著手中的玉米??粗鴿M院子亂糟糟堆放著的玉米,王家奶奶眼急手快,一心想著盡快剝完把院子騰寬敞,免得燕燕三個放學(xué)回來在玉米堆里踩上踩下,糟蹋得玉米粒滿院子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