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jié),一陣颯颯涼風襲來,樹枝隨風擺動,四散飄零的樹葉在空中徘徊,最后落入干枯的蒿草叢中。路兩旁的低洼處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落葉。存柱家苜蓿地里的那一排排楊樹已然高大挺拔,樹葉間相互摩挲得沙沙作響,葉子像被紅黃的顏料浸染過一番,在秋日暖陽的照耀下,看得清葉面上被蟲蠶食過的大小不等的小孔,光影透過小孔在葉底斑駁。一群麻雀鳴叫著在枝丫上稍作停留,起飛的一瞬間,零落的葉片就像一個個翩翩起舞的彩色蝴蝶。
院子里,風把落葉都席卷在墻角,王家奶奶拿著苕帚一邊掃一邊自顧自地念叨:“秋天就是這慫樣子!風把樹葉吹得到處都是,一天掃八趟都得不了個干凈,把人能破煩死。學生娃回來了,要趕緊喊上掃幾背簍干葉子去呢。今年都忙得沒攢下煨蒂。”王家奶奶說著俯身去提籠,突然感覺耳朵里一陣刺痛,眼睛隨著肩膀的聳立瞇到了一起,停頓了片刻她才開口說話,“欸,我的媽呀!剛才像是誰拿了個火棍把耳朵搗了幾下?!蓖跫夷棠踢呎f著靠在了墻壁上。她感覺右耳朵的刺痛牽帶著整個右邊的腦袋嗡嗡作響。她丟下苕帚,順著墻壁一屁股坐在苕帚上休息了一會兒,等疼痛稍微緩和,她憤憤地說,“他媽的!這把哪個鬼子慫又招惹了,頭吼得要命呢嗎!人家都忙得跟頭把式的,咱們憑空添的啥麻達。貴平把我哄了,開的啥藥,吃了這么些天也不見好。販菜的一天跟上星星出門,披上星星進門,掙兩個錢像把命都搭賠上了一樣。我這個老不死的,再成個累贅咋弄呢!唉,有啥都不敢有病,缺啥都缺不得錢?!蓖跫夷棠檀耆嘀溥駠u感嘆了一遍,感覺渾身輕松了一些,慢慢地起身拾起了苕帚,手扶著墻壁繼續(xù)清掃落葉殘渣。
秋季開學時燕燕就升到了五年級。每天下午回到家天都快麻黑了,有時候還在賣菜的后面回來。小燕和顏龍一回家,急急忙忙攤開書本做完作業(yè),還要幫忙做飯喂牛。隨著節(jié)氣變換,天也黑得越來越早,六點一過,院子已經完全籠罩在昏暗里。天晴有太陽的時候,王家奶奶還能根據太陽的方位估摸時間,天陰下雨她只能憑平時的經驗大概估算時辰。有時候她在炕頭上瞇睡過了頭,醒來一看天色灰沉,就以為到了下午做飯的時間,便慌忙起身去菜地里拔蔥揀菜。三點半不到,煙囪里的青煙沿著墻壁裊裊升起,王家奶奶已經開始生火做飯了。
王家奶奶起身坐在炕頭上,探頭看著天色,約摸著到了該做飯的時間,她在心里思忖:“炒點熱湯菜,回來撕些軟面疙瘩吃了算了,胳膊疼得也揉不動面。這一向天黑得早,學生娃回來還要寫作業(yè),啥忙都幫不上,讓我早早收拾著燒水喂牲口。”等王家奶奶把一切都準備就緒,天色還是灰沉沉一片。她也估摸不出倒底是遲還是早,便出門站在大門外的電線桿旁,手扶著電線桿,腳下不停地挪移著碎步,手搭涼棚往小城路上看了一會兒,又趴在婷婷家墻頭上向下望去。福祥媽適才抓了一把放火柴進了廚房。福祥爸羅圈著腿,揮舞著長長的羊鞭一瘸一拐地趕著羊群從斜坡上走下來。王家奶奶自言自語:“我就說販菜的和學生娃咋不見回來。天陰的沒有太陽,我又不會看時間。放羊的才往回走呢,我黑達模糊拾掇得早了!”
存生兩口子總是開著三輪車早出晚歸,這也讓王家奶奶牽腸掛肚。她經常在燕燕三個跟前念叨:“不知道你爸你媽把錢掙下了沒有,我跟著把心操完了!那個三輪車猴得很,寨河坡里彎彎繞繞的,要翻幾架山,鋪沙子的路又沒多少,土路上下個雨雪還打滑得很。天一麻黑,不見販菜的回來,我心里急躁地坐不住。”為了防止學生放學回來就餓得掀籠拿饃饃,家里吃飯時間都是以學生放學為主。賣菜的時間不固定,鍋底通常續(xù)著火,他們什么時候回來什么下面。有時候,存生兩口子為了把剩下的菜賣完,會開著三輪車在沿途經過的村莊里吆喝叫賣。偶爾寨河集回來得早,秀榮會順路去熊家渠看望她娘家爹媽。只要賣菜的沒把三輪車安全地開回家,在家等待的王家奶奶總是坐立不定。大多數時候,她都獨自一人守在門外的電線桿前等候,直到看見三輪車的車燈從轉彎處照過來,聽到三輪車熟悉的咚咚聲,她才長舒一口氣,手筒進袖筒轉身往回走。
連續(xù)好幾個晚上,王家奶奶都因耳朵陣痛,折磨得她翻來覆去無法安睡。她終于忍無可忍,同意跟著存生兩口子去城里做檢查。到了周末,大人們吃罷早飯就匆匆出了門,留下燕燕三個在家里守門戶。沒有了人收管和監(jiān)督,燕燕三個興奮得像久在樊籠中的鳥雀重回大自然,蹦得有三尺高。他們寫完作業(yè),就把婷婷、兵兵、曹龍都喊到院子里來玩。踢毽子、打沙包、跳繩、玩彈珠,能想得到的耍法他們通通玩了個遍。三個男孩輪流滾著鐵環(huán)在院子里展示各自的手藝,玩得乏味了,他們又連趴帶跪地玩起了彈珠。顏龍打彈珠的手藝越發(fā)精進,一會兒就把曹龍和兵兵口袋里的彈珠全都贏到了手。那個王家奶奶專門給他裝彈珠的盒子已經快裝滿了。燕燕一邊玩一邊留意著寫字臺上的方形鐘表,快到四點的時候她就下了逐客令?!案骰馗骷?,牡丹開花;誰不回家,狼吃他媽。趕緊散了!一陣我媽回來我們三個又該挨棒槌了?!鼻懊娴哪菐拙淇谔柺撬麄兠刻旆艑W回家的口頭禪。每到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哨聲吹響,每個年級的教室里就此起彼伏地傳來這樣的回家口號。用北塬上獨特的聲腔說來更是朗朗上口,勝似早間的晨讀氛圍。
把婷婷幾個都遣散回家后,燕燕就帶領小燕和顏龍徹底地清掃家里的衛(wèi)生。秀榮走時說過,如果他們好好在家呆著不惹事,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回來就能吃上好吃的。小燕頂了個毛巾打掃窯里的衛(wèi)生,鋪炕、擦桌子、掃地。顏龍負責鏟牛糞,打掃外面的糞場。燕燕頭上纏了一塊紗巾,她拿著笤帚先把墻角和門檻邊吹落的柴草渣滓掃到院子里,隨著唰唰的掃帚聲,不一會兒,院子里便塵土飛揚。小燕趕緊合上窯門,生怕剛擦過的桌子上又落上一層灰塵。洞門深長,揚起的塵土籠罩在里面遲遲不散,燕燕賣力地揮舞著掃帚,磨尖的竹簽把表面的浮土都刮蹭了下來。顏龍見狀從牛槽里舀了半盆水,一邊走一邊潑灑除塵。等到浮塵散盡,灑落的水也浸入了地面,干濕參半的院子斑影婆娑,一片清涼。兩個窯里的衛(wèi)生也搞完了,小燕端著半盆水均勻地撈灑在地面上。
燕燕看時間還早,再看他們三個人,都像是剛從土堆里爬出來的樣子,沒包蓋住的頭發(fā)和眉毛上沾染了一層灰塵,鼻孔里黑漆漆的。三個人一邊相互取笑一邊拿著苕帚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小燕穿了一雙紅色的條紋布鞋,里面穿了雙翠綠色的襪子。燕燕邊拍打小燕褲腿邊笑著說:“圓蛋一下艷到家了。你看啥!紅鞋綠襪子,過河拉鴨子,鴨子把你腳踏了,你把鴨子?拔了。咋看咋像個老回回!”小燕傲慢地抬眼瞪了燕燕一眼,懟她說:“我愛,你管不著!咋不說你個猴女子,上樹摘李子,摘下李子沒把把,養(yǎng)下娃娃沒下巴!”小燕說完便“哼”的一聲,朝燕燕撅了撅嘴,扭頭進到了窯里,拿起梳子在嘴唇邊抹了一些口水,對著鏡子梳理因靜電撩起的頭發(fā),還時不時棱著眼角睨燕燕一眼。燕燕站在門檻邊望著小燕,用挑釁的口氣笑著說:“唉,你倒底是個沒挨頭!連個玩笑都開不起。瞪人算啥本事,有本事扯開嗓子告狀去!和你惱了,看!以后咱們兩個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毖嘌噙呎f邊鼓著腮幫子,噙了滿滿一口口水,然后慢慢地往下流,她用手從中間扯斷,示意關系決裂。顏龍笑著說道:“我看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像外奶說的話,調皮搗蛋,需要單個訓練了!”燕燕和小燕幾乎是同時轉過頭,異口同聲地懟顏龍:“滾!管求不是閑事!”燕燕和小燕四目相對,抿著嘴面露尬笑,剛才的不快也隨之消散。三個人收拾停當后,出門來到菜地里,一邊玩一邊等著大人回來。不一會兒,三輪車咚咚的聲音從塬面上傳來,他們已經聽慣了這種聲音,能清楚地分辨出是不是存生的三輪車。三個人興奮地沖到大門外去迎接。
秀榮前腳跨進門檻就發(fā)現了家里的變化,笑著對燕燕三個說:“哎呀!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三個還知道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齊齊。幸虧聽了你奶奶的話,還買了幾個酥饃,要不然,還沒有個啥獎勵你們三個呢?!毖嘌嗪皖価堅缫讶フ页缘臇|西了,小燕還湊在秀榮旁邊,匯報著他們三個打掃衛(wèi)生的分工和經過。秀榮摸了摸小燕的頭發(fā),笑著說:“都攢勁得很!你奶奶在城里還念叨呢,說大人不在,你們三個怕伙上那一幫子娃娃把家里鬧翻過了?!甭犃诵銟s的夸贊,燕燕三個樂不可支,故意吧唧著嘴吃酥饃。
存生抱著一個筐子從洞門走進來,邊走邊埋怨:“到底是沒事尋事!把你大這個頭,當便宜拾回來給誰賣去呢?怕都顛成糊餑了?!毙銟s沒有搭理存生,輕輕地從里面掏出一串串紫色的葡萄放在它早已準備好的塑料紙上,一股酸甜夾雜著腐腥味兒隨之散開。不一會兒,綠頭蒼蠅和蜜蜂圍著葡萄嗡嗡嗡地徘徊起來。存生還在不遠處嘟嘟囔囔,埋怨秀榮“斷了些爛慫貨”。秀榮深呼了一口氣,劈頭蓋臉地懟存生:“你快滾求過遠!像個碎嘴一樣還停不下來了。三十來斤的葡萄總共花了五塊錢,你念叨了一路。賣不出去了權當給三個娃買了點吃嘴,你不吃了我們吃!”存生抬眼翻了秀榮一眼,悻悻地起身進了窯。
王家奶奶獨自坐在門檻上休息,她還在專注地感覺自己耳朵和頭腦的反應。說來也怪,進醫(yī)院花了一趟錢后,她的身體似乎一下子舒服了。在醫(yī)院里,醫(yī)生用儀器檢查完耳朵后,拿著鑷子一樣的東西在里面搗騰了一通,涂抹了些藥膏。從醫(yī)院出來的那一刻,王家奶奶就感覺神清氣爽渾身舒散。秀榮打趣,說她是心理作用,“得了個想進城浪門子的病?!?p> 醫(yī)院旁邊就是菜市場,存生的三輪車就停在那里面。經過菜市場時,秀榮看見有一堆打著“賠錢處理”的葡萄,不顧存生的再三阻撓,一番討價還價后,她用五塊錢買下了足足有三十斤的爛葡萄。燕燕三個平日里難得吃到葡萄,像是得了寶藏一般,蹲在葡萄旁邊,咬一口手里的酥饃,隨手揪一顆葡萄,擦也不擦便就著酥饃吃起來。王家奶奶在一旁咕叨:“燕燕,你看你們三個連豬一樣,看都不看一下就往嘴里填。你看綠頭蒼蠅亂飛呢,怕把蛆都下里頭了。”燕燕聽到王家奶奶這樣說,拿著手里的葡萄仔細地看了一眼,果然在褐色的果柄處發(fā)現了一條白色的蛆慢慢蠕動的身影,她又撿了一個來看,還是有白色的蛆在裂口處蠕動,一連幾個都是這樣。燕燕頓時覺得肚子里一陣翻涌,連忙跑到墻角用手掏著嗓子眼,試圖把剛吃進去的葡萄嘔出來。眼淚從眼角流出,她哭笑不得地嚷嚷起來:“媽,你拿的這啥葡萄!我一連看了幾個都有蛆呢,害得我把蛆都吃了,把人惡心死了!”小燕和顏龍也跟著叫嚷起來,存生更是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埋怨起來。秀榮聽不下去了,提著搟面杖從廚房里出來,站在窯門口罵道:“一個個都是瞎眼窩嘛!咋不揀好的吃。老的小的光知道埋怨我,誰求著你們吃的?有蛆就再不要吃了,明兒個賣不了就倒了去?!毙銟s轉身進了廚房,“我明兒一斤賣五毛錢,肯定還有那像我一樣愛占便宜的瞎眼窩呢!”存生聽完不屑地說:“有幾個像你一樣的瞎眼窩呢!真真是,犟驢拉磨不聽勸,不到黃河心不甘。”“你又在外頭皮叨叨啥呢!”秀榮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存生嘬了嘬嘴,扛起斧頭加緊腳步出了大門。
燕燕三個仍舊是經不住誘惑管不住嘴,守在那一堆爛葡萄旁邊,翻來翻去地挑揀著囫圇的葡萄吃,嘟嘟噥噥地罵著蒼蠅躲著蜜蜂。燕燕趁小燕不留神,拿著一個爬滿蛆的葡萄伸到小燕嘴邊,壞笑著說:“來!嘴張大,我給你補充點營養(yǎng)?!毙⊙喽ňσ豢?,一只蛆探出半截身子朝著她搖擺,不由得卷舌作嘔起來,“媽”一聲,叫喊著跑進廚房去告狀。
燕燕上到五年級才茅塞頓開,學習上也漸漸嶄露頭角,尤其是語文。閱讀和寫作文更是讓她找到了學習的樂趣。她寫的作文很多次都被當作范文在班上朗讀。班主任陳老師常常夸她想象力豐富。五年級第一學期,為了擴充孩子們的閱讀范圍,提高寫作文的能力,陳老師專門給班上訂了小學生作文等報刊。每到課間十分鐘,同學們都一擁而出課間活動的時候,燕燕就拿著報紙津津有味地閱讀起來。遇到好的句子她還會刻意地多讀幾遍加深印象,在寫作文的時候絞盡腦汁變相地化為己有。家里的舊雜志報刊,她看完一遍再看仍舊覺得新鮮有趣,也會摘錄抄寫在她的筆記本上。老師當眾表揚她的時候,燕燕總是沾沾自喜,漸漸地也養(yǎng)成了她好勝喜夸的習慣。寫每一篇作文前,她都要思考觀察到胸有成竹才落筆。有一次周末,陳老師安排了一篇關于動物的作文。燕燕決定寫家里那只勤謹的看門狗,于是她就觀察狗的一舉一動。蹲茅坑時都不忘看著狗,在心里雕琢她的作文,等到起身提褲子時,腿腳麻木的已經不聽使喚了。
但是,燕燕也經常因為馬虎大意被兩個任課老師輪番批斗。帶數學的大馬老師崇尚用拳頭警醒學生,作業(yè)出錯的同學常常被罰站在教室后面,他挨個講解完錯誤還要掄起拳頭教訓一番。只要看到大馬老師五指并攏合成刀片狀,學生便不由自主地縮緊脖子,一陣辣乎乎的灼痛感隨之而來。相比之下,語文陳老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說教總是讓面皮薄的人懊悔得淚流滿面。燕燕就是這樣面皮薄的人。她因為做作業(yè)馬虎大意常常被陳老師責罰,撕掉作業(yè)要求她重新謄抄。燕燕心下不平衡,嘴一瞥眼睛一眨便能擠出兩滴豆大的眼淚。她的鋼筆也總是在這個時候推波助瀾,寫著寫著便不下水了,需要人氣急敗壞地使勁甩幾下。燕燕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在心底憤憤不平地埋怨。她總感覺陳老師對她比對其他同學更苛刻嚴厲,枉費了她偶爾投遞蘋果的一番心意。聽到教室外的嬉鬧聲,燕燕更是心不在焉,筆頭在紙上沙沙地劃過,三下五除二寫完后,她又一路狂奔向陳老師辦公室。陳老師接過作業(yè)本,蘸了紅墨水準備落筆批改時,突然手停在了半空中,燕燕的心也跟著懸在了半空。陳老師收回胳膊,陰沉著臉輕嘆了一口氣后,“欻”一聲又撕掉了剛剛寫的那一頁?!澳憧茨愦中拇笠獾缴冻潭攘?!能把原先的錯別字原模原樣地抄錯,心在哪操呢?不長記性就再寫一遍去!”陳老師手指在本子上邊敲打邊提高了嗓門厲聲喝道。燕燕低頭吐著舌頭,接過作業(yè)本轉身準備離開時,陳老師補充道,“把態(tài)度放端正!我看你最近狂的,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娃一直要人敲敲打打呢!”這時,值周老師吹響了上課的哨聲,燕燕心下慶幸,飛奔著跑向教室。
兩個老師如出一撤地用“粗心大意、大而化之、大馬虎”等等這些口頭禪標榜燕燕。為此,燕燕心里很是納悶,明明是在用心地寫作業(yè),結果卻差強人意。有時候,她都懷疑是某個能隱形的妖魔鬼怪故意把她寫對的字改錯了。也有同學給她支大招,說那是“邪穢附體”,必須得“撥置”一番才能見效。見慣了村里人降妖除魔,燕燕也給自己“撥置”了好幾回。家里有過年過節(jié)燒剩下的香表,她就悄悄地偷些出去,拿到無人的地方,一邊焚香燒紙一邊在心里虔誠地禱告。這事兒最終被小燕告發(fā),秀榮和存生聯(lián)合起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半瞇著眼睛憋著笑,似笑又非笑地把燕燕教訓了一頓。
五年級是畢業(yè)班,畢業(yè)班的統(tǒng)考成績往往關乎著一個學校的聲譽。為了提高班級的整體水平,陳老師時常找些試題讓燕燕抄在黑板上,其他同學再謄抄到練習本上回家做。燕燕要在黑板上抄寫一遍,完了還得在自己練習本上抄一遍做一遍,但她卻樂此不疲。她喜歡站在講臺上居高臨下的那種感覺。黑板寫滿需要擦掉半邊時,她會大聲地問一句:“這半邊你們都抄完了嗎?抄要我就擦了!”聽到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擦”時,燕燕恍惚間感受到了當老師的派頭和榮耀。也是在那個時期,燕燕心里突然萌生了長大當老師的念頭。他們這一房就出了翠霞一個端鐵飯碗的,王家奶奶總是引以為豪,說這一大家子總算出了個“吃官糧的人”,還說燕燕三個但凡有一個能端上鐵飯碗,就是給存生和秀榮兩口子臉上貼金。
為了燕燕三個長大能有點出息,王家奶奶也是煞費苦心。她雖不識表認字,但是她知道雞鳴幾遍該叫燕燕三個起床去學校。燕燕三個從上學開始幾乎就沒有因為遲到挨過板子罰過站,燕燕還一直拿著教室門上的鑰匙。唯獨有一次,因為家里來了遠路上的親戚留宿,燕燕三個便跟著秀榮和存生擠一個炕。第二天一覺醒來看到窗外已經大亮了。燕燕三個一邊在炕垴里翻找自己的衣服,一邊哭著埋怨存生兩口子沒叫他們。因為害怕遲到,他們三個都不敢去學校,存生不得不親自把他們護送到教室,還給老師解釋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