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美好的時光總是荏苒而過。還沒有酣暢淋漓地玩幾天,零散的親戚仍來來往往地走動著,轉(zhuǎn)眼間就到了正月十五。想起還有不到一周就開學(xué)了,燕燕的心里頓時惆悵不安起來。再有半學(xué)期她就五年級畢業(yè)了,上中學(xué)的地方距離家有十來公里,來回必須騎自行車??焓q的她站在二八大杠自行車跟前,比車座才高出一個頭來。小燕的個頭差不多已經(jīng)趕上了她。因為身體比燕燕壯實,小燕看起來更像是家里的老大。王家奶奶一見燕燕吃飯就忍不住嘮叨:“一見這個女子吃飯我就來氣。把飯噙嘴里,光鼓哇不下咽,半天了一碗飯還在手里端著,把人能憎惡死!”
正月里浪親戚,燕燕和小燕因為梳同樣的發(fā)型,穿的衣服也一模一樣,親戚經(jīng)常把燕燕和小燕混淆。因此,小燕總是得意洋洋地以老大的身份自居。燕燕心里很是不服氣,兩個人動不動就面朝墻壁,手放在頭頂緩慢向墻靠近,在墻面上劃出自己的身高后再對比看誰高。燕燕心懷鬼胎,手傾斜著靠近墻壁時,劃出的橫線往往比實際身高高出一大截。小燕發(fā)現(xiàn),總是跺著腳大聲喊:“你個賴皮,看你劃得橫線到哪了,你咋不一下子劃到窯頂上!”燕燕只是一味地胡攪蠻纏,兩個人經(jīng)常為誰高誰低爭得面紅耳赤。這個時候,顏龍總是以和事佬的身份從中調(diào)和。他誰也不想得罪,讓燕燕和小燕背靠著墻壁,他拿棍子在墻壁上劃出兩道高低一致的線,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大姐姐稍微高一點點,一毫米都不到,遠遠的看你們兩個的后背影,簡直就像雙胞胎一樣?!边@話說得燕燕和小燕都心悅誠服。兩個人又冰釋前嫌,勾肩搭背歡快地跳起來,嘴里變了腔地哼唱:“我們是一對雙胞胎,咿呀咿呀吆!”
正窯旁邊的兩面墻壁都是用磚頭包裹著的,大約有兩米高。因為燕燕三個人經(jīng)常站在一處比劃身高,磚面上便被刮蹭出許多線條。王家奶奶掃院子的時候,只要看見就不由得嘮叨一大串:“手閑的得個蝎子捉,把個墻畫得彎彎道道的。搬進來才幾年,就把他大那個頭劃成啥了!”自顧自地說上一通,她又哀嘆起來,“唉,人一輩子不得消停。莊底里人嚷勁著往塬上搬呢,盡是錢燒得很!看著存生兩口子一天撲騰得歡,到處的窟窿要填呢,供三個娃娃上學(xué),開了春買化肥籽種還得花錢。窯住得好好的,都跑塬上吃風(fēng)去呢。”
秀榮想利用正月的空閑時間,盡快讓燕燕學(xué)會騎自行車,不然后半年上中學(xué)就成了個問題。一個人走路上下學(xué)把時間都耽擱在路上了,他們也顧不上接送。其實,那個年代根本沒有家長接送一說,薛馮、河段里的學(xué)生為了念書,經(jīng)常一個人黑天半夜地翻山越嶺去學(xué)校。相比偏遠山區(qū)的學(xué)生,燕燕三個算是幸運的。
燕燕坐在車座上,兩只腳懸在半空中,距離腳踏板還有一只腳長的距離,她只能在車梁下的三角框里蹬。秀榮扶著車后座穩(wěn)定著自行車,等燕燕兩手握著車把手,把腳踩到踏板上,她才輕輕地跟在后面推,一邊讓燕燕使勁地向前蹬腳踏板。燕燕傾斜著身子,攥緊車把手,全神貫注地低頭看著腳底下,全然不顧眼前的路。車頭左右晃動著扎進了旁邊的雜草叢中,燕燕這才反正過來,張大嘴巴“哇”一聲跳下車跑遠了,秀榮扶著車身笑得前仰后合,說:“唉,我把你個笨慫!有你這樣學(xué)車子的嗎?我還在后頭給你按著,你人倒跑遠了?!毖嘌嗖缓靡馑嫉囟阍谛⊙嗌砗笸轮囝^,她感覺自己的手心濕漉漉的。秀榮喊著讓燕燕上去再學(xué)著騎,一個勁兒地叮囑道:“腳底下蹬著,眼睛看前頭的路。膽子放大往前蹬,我扶著呢你怕啥!車頭按端正!”燕燕這回才定下神來眼睛目視著前方,身子隨著腳踏板扭動著。顏龍跟在旁邊忍不住吐槽起來:“你把頭肘端嘛!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脖子都縮到胸膛上了。笨的呀!”燕燕一聽惱羞成怒地轉(zhuǎn)頭瞪顏龍,車頭開始左右晃蕩著傾倒下來,秀榮還沒來不及扶正,燕燕就被壓倒在車身下面。一陣哈哈大笑,秀榮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扶起車子把燕燕拉出來。燕燕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嗔怪顏龍:“都怪顏龍,誰叫他說我笨的很。他連腳踏子都夠不著,牙叉骨上勁還大得很。他有啥資格說我笨呢?”燕燕淚汪汪地指著顏龍,“有本事你上中學(xué)去,恐怕你連中學(xué)的門朝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等你學(xué)的時候我也不管,也不給你扶,跌下來讓車子壓個狗吃屎。”顏龍不假思索,笑著脫口而出:“關(guān)鍵問題是,咱們?yōu)忱锕范妓┲溊K出不來,沒有狗屎,光有羊糞豆豆呢!”燕燕一聽頓時破涕為笑,鼻涕噴涌出來糊在嘴唇上,她趕緊捏著鼻子,擤了一把甩在草叢里,手在草葉上邊抓邊蹭,最后抬起右腳跟,在鞋幫子上把手抹了抹。秀榮看看燕燕擤鼻涕的一番熟練操作,哭笑不得地說:“你這是跟誰學(xué)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甩出去再往腳后跟上一抹?!毖嘌唷昂摺钡囊宦曕街煺f:“跟我奶奶學(xué)下的,我奶奶邊揉面時,鼻脹了就扶門框上把鼻一擤,在腳后跟上一抹,再在護裙上把手一擦又繼續(xù)揉?!毙銟s笑著說:“好樣子不學(xué),怪模怪樣一學(xué)就會。趕緊騎上走!把膽子放大摸索著騎,騎上幾圈就會了。始終把車頭按端,眼睛看前方,腳底下只管往前蹬?!毖嘌嘤职衍囎油频秸飞希ň戳丝辞胺?,左腳踩著踏板,右腳在地上往前蹬,一邊推一邊加快速度的同時,右腳利索地跨過三角框踩在了踏板上。這次她挺直了腰板,兩手握著手把柄來回調(diào)整方向,腿腳并用蹬著踏板轉(zhuǎn)半圈。秀榮在后面不斷地鼓勵:“對!就這么個蹬,腳把踏板踩實蹬滿圈,眼睛朝前看不要害怕,我在后頭扶著。對了嘛!”燕燕被秀榮激勵得膽子越來越大,她試著來回擺動車頭,想看看車輪是怎么隨著轉(zhuǎn)向變化的。轉(zhuǎn)了幾圈后,秀榮見她蹬得不錯,便留一只手扶在后座上,基本沒有使勁,燕燕立馬感覺車子不受她控制地?fù)u晃起來,她連忙喊“媽”。秀榮跟在后面不斷地鼓勵她:“好好騎上走,車頭按好往前騎,我在后頭跟著呢?!毖嘌嗯み^頭來看,秀榮竟然在一米開外!燕燕一下子慌了神,她想讓車子停下來,兩腳下意識地磨到地上,嘴里連連叫著“媽”。秀榮趕緊上前扶穩(wěn)了車身,嗔笑道:“你還耍大拿地轉(zhuǎn)過頭看啥呢!”燕燕非得讓秀榮按住車子不要離開。秀榮嘴上答應(yīng)著,等燕燕騎穩(wěn)了便松開了手。轉(zhuǎn)了幾圈后,燕燕感覺得心應(yīng)手,能控制住車頭了。秀榮便讓小燕和顏龍尾隨在后面陪著練。中途休息的時候,小燕和顏龍爭搶著跑到自行車跟前,轉(zhuǎn)著車轱轆嗶啦啦地響,一時間,那個平日里無人問津的自行車又成了三個人的搶手貨。燕燕也不休息了,霸占著自行車一圈又一圈地騎起來,一個下午的時間,基本上駕輕就熟了??粗嘌嘈⌒〉纳碥|掛在比她高大的自行車上,像個猴子在車子上扭動著,小燕和顏龍兩個跟班守在車子兩旁,嘻嘻哈哈地跟著小跑,秀榮不由得回想起她自己當(dāng)初學(xué)自行車的情景。
秀榮學(xué)騎車那會兒,自行車還是家里的稀罕物件,只有家境比較殷實的人家才買得起。那時最響亮的牌子還是永久和鳳凰。家里兩個輪的自行車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家庭的三輪和四輪車,著實讓人羨慕。熊家老漢家里勞力多,經(jīng)常要走遠路去干活,他心一橫就去城里買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只要回到家,秀榮便偷偷地背過熊家老漢,推著自行車去澇壩畔上顯擺。出門拐個彎,爬上陡坡就到了澇壩畔。秀榮喜歡在寬闊平坦的地方推著自行車跑。漸漸地,她學(xué)會了一只腳蹬著腳踏板,一只腳在地上點撥著向前劃。秀梅和一群年紀(jì)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像一窩蜂般跟在后頭追著跑。秀榮越發(fā)得意地蹬著自行車向前跑。不知不覺中,她就學(xué)會了駕馭手中的自行車。
這樣的場景恍如昨日重現(xiàn),秀榮沉浸在這樣的場景里。燕燕在遠處大聲喊:“媽,你看我騎得好嗎?”三個人的嬉笑聲把秀榮的思緒拉回到了現(xiàn)實。她應(yīng)聲回答:“你仔細看眼前頭,剛有點眉眼就開始輕狂,小心從溝渠里栽進去了?!?p> 開學(xué)的日子迫在眉睫,燕燕三個的寒假作業(yè)還沒有做完。秀榮也不檢查催促,只是時不時地拿言語給他們施加壓力:“我不管,報名時我只管掏錢,誰沒有寫完作業(yè)報不上名,就買幾只羊回來放羊種莊稼。咱們有言在先,到時候誰也不賴賬?!毖嘌嗳齻€心弦緊繃,比起放羊喂牛種莊稼,學(xué)校的日子總歸要好過些。于是乎,三個人趴在八仙桌上埋頭苦寫,會不會先把空白處填滿,對不對先把數(shù)湊夠。只聽得筆下沙沙作響,那聲音真像春天的時候,顏龍喂養(yǎng)在鐵皮盒子里的蠶食桑葉的聲音,隔著盒子就能聽到。
小燕用三四行便寫完了一篇日記,基本上都是大同小異的流水賬:1994年2月22日,陰,今天天氣不太好,早上起床我先洗臉再吃飯。吃完飯洗鍋。洗完鍋看電視。看完電視玩游戲。下午吃完飯?zhí)炀秃诹恕?p> 顏龍央求小燕寫完了幫他寫幾篇日記,小燕也不推辭,大義凜然地點頭答應(yīng)著。不到兩天的功夫,三個人的寒假作業(yè)終于完成了,心頭的石頭總算落地,三個人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長氣。他們已經(jīng)深諳報名的流程。按照往年的慣例,老師即使檢查作業(yè),也是抽查,抽查就是快速地翻書,根本無暇理會對錯真?zhèn)巍竺哪翘?,每個學(xué)生都心存僥幸又有些許忐忑不安,直到老師收了錢在本子上做了登記才算真正的塵埃落定。
燕燕三個去報名領(lǐng)書,王家奶奶便翻找出壓在雜貨堆里的水泥袋子。她把里面的水泥粉倒干凈,拆開一邊的線繩編成線團,一張張地折疊齊整放在門檻旁邊。自從小燕和顏龍上了三年級以后,秀榮和存生不再幫他們包書本。燕燕三個自己包書皮的時候,王家奶奶坐在旁邊,拿一塊抹布仔細地擦拭上面殘留的水泥粉。即使這樣,每次包完書本,每個人的手上和指甲縫隙里都鉆滿了水泥粉,指甲也會被腐蝕到發(fā)軟。磚塊下面壓著厚厚一沓剛包完的書本。燕燕在針線蒲籃里翻出一團紅色毛線,按一定的尺寸折疊剪斷綁作業(yè)本。菱角分明的牛皮紙包皮搭配深紅色的線繩,這是他們學(xué)校統(tǒng)一要求的。因為作業(yè)整齊劃一,他們小學(xué)在鄉(xiāng)教育辦每學(xué)期的作業(yè)循環(huán)大檢查中,多次受到口頭表揚。
王家奶奶打開她的立柜,取出三個嶄新的書包扔在炕頭上,說:“你娘不掙一分錢,還給你們?nèi)齻€一人買了個書包,我估計一個得十來塊錢呢!原本舍不得拿出來給你們背,咋看著今年領(lǐng)回來的書本比往年多。一人拿一個背去!”燕燕一骨碌站起來跑到炕頭邊,小燕和顏龍也圍擁了過來,三個人興高采烈地打量著新書包。這是三個顏色鮮艷的雙肩包,燕燕和小燕的書包以桃紅為主色,邊棱的接茬處是藏藍色。顏龍書包的顏色正好相反,以藏藍色為主色。每個書包都有翻蓋,按鈕一按一推便能輕松地卡入一個凸起的鐵片里。燕燕急不可待地把書包背在肩膀上,對著鏡子前后左右地對照,心里樂得開了花。和洋氣的新書包比起來,掛在大立柜上的三個粗布書包簡直黯然失色。燕燕的書包底部已經(jīng)破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洞,她想等大到筆盒能掉出來時才準(zhǔn)備開口讓秀榮給她縫補。顏龍和小燕興奮地背著新書包在院子里蹦跶。這是他們?nèi)齻€第一次擁有真正意義上的書包。
燕燕五歲半上一年級開始,秀榮便用存生當(dāng)民兵時背過的軍綠色帆布包當(dāng)書包。小燕和顏龍開始上學(xué)的時候,秀榮便用穿舊的厚實衣服裁剪成布包裝書。一學(xué)期下來,布包的背帶總要縫縫補補好幾次。秀榮總是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咕叨:“一個個費事的,肩膀上像長了刺一樣。早上背去下午背回來,其他時間都在桌框里放著,咋能把帶子背斷呢?”燕燕三個聽見也裝作一臉無辜,其實他們心知肚明。
他們回家的那條路只有架子車寬窄。出了校門拐過彎,老師就看不見路隊了,他們便三三兩兩并肩同行。一言不合有了沖突,幾個人就開啟了狗咬兔的模式。前面的捂著書包奮力地奔跑,后面的揮舞著書包追趕。他們時常拿書包當(dāng)武器,相互追逐打鬧時,眼見著追不上了,掄起書包就砸了過去。即使不你追我趕,他們也不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路。路兩旁都是莊稼地,他們習(xí)慣于邊走邊揮舞著書包在頭頂轉(zhuǎn)圈,然后飛快地甩出去打在農(nóng)作物上,專愛聽“欻欻”的摔打聲。野草連同麥桿瞬時彎腰屈膝,繼而又搖擺著恢復(fù)到原來的模樣,像一群不諳世事的不倒翁。咬著嘴唇掄起書包砸過去的那一瞬間別提有多解氣了,有被老師點名批評時的不悅,有跳皮筋剛輪到自己時哨聲響起的滿腔怒火,也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眼睛呆滯地瞅著黑板,腦海里猜測著中午飯是一大鍋肉排骨還是餃子,舔著嘴唇回味無窮時,突如其來的粉筆正中腦門,被老師言中心思時的無地自容……他們掄甩書包禍害莊稼時,嘴里還要憤憤地發(fā)泄一番。當(dāng)然,脫口而出的都是些臟話,沒有具體的針對,僅限于口頭禪:“他媽的、狗日的、騷情的、日眼的”等等等等。
農(nóng)村里長大的孩子都會說些不堪入耳的臟話,這跟大人潛移默化的影響有根本關(guān)系。每個人都見怪不怪習(xí)以為常,無需醞釀便脫口而出,就像街道上兩個女人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拌嘴,根本不會就事論事講道理,只是一味地比試聲腔和氣場,誰的口氣大臟話多,似乎就在氣勢上占了上風(fēng)。旁觀看熱鬧的人越多她們罵得就越來勁,有的旁觀者竟然還煽風(fēng)點火。直到罵仗的人江郎才盡,嘴里沒說頭了火氣也已消了多半。一睹為快的旁觀者散開后才好奇地問上一句:“這兩個潑婦爭競著到底為了個啥事?”
燕燕三個有了新書包,心里有說不出的熱激,裝書的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新書會戳破新書包似的,新書包也賦予了新書莊嚴(yán)和厚重感。王家奶奶取下掛在大立柜上的粗布書包,嘴里嘀咕:“把舊的洗干凈放著。這三個崽拐費書包的很,不知道學(xué)下東西了沒有,書包補了個沒遍數(shù)。買下的那洋求貨肯定不經(jīng)用,等背日塌了再取出來換著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