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畢業(yè)班的考試即將臨近,燕燕他們在兩位任課老師的鞭策下緊張而有秩序地復習著。五年級的考試成績關乎一個學校的教學水平和師資力量,不僅是學校間的相互較量,也是代課老師之間的相互比拼。白廟鄉(xiāng)共有九所小學,從歷年的畢業(yè)班會考成績來看,文鄧小學和白廟中心小學在所有小學中是最出類拔萃的。陳老師和大馬老師帶了多年的畢業(yè)班,成績都不錯,在鄉(xiāng)教育界威望極高。他們都擰著一股勁,希望這屆的畢業(yè)班依然不負眾望。陳老師雖然是個民辦教師,微薄的工資絲毫沒有影響她教書育人的熱情,她把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耗在了學校。
陳老師已經(jīng)是二十六七的老姑娘了。在農(nóng)村,和她年紀相當?shù)亩家呀?jīng)是當媽的人了。背地里,一些專愛說閑話拉是非的女人湊在一起,說起陳老師,一個個都夸夸其談,總有發(fā)表不完的言論。有替她擔心的:“那個女子都成咱們塬上的老姑娘了,還不趕緊找個對象把自己打發(fā)了。女人一旦過了三十歲,老嚓嚓的,更不好找”;有的談經(jīng)驗擺事實:“女人家不能有學問,念點書腦子就不合竅了。像陳家女子這個樣子,高不成低不就。找個城里有正式工作的,人家嫌她是個民辦老師,找個打工的或是農(nóng)村里種地的,她還不愿意屈就”;上點年紀的老婦人如此感慨:“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女人家么,有沒有工作都不打緊,嫁個好男人才是正經(jīng)事兒。女人像那花兒一樣,能開幾日紅?過了三十歲,只有找二婚的份兒?!?p> 陳老師和大馬老師來學校最早,回去的也最遲。燕燕他們也在這兩個老師的監(jiān)督和打壓下,每天起早貪黑地背課文,做練習題,一遍一遍地復習鞏固學過的內(nèi)容。陳老師上第一節(jié)課的開場白總是這幾句話:“同學們,距離考試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你們在小學的日子也少了一天。希望同學們不要懈怠,‘臨陣磨刀三分快’,踏踏實實復習,給辛苦供養(yǎng)你們的父母交一份滿意的答卷?!?p> 燕燕低頭盯著課桌右上角那個有著很深印痕的“早”字,還有中間的一道三八線,這些再熟悉不過的標記,她閉著眼睛一摸一個準兒。那個“早”字最早是魯迅先生的杰作,他把他的激勵精神以一個字的方式傳承給了千千萬萬個后輩學子。不管“早”字的真正意義有沒有被實踐和傳承,燕燕坐過的每個課桌的右上角都有印痕深刻的“早”字。無從說起是誰第一個刻的,反正坐在桌子上的后來人都要順著印跡再刻一遍。每個桌子上的“早”字體都入木三分。
聽完陳老師如此一通的開場白后,燕燕全身都會涌起一股激流。她既希望考試的那一天早點到來,又對熟悉的校園充滿了不舍。按照慣例,每年畢業(yè)班會考完,全鄉(xiāng)學生的成績都會張貼在白廟街道最為顯眼的地方,好讓全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親自過目一番。燕燕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名列前茅,為學校爭光,像王家奶奶說的,也給父母臉上貼層金。對于陳老師,她既敬畏又有些不舍。從陳老師四年級接他們班開始,她似乎才從懵懂中覺悟接著開竅,知道了學習是怎樣一回事,原來學習好一點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快樂和自信。她的名字多次被提及表揚的時候,她的作文被當成范文在全班誦讀的時候,哪怕是走在路上,她都能感受到兩旁的花花草草投來的羨慕之情。
燕燕已經(jīng)習慣了每天躲在教室后面的那塊麥田里背書。那塊麥田是李老師家的耕地。穿過田埂,靠墻的角落有一棵筆直粗壯的大椿樹,露出地面的樹根正好可以當成凳子坐。每天自習時間,燕燕都一個人悄悄地來到那里背課文。椿樹上面有很多硬殼象鼻蟲。塬上的孩子都管它叫作“裝花鬼”,因為這家伙全身布滿花點而且很能裝死。當它緩慢爬行時,只要感覺有外物觸碰,它會立馬蜷縮起來聚攏成一個硬邦邦的球體。隨便你拋扔摔打,它都無動于衷。它還可以連續(xù)裝死好長時間。燕燕喜歡把爬到眼前的“裝花鬼”一個個戳“死”,然后背書給它們聽,直到上課的鈴聲響起。后來,有幾個女生也陸續(xù)知道了這個隱蔽的地方,這里很快成了她們共同的秘密花園。
課間活動時,她們幾個便躲在里面玩弄“裝花鬼”。鄧建秀的膽子最大,她敢把“裝花鬼”捏在手里帶進教室放在課桌上,觀察它什么時候蘇醒。“裝花鬼”能感知外部環(huán)境,當它自以為身處安全的境地時,便會伸出四肢先試探一番,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爬行??吹剿鹕硖痈Z,鄧建秀會不緊不慢地拿著筆頭觸碰一下,它又立馬縮頭收腳蜷縮成一團,下課的哨聲響了它也不敢輕舉妄動。
再后來,這個秘密花園成了她們幾個女生暢所欲言的地方。在這里,每個人都愿意把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傾訴出來,就連課堂上愛一樁子面栽著不敢回答問題的楊文秀都能侃侃而談。她最愛扯一些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關于妖魔鬼怪的奇異故事。只要聽她說“我給你們說個事”這句話時,燕燕幾個就不約而同地不再插嘴說話。楊文秀先是清清嗓子,滴溜溜地轉(zhuǎn)動一下她的大眼睛,隨后一本正經(jīng)地切入主題:一只修行千年的野狐貍吃了去溝里擔水的農(nóng)家女,披上人皮幻化成人形坑害死她的父母,把他們的尸體埋在炕煙里熏成肉干。每次吃肉干的時候,她嘴里總要叨咕上一回,“大的個頭,媽的個腳,拿到手里干巴巴,吃到嘴里咯嘣嘣”。楊文秀總是忽閃著大眼睛,一邊說一邊笑咪咪地演示,抑揚頓挫又神情并茂??吹窖嘌嗨齻円荒樀捏@恐,還不停地聳肩打顫,楊文秀越發(fā)講得細致入微。偶爾講到關鍵處,她故意捂著嘴自己笑一回才接著往下講。好奇心驅(qū)使著其他幾個女孩,她們上前連拉帶拽,得說一番好言好語,楊文秀才會咳嗽兩聲,清清嗓子又繼續(xù)講下去。聽到驚悚處,燕燕會打著激靈時不時地轉(zhuǎn)頭看看身后,似乎那些個無所不能的妖精隨時會來人間作亂。
也是在秘密花園,她們幾個還會談論一些未知的事,比如不久的將來要上的中學。聽說上中學還要學習英語,她們先是驚愕地吐出舌頭,然后翻卷舌頭嘰哩咕嚕地亂說一通,再相互逗笑取樂。說起畢業(yè),她們都不想早早地離開校園,原因很簡單,馬上到麥收時節(jié)了。對于她們來說,寧可在學校里挨老師的打罵,也不愿意坐在麥趟里背著火辣的太陽割麥子。她們哪里知道,家里大人正心心念念地盼望著她們趕緊考完試回家?guī)兔κ涨f稼呢?!懊⒎N麥黃,繡女出房”,割麥子的時候,連繡女都要下炕勞作,更何況她們還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勞動力。燒水做飯、割草喂牛、跑堂打雜,正如王家奶奶說的:“割麥子碾場的時候全憑學生娃娃哩。娃娃伙腿腳利索,指上跑個堂端個水,給大人省不少勁呢?!?p> 整整一夜的電閃雷鳴。狂風驟雨過去了,第二天的太陽照舊燦爛明媚。塬上的麥子一片金黃,種得稠密的麥子經(jīng)過一夜地風雨吹打,橫七豎八地倒地橫臥著。曬干的麥穗挺直了脖頸,也不懼太陽的淫威,像衛(wèi)兵一樣扛槍立定,等待著顆粒歸倉。似乎是一夜之間,麥桿上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菜蟲,蠕動著身軀爭相往上爬,窮兇極惡地啃食著各種植物的葉子。地里行間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蟲子,麻灰色的、土黃色的、還有綠黃相間的,連人下腳的地方都被蟲子侵占。它們還成群結(jié)隊地橫穿過馬路,爬到路邊的雜草叢啃食草葉。人拉著架子車走過,能聽到被碾壓的嘣嘣聲,一灘灰色的濁物滲進土壤,在太陽的暴曬和來往人群的踩踏下,一會兒便化為烏有。村里的人們見面打招呼,不再打問對方麥子割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能吃掛鐮面,而是不約而同地唏噓嗟嘆起來。到處泛濫的蟲災瘆得人頭皮發(fā)麻,割麥子的人呲牙咧嘴,都是硬著頭皮下鐮刀。即使餓到肚子咕咚咚直叫,饃饃放進嘴里,目之所及盡是軟塌塌、肉囊囊的爬蟲,干嚼著就是無法下咽,必須喝一口茶水沖咽下去。
太陽當空高懸,幾朵潔白的云朵看似慢悠悠地飄浮過頭頂,遮擋不了幾秒鐘又飄然離去。氤氳不散的熱氣像是從地里升騰而起,在麥浪里翻涌,空氣中連一點兒微弱的風都沒有。存生和秀榮領著燕燕三個,排著隊伍在麥趟里行進。還是秀榮打頭陣,她和存生每人八行,燕燕割五行,小燕和顏龍各四行。燕燕三個緊挨在一起,顏龍快趕上小燕時便催促起來:“圓蛋,腳底下放快!鐮刀不長眼睛,小心上來把你腳把骨割了。你光能咥飯,干活的時候,溝子撅下不往前走?!毙⊙嗨餍詠G了鐮刀,起身和顏龍理論:“催我做啥!腳底下和麥桿上到處都是蟲,有的都跑到腳面上來了,叫人咋快呢?”顏龍不耐煩地說:“你個屁膽子!那是蟲又不是蛇,一腳踏下去一灘子水,有啥害怕的?我都敢拿在手里捏死一大把?!鳖価埬弥牥哑鹕碜叩叫⊙喔埃安焕喊衙┛幼岄_!像你這個慫樣兒,這一地的麥子猴年馬月才能割完。”小燕轉(zhuǎn)頭瞪了顏龍一眼,邊走邊撅著嘴低聲嘟囔了幾句臟話。雖然頂著草帽,小燕圓潤的臉龐經(jīng)過幾日的暴曬,臉頰緋紅中帶著黑,劉海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擰成了幾屢掛在額頭,汗水順著她的太陽穴流下來,像受了傷的蟲子拖著內(nèi)水爬過土路留下的印痕。小燕感覺一陣瘙癢,趕緊伸手在臉上抹了幾把。顏龍掄起鐮刀長驅(qū)直入,一會兒就和小燕拉開了兩三米的距離。小燕跟在最后面,一邊揮舞鐮刀奮起追趕,一邊留心蟲子爬上光腳面。情急之下,她用力將鐮刀揮出去,攬攏著一大把麥子往懷里割,嗤啦一聲劃過,她感覺自己的腳趾頭一陣灼熱,定睛一看,鐮刀竟然割破了鞋面,劃破的口子像張大嘴巴的蛤蟆一樣。小燕撇開鐮刀,恨不得在上面踩上幾腳,轉(zhuǎn)而一屁股蹲在麥捆上,抱著腳似哭似笑地咧著嘴喊:“媽,我差點把我腳趾頭割下來了?!贝蠹衣劼暥纪O铝耸掷锏幕?,秀榮讓小燕脫了鞋查看有沒有割破腳趾。燕燕和顏龍也圍攏了過來。小燕脫了鞋,看到大拇腳趾頭被刀刃劃出一道紅印痕,幸而沒有流血。小燕帶著哭腔嗔笑道:“都是那個爛慫鐮刀!要是把我腳趾頭割了,我以后走路一瘸一拐,就成個殘疾人了?!闭f到這兒,她撇著嘴傷心地哭了起來,似乎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個殘疾人。她用沾滿灰塵的手在眼睛周圍來回擦拭,紅撲撲的臉上被她抹得黑一道灰一圈。燕燕指著小燕笑著說:“你看你把臉抹得像唱戲的花臉一樣了。猴精的!號一陣子又笑一陣子,倒底是想號還是想笑呢?我看你是想耍死狗,不想割麥子了?!毙⊙嗥铺闉樾ΓS地抓了一把土扔向燕燕,大聲喊起來:“媽,我的腳趾頭是真的疼,我姐姐還說我耍死狗。”
存生起身招呼大家稍微休息一下喝口水,他正好把鐮刀磨磨。顏龍?zhí)崞鹚畨?,對著壺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遞給燕燕。秀榮拿來干糧袋子,抖落了爬在上面的幾條蟲子,取出油餅分發(fā)給燕燕三個。顏龍一邊吃一邊拿著麥桿驅(qū)趕腳下的蟲子,拿腳踹著土不斷地掩埋被麥桿戳死的蟲子。燕燕和顏龍背靠背坐在一捆麥桿上。她轉(zhuǎn)頭一看,顏龍正用麥桿挑著一條被戳透的蟲子。蟲子扭動兩頭苦苦掙扎著,黃褐色的液體從身體中間滲出來。燕燕惡心地作嘔起來,罵罵咧咧地起身,坐到了另一個麥捆上。
太陽漸漸西斜,轉(zhuǎn)到了山背后。一陣涼風吹過,麥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存生咬著下嘴唇的一角,一把抓起地上的麥捆堆摞在麥垛上,抬起膝蓋用力壓實。秀榮和小燕拎著遠處的麥捆扔在存生旁邊。燕燕和顏龍低頭拾撿著地里散落的麥穗,每人手里捏了一大把呲牙咧嘴的桿穗。秀榮一邊遞送麥捆,看見地上的麥穗便趕緊彎腰撿起來,還不斷地囑咐燕燕三個:“你們要看著把麥頭拾干凈呢。這一個麥穗從種地里到長出來,再到做成一個饅頭不容易,你們撿上一把麥穗就相當于半個白花花的饅頭。你看你們一個個,腰挺得直杠杠的,還指望著麥穗自己跑到手里呢嗎!趕緊拾完了回家吃飯。”存生在不遠處鼓勵他們說:“三個娃都攢勁的很!這么大的太陽,硬是跟上我們把這一大塊麥子給撂倒了。明兒個跟集給你們一人買一包干脆面。再加點油把麥頭拾完了回家,乏得著架不住了!”燕燕三個一聽到干脆面,頓時來了精氣神,也不管有沒有麥穗,只要看見橫在地里的麥桿就撿起來捏在手里繼續(xù)往前走。存生一邊摞麥子一邊說:“而今做莊稼活比以前省勁多了!沒有三輪車的時候,割完了還要裝上一架子車順路拉回去,山地里還要套牛往上拉,掙的人嗓子直冒煙呢。而今的山路都拓寬了,三輪車能直接開到地頭,省了多少事兒!”燕燕接上話茬反駁說:“咋不說以前咱們地少,幾天就割完了,那才叫輕省。而今地多的,把人能破煩死!”秀榮懟燕燕說:“你個瓜慫勢!地多了糧食多了,還不好嗎?而今你們頓頓白面饃饃,想吃油餅子隨時都能給你們炸,還要咋好呢?你們?nèi)齻€比起其他娃娃,享福得很了!自從我們開始做生意,家里缺過啥菜?像桔子和橙子這些水果,有的人連名字都叫不上來,你們?nèi)齻€能敞開了肚皮吃。說句實話,在吃上就沒把你們?nèi)齻€虧欠下!”存生“就是!就是!”地隨聲附和著。燕燕三個相互對視,擠眉弄眼地扮著鬼臉,誰也不敢再辯駁什么。
一抹殘陽鋪照,晚霞浸染了半個天空,五顏六色的云彩像海浪般洶涌澎湃,中間像是有幾條黃色的海魚在波濤里跳躍,旁邊的云頭聚集,像一頭剛睡醒的雄獅,匍匐前身伸展著腰肢。燕燕三個哪有心思顧及這些,一個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耷拉著腦袋跟在秀榮和存生身后。他們再也沒有來時踩踏蟲子的那個興致了,地面上的蟲子卻還一如既往,成群結(jié)隊地蜷曲著身軀,向玉米地進發(fā)。存生和秀榮邊走邊聊著天。秀榮擔心地說:“麥子一收完,蟲沒地方吃去,玉米又該遭殃了。不趕緊噴灑殺蟲劑,今年的玉米還保不住了呢。你看這誰家的玉米,葉子和桿子上盡是密密麻麻的蟲,一夜就能把玉米吃成光桿司令。跟咱們玉米地接茬的麥子一割,就要趕緊打藥呢。他娘的!那一場爛慫暴雨下得真不是時候,玉米剛成氣候,它把蟲下出來,還把人忙死呢!”存生嘆了一口氣,慢悠悠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干著急有啥用呢?蟲又不是光吃咱們家的玉米,慢慢來!”
割麥子的這幾天,王家奶奶系著圍裙,咯噔著小腳,忙前忙后地料理著家務。案板上搟干了一大張面皮,放了緘面的緣故,略微的呈現(xiàn)青黃色。隨著年歲的增長,王家奶奶的胳膊越發(fā)得沒有勁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搟過長面了。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坐在炕頭休息時,順手拿起“孝順子”,輕輕地捶打著肩膀。順利剛買回“孝順子”時,王家奶奶還嫌他亂花錢,說是身上哪里癢癢了,伸手就能夠到,脊背上夠不到的地方還有燕燕三個,再不行她找半截玉米芯子,用竹子戳進去也能湊合著用,哪里還用得著專門買個撓癢癢的玩意兒。王家奶奶還抱怨說,現(xiàn)在的人腦子越來越精明了,拿木板打彎,按照人胳膊手的樣子做個撓癢癢的,名字還起得好,專門招惹年輕人花錢買孝順。嘮叨歸嘮叨,總不能買來了當個擺設不用,王家奶奶現(xiàn)在已然用習慣了“孝順子”,一坐下來就在自己身上敲敲打打,也省得喊破了喉嚨叫燕燕三個。現(xiàn)如今,燕燕三個她都使喚不動了,指使著干個活,嘴上嘟囔一串子,她看著都心煩意亂,還不如她手里這個使喚順當了的“孝順子”。她看著“孝順子”就倍覺親切,不禁自言自語地說:“而今人能的不得了!造的這東西比使喚幾個娃娃都強。”王家奶奶抬眼望向天空,太陽已經(jīng)從墻頭斜了下去,她估摸著時間說:“院子里陰了有一陣了,緩一陣腿又該收拾著喂牛喂豬。割麥子的出去多半天了,三個娃應該早都餓了。唉,幸虧三個娃能幫點忙了,不然他們兩個人就忙不過來。還想跟集掙錢,那十幾畝麥子還要一鐮刀一鐮刀地往完割?!蓖跫夷棠踢呎f罷,扶著墻起身出了洞門。
聽見拐棍噔噔作響的聲音,狗拽著鐵鏈繩搖著尾巴,蹦跶著四肢撒起歡來。呼呼大睡的豬聞聲,哼哧一聲爬起來,拱著鼻子張大嘴巴哼哼地叫喚。拴在木樁上的兩頭牛早已起身,搖晃著尾巴,甩著頭拍打身體和眼角的蒼蠅,腳不斷地原地踩踏,幾坨牛屎被踩踏得稀碎了一地。旁邊的雞窩里灰塵滾滾,公雞拍打著翅膀追趕上一只母雞,趴在母雞身上啄頭上的羽毛,以示自己不可撼動的王者風范,嚇得其他幾只母雞蜷縮著身子躲在墻角咕咕低吟。王家奶奶嘴里念叨著罵豬狗:“你們一天閑閑的,倒底有多餓呢?一個個溝子里像塞了個馬勺一樣,看見人就急了!”她隔著木頭架給雞倒了食,添好草料把牛拴到牛槽邊,坐在旁邊的土臺階上大口地喘著氣,“唉,到底不行了,干點活氣喘的。不掙扎著給那兩口子長個精神咋弄?還想活到我顏龍把媳婦娶了,都不知道那個時候還有我嗎?唉——”王家奶奶這樣說著,眼睛呆滯地望向?qū)γ娴呢i狗。沒有見到豬食盆,豬原地轉(zhuǎn)了幾圈又倒頭睡了過去。狗高昂著頭和王家奶奶對視了一會兒,突然耳朵高豎,呼的一下站直,抬起后腿不斷地撓脖子以下的部位,似乎是越撓越癢,它又把整個身子緊挨著墻壁來回磨蹭了一陣,隨后搖頭擺尾抖動著全身,試圖甩掉身上那些可惡的跳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