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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九十一

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三點余禾 5480 2022-03-22 11:09:18

  塬上的孩子冬天上學(xué)最是遭罪。遇上西風(fēng)攪雪的鬼天氣,一路逆風(fēng)騎自行車還沒有走上快。下塬里像欒塬、雙廟的學(xué)生騎到學(xué)校,十來里路程不說,一路都是慢上坡,到了學(xué)校全身都濕透了,嘴里呼著白色的熱氣,嗓子里像有一團火竄上來,一到學(xué)校便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著后背了。肚子咕嚕嚕地直叫,哪里有心思上自習(xí)背書。書立在桌子上擋住視線,咬一大口饃饃,一邊哼哼囔囔地裝模作樣背書,嘴里不停地嚼咽著冰饃饃。值周的老師也習(xí)慣了,手背搭過繞著教室外圍巡視一圈,聽著教室里有朗朗的讀書聲,忽然又擔(dān)心起爐面上饃饃被烤糊,便加快腳步進了辦公室。

  燕燕坐在第二排靠窗戶的位置,她看見值周老師急匆匆地轉(zhuǎn)身離開,掰了一口饃饃塞進嘴里。一邊讀書一邊吃饃饃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習(xí)慣。窗戶下面的玻璃破了巴掌大一個窟窿,說不清什么時候爛的,反正燕燕換坐過來就這么一直爛著。秋日里還好,習(xí)習(xí)涼風(fēng)正好吹過臉頰,不至于上課時間打盹瞌睡。冬天就不好受了,呼呼的寒風(fēng)直戳戳地吹進來,臉蛋和耳朵像被一瓢一瓢的冷水潑過。他們幾個靠窗的學(xué)生只好拿課本堆放在窗臺上擋風(fēng)。燕燕心中很是憤懣難平,上小學(xué)時她就有一個冬天坐在一塊爛玻璃旁邊,當(dāng)時把耳垂都腫了。凍傷過的耳朵在這個冬天又開始瘙癢難耐,即使是上課時間,她必須纏著圍巾把耳朵包裹嚴(yán)實。班主任冶老師都提及好幾回了,總不見來個人換一塊新玻璃。

  可是現(xiàn)在,比起坐在窗戶邊上挨凍,還有一件事更讓燕燕左右為難。上周學(xué)校突然臨時決定,讓兩個班中期考試前二十五名的學(xué)生,晚上集中在一起上晚自習(xí)課,由初三級任課老師帶隊組織統(tǒng)一進行復(fù)習(xí)。為了保證晚上學(xué)生回家的安全問題,學(xué)校倡議學(xué)生盡量克服各種困難,建議離家遠的學(xué)生住離學(xué)校近的親戚家或同學(xué)家,順路的同學(xué)最好一起結(jié)伴回家,有條件的讓家長接送。這下燕燕心里開始作難了,下午吃完飯趕七點半到學(xué)校這都不是問題,關(guān)鍵晚上怎么辦?往常九點半左右家里人都準(zhǔn)備熄燈睡覺了。她不可能讓父母到點來接她,他們跟集賣菜本來就睡不上個囫圇覺,她不能再從中添麻煩。學(xué)校附近一個沾親帶故的親戚都沒有。她們家離學(xué)校二里多的路,說近也不近,說遠吧,和下塬的學(xué)生比起來又不算遠,屬于不遠不近的尷尬距離。最關(guān)鍵的是,晚上黑漆漆的她一個人不敢走,尤其是從公路拐彎后的那一段土路。聽大人們說那條路兩邊以前是一片亂人墳闕。如果不知道這些,她想她就會黑搭模糊的啥都不想只管走路,可是已然知道了,心里便不由得發(fā)怵起來。她一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思來想去后,還是覺得得找個順路的同學(xué)和她做伴回家。

  鄧建秀無疑是最佳人選,鄧家莊還在白家洼下面,她們兩個可以輪流在每家住幾個晚上。家里的炕上加一個人還是沒啥大問題。于是,她們兩個一拍即合。每天晚上下了課,她們就趁著夜色抹黑回家。十點多回到家,其他人都已經(jīng)熟睡了,她們盡量悄無聲息地脫了衣服,來不及想什么,跟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起上晚自習(xí)的那些天里,燕燕和鄧建秀幾乎形影不離。她們兩個一起上下學(xué),一起討論解決數(shù)學(xué)幾何題,相互彌補短缺。鄧建秀愛掉鼻的習(xí)慣稍微比上小學(xué)時好一點,每每遇到難題需要凝神思考時,她習(xí)慣性地把筆支在下巴上。兩股清透的鼻涕像兩道細流緩慢滑落,她似乎毫無知覺,直到接近上嘴唇快要流進嘴巴時才感覺出癢癢,她雙唇一噘,搐一下便把所有的鼻涕都吸進鼻孔里。不一會兒,吸進去的鼻涕又悄然滑落,她還是如法炮制。燕燕乜斜著眼睛皺著眉頭,把這些都看在眼里,她心里嘖嘖驚嘆,嘴巴不由得一抽搐。

  打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鄧建秀就有個“鼻涕蟲”的外號,經(jīng)常被同學(xué)們模仿當(dāng)成笑料。因為沒有手帕擦鼻涕,她只能一次次吸進鼻孔,有時也會毫不猶豫地吸進嘴巴里吃掉。在外面玩得起勁的時候,只要鼻涕下來,她會習(xí)慣性地順手?jǐn)Q下來一把甩到地上,當(dāng)然,她也不忘在鞋幫子上擦擦手。

  不間斷地吸搐聲,清水樣的鼻涕默默流下來又嗖一聲被吸進去,這使得燕燕無心做題思想開起了小差。她想起每到冬天窯里生火架爐子,他們?nèi)齻€都會輪流上火感冒上一回。粘稠的黃鼻涕也會堵塞鼻孔,手帕經(jīng)常被鼻涕擦得粘在一起扯不開。有時候,他們捏著鼻子把鼻涕擤完順手就在墻上一抹。王家奶奶常常愛傳道著罵,“呀咦!一個個把人臟囔死咧,抹得墻上到處黃囔囔的。人都胡傳著說,鼻多的娃娃有福,你們有福沒福我不知道,先把人看著窩囊死咧……”唯獨王家奶奶說有福的這一句話燕燕和小燕聽著受用,她們更是得意忘形,擤一把鼻還不忘要嘚瑟一番,“唉呀呀!這鼻多的還把人破煩死價!”

  燕燕注意到鄧建秀的手指頭又細又長,指甲蓋不但狹長還往里緊扣。她心想,這種指甲蓋可能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將來以后要睡著吃的“銅鑼指甲”。秀榮曾經(jīng)不止一回念叨過,“銅鑼指甲睡著吃,蕎皮指甲組著吃,窩水指甲要著吃?!毖嘌嗳齻€都屬于要靠雙手勞動才有飯吃的蕎皮指甲。燕燕假裝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墻深入思考,心里卻思緒連篇?!班嚱⌒憧隙芸忌现袑R院螽?dāng)城里人。她從小鼻湊多到收不住,從指甲的長相來看肯定是恁種即使躺平也有飯吃的人?!毕氲竭@里,燕燕不由得心里生出些許羨慕嫉妒之情。看著她的鼻涕又一次快進到嘴巴里,燕燕趕緊拿胳膊肘輕輕戳了她一下,小聲提醒說:“快,鼻哈來咧?!毖嘌嗾f話時盡量裝作一副關(guān)切又若無其事的樣子,以便不讓鄧建秀覺得難堪?!按ぁ币宦?,鼻涕又一次被吸了進去,專注解題的鄧建秀根本沒有注意到燕燕因為她的此番操作,一邊的嘴角都扯到了耳朵跟前。

  有段時間,鄧建秀因病請了幾天假。燕燕在老師的安排下,只能輪流跟著離學(xué)校近的幾個女同學(xué)去她們家里借宿。斷斷續(xù)續(xù)一個多月不固定地在外面借宿,不知怎的,燕燕貼身的線衣和頭發(fā)上竟然生了虱子。起先,她只是覺得晚上睡覺時胳肢窩癢癢,壓根沒想到是虱子在作怪。隨著生活條件的逐漸好轉(zhuǎn),他們已經(jīng)很少聽到誰身上還生虱子的閑話了。連王家奶奶都說,“虱子跳蚤恁東西也看世道呢,人受窮困潦倒的時候它們也跟著吸血欺負人,而更人吃得個個圓咕隆咚咧,這些東西連影行都不見咧?!毖嘌嗳齻€小的時候,因為換洗的衣服少。到了冬天,貼身穿的棉襖棉褲縫隙里密密麻麻的虱子卵像蒜辮子一樣。隨處可見虱子在織縫邊沿上爬行,吃飽喝足的虱子屁股后面常常有一團深紅的血。秀榮隔段時間就要把衣服放在煤油燈下燎一回,燒得虱子卵呲啦啦地作響。秀榮擠怕了虱子,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擠得頻繁了,她總感覺大拇指頭的兩個指甲比其他指頭上的指甲都消薄脆弱。前一天晚上擠壓過虱子的大拇指蓋連續(xù)幾天只要一碰到硬東西,她便感覺像是被戳扎到了心上。

  秀榮首先發(fā)現(xiàn)燕燕身上有了虱子。她看到燕燕頭頂?shù)陌l(fā)絲間有東西在蠕動,定睛一看是虱子后,秀榮著實被驚著了。她連忙大聲吆喝起來,“天光神!我還當(dāng)我眼睛瞅花咧。你看你瘆人嘛,都多少年沒見過虱咧,這個女子到哪噠背咧一頭虱回來咧。即使在外頭睡覺,周末咧回來衣服還換洗著呢么,哪噠染上的虱啥。身上怕也有呢,趕緊把貼身的線衣?lián)Q咧去。咦——我的個媽媽呀!我把你個豬,前幾年給你們?nèi)齻€把虱擠的,我而更看見虱不由人頭皮都發(fā)麻呢?!毖嘌嘁贿厯Q衣服嘴里還在嘟囔著說她不相信。當(dāng)她翻過內(nèi)衣仔細尋找時,果真看到了衣服胳肢窩處的虱子卵。她說不清楚到誰家睡覺時把虱子背回來了。秀榮趕忙喊著存生讓把壺里燒開的水倒盆子里先把衣服燙一遍。虱子這東西不斬草除根會像感冒一樣給睡一個被窩的人傳染上。秀榮一邊翻弄衣服一邊念叨,“唉,這肯定是你在外頭睡覺,有時候和身睡覺從被窩里帶回來的,這個東西挪窩窩也長得快。多少年都沒見過咧,這還把人驚咧一哈。頭發(fā)洗咧拿恁個老篦子齊齊要把頭發(fā)篦一遍呢。一哈子滲人死咧!”小燕和顏龍好奇地圍在秀榮旁邊頭湊在一起觀看,咂吧著嘴嘖嘖嘖地發(fā)出一陣驚諤聲。小燕時不時地在自己身上隔著外衣抓撓,笑著嗔怪燕燕給她也傳染上了,感覺自己身上像有好多個虱子排著隊在脊背上爬行。王家奶奶見狀瞪了小燕一眼說:“再不精怪咧,哪噠來恁多虱呢,一哈子湊能鉆到你身上。聽風(fēng)你湊滴雨點點,還怪咧氣咧?你又沒有到外頭過過夜。”小燕還在一邊撓一邊扭著身子用衣服在身上磨蹭。顏龍也像是被小燕傳染了,擰著胳膊篩糠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在地上亂抖。兩個對著燕燕做著鬼臉,故意在她眼前頭晃蕩,吧啦著嘴唇小聲罵她是個豬。燕燕蹲在地上用指尖夾住線衣在盆子里翻燙,不時地捻一點水朝他們兩個彈過去。

  秀榮把手里織的毛褲收完最后一針,攤開放在炕上,撐開手指拃量長度。她深呼了一口氣抬頭喊顏龍,“顏龍,再不抖噠咧,真的有虱你還能抖下來。來把這個毛褲穿上試一哈長短。我拿以前拆洗的舊混紡線彌咧一截子,應(yīng)該差不多。今年立春早,正月里湊能替換棉褲穿咧。”顏龍往秀榮手里一看,那條毛褲是燕燕穿過的,毛線都是從各種以前的毛衣服上拆下來的。紅、黃、綠等各種顏色混合在一起,每個顏色織了有一拃長的距離,兩條腿上的顏色也不對等。顏龍打小習(xí)慣了穿燕燕和小燕穿剩又改制的衣服,他也從來沒有彈嫌過。不像小燕,一旦給燕燕買了新的衣服,讓她穿燕燕穿過的,她定是先撅著個嘴,還沒開始說話眼淚先噗簇簇地掉下來,嘴一咧就開始委屈地哭訴起來。

  顏龍在炕上穿好了毛褲,秀榮看著長短剛剛合適,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小燕在腳地上笑著說:“幸虧毛褲在身底哈穿著呢,末咧這樣穿出去,花花綠綠的讓人把大牙笑跌咧?!毙銟s笑呵呵地說:“有的穿湊不錯咧。你老子都一直穿得別人剩哈的。得虧你娘拿回來的恁幾雙羊毛厚襪子,末咧今年的冬天湊凍死咧。照這到菜市場人腳都凍木咧,踩到地上半天沒有知覺。我到底覺得往年都沒這么冷,今年冬天一個干冷么。”存生坐在爐子邊附和說:“今年不下雪湊是個干冷,我還帶得護耳朵的棉帽子,把耳朵都凍咧個硬疙瘩,這會兒坐爐子跟前烤熱咧,燒乎乎的,我光想摳?!闭f著存生又開始用手指從上而下?lián)纤亩?。秀榮忽然想起了什么,“看還差點忘咧,我先看一哈在嗎,”說著起身去了偏窯。不一會兒她胳膊下夾著一塊羊毛氈進來了,“秋后把席底哈的羊毛氈換咧,爛的壓到邊上說到冬天咧給咱們照著鞋樣子剪幾雙鞋墊子墊腳底哈暖和,咋木忘得一干二凈,剛腦子轟一哈想起來咧?!闭f著秀榮把拿來的鞋底樣子放在羊毛氈上面,先用鉛筆勾勒出鞋樣式,操起剪刀使勁地剪了幾雙鞋墊。她甩了甩發(fā)酸的手腕,“嗯”地出了口長氣,讓燕燕三個分別把鞋墊墊在自己的棉窩窩里。燕燕三個迫不及待地穿上鞋在地上走來走去,果然墊了一層羊毛氈就是不一樣,鞋不但沒有那么框著腳了,腳底下頓時暖乎乎的。

  他們的棉鞋都是今年新做的,為了保證明年還能穿一年,都比實際鞋號大出很多,即使綁緊鞋帶,有時侯一不留心也會一腳踢出老遠。墊上鞋墊子后一下子感覺走路都能抬起腳后跟了。燕燕得意地一手扶住八仙桌,一條腿來回踢騰,不料勁使得過了頭,棉窩窩飛起來直愣愣地砸在了正在炕上盤腿打盹的王家奶奶腿窩里,驚得她呼一聲抬起頭。燕燕笑著連忙單腳跳過去撿起鞋,嘴里“sorry-sorry”地連聲道歉,王家奶奶生氣地拉長臉瞪著眼睛呸一口唾沫朝著燕燕濺過來,“把這娃娃越大還越?jīng)]教養(yǎng)咧,‘騷得’、‘騷得’,誰騷得咋木來?”小燕和顏龍噗嗤一聲哈哈大笑起來。燕燕一邊擦臉上濺的口水,一邊歪著腦袋不停地往地上唾,“唉呀!我說的‘sorry’是英文里頭對不起的意思,你組啥呢嗎?不分青紅皂白湊給人唾唾沫,臭哄哄的誰能受的了?你一輩子再沒點啥愛好,湊愛給人唾唾沫?!蓖跫夷棠堂靼琢诉^來笑嗔著說:“你末咧不知道你奶奶是個睜眼瞎子,大字都不識一個,還豬文狗文的給我擺排場,我管求不起!”燕燕忽閃著眼睛斜瞪著王家奶奶,嘴里嘟囔著,“沒文化真可怕?!?p>  存生抿著嘴強忍著笑,假裝著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電視。秀榮笑著對燕燕說:“唉咦,你娃是孫猴子上天宮得意忘形咧。給我們這些老文盲說英語還不是等于給聾子講經(jīng)白費口舌呢?!毙⊙嗪皖価埞室鈬跫夷棠剃庩柟謿獾脑谂赃呉豢谝粋€“sorry”地喊著。王家奶奶翻著眼睛瞪了一眼,“走求過遠,嘴里胡卵卵啥著呢!一個個還都沒點正行,蹬鼻子上臉呢……”從這以后,“sorry”這個詞倒成了燕燕三個的口頭禪。對付愛哭號的小燕尤其有效,只要燕燕和顏龍手舞足蹈地在她眼前怪聲怪氣地說上幾遍,保準(zhǔn)小燕會破涕為笑,跺著腳罵一句,“唉呀!你們兩個把人日眼死咧?!?p>  一到冬天,菜地里沒了去處,王家奶奶便到了最消停的時候。存生兩口子去趕集,她把三個學(xué)生打發(fā)去了學(xué)校,就盤腿坐在靠窗臺的炕頭上,望著窗戶外面灰蒙蒙的院子和洞門發(fā)會兒呆。有太陽時她喜歡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參照著從墻頭斜過的光影估莫時間。要不就拿著雞毛撣子一遍又一遍地撣桌子和棺材蓋上的塵土。如今她已老眼昏花,做針線穿不進去線,加上手腕經(jīng)常疼,她也懶得尋點針線活打發(fā)時間。存生兩口子也不再指望一個七十五歲高齡的老太婆還像以前一樣,搓捻納鞋底的麻繩,縫補穿破舊的衣服了??傮w上說,王家奶奶的身體還算是硬朗,里外的家務(wù)活,包括糊弄一頓熱乎飯喂牲口等等。她干起來雖然吃力些,需要邊干邊停下來喘口氣,但都能應(yīng)付自如。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自言自語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閑暇時,她就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斷了刀頭的削筆刀切著吃蘋果。自從牙口不好,這把小刀她便經(jīng)常隨身攜帶,吃蘋果的時候切成小塊,用松動的老牙慢慢地磨。一邊吃心里想起什么就念叨出來,果汁從牙縫里濺出來,嘴角滲出一團白色的汁水?!鞍?!這把人一個沒處去還坐得惜惶死價!熊渠他外爺往年個天氣一冷愛浪門子跑得歡。今年個咋不見影行?還想喝點老漢子熬得恁個熟湯氣的罐罐茶呢。存生一天晚上回來熬幾罐罐,爭不得我喝,娘母幾個吸溜吸溜個沒完沒了,我看他湊沒喝哈幾嘴。老漢子不來咧,冬天農(nóng)閑不會把老婆子放出來浪幾天門子嘛,一年四季給一家老小趴鍋頭上忙著呢,勞改犯都有個放風(fēng)的時間呢。林連彩霞福燒的了不得著,還鬧騰著另家呢。把恁草包喂大都連恁白眼狼一樣,日子過順當(dāng)咧湊用不上老人咧。恁不是怕人笑話,說不上早還把他老兩口放底哈窯里單過去咧?!蓖跫夷棠陶f著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拉著“嗯—呀”的聲音直到嘴巴合上。她看了看墻上的光影還沒爬到一半,拾起身旁的笤帚疙瘩揀著上面的渣細,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唉,人他媽的。活一世有啥意思呢?一輩人都活了個兒女的勢。年輕人又想得窄卡,誰還不是從恁個路上經(jīng)過價。這我而更還能像狗一樣好歹照看個門戶,說不定再過幾年,也湊成老垃圾咧,叫人家們一個個彈嫌。日他媽的!說來說去人心都是恁石頭長得,咋木捂都不得熱。嗯哼——唉,翠兒他外爺也可憐!聽著兒一個個都干大事著呢,也摸缺的在女子家才能吃上幾頓暖肚子的飯。看著綢緞身上掛著呢,肚子里一肚子的苦水也倒不出來。見我過去還想給我學(xué)說噶,又害怕翠她媽懟他。家丑不可外揚,我這個外人也不想聽你們恁閑話。唉,誰都老價,誰家沒有個難腸事。哪個世道里都有個說不成的作難呢?!蓖跫夷棠陶f著說著又像是聽到了什么,探出頭往洞門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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