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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一百二十八

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三點余禾 4862 2023-03-07 10:34:01

  塬上不論白事紅事,莊戶里幫忙的人在正事的前幾天,一天兩頓茶飯都是傳統(tǒng)的酸湯臊子機器面。也有不愛吃湯飯的人,后廚里有自家的婆娘,剜一疙瘩臊子,面條在面湯鍋里回鍋兩鼓搗再撈出來,放點鹽醋,一勺油潑辣子攪拌,就一根蔥或者一瓣蒜,扎個姿勢墻根底下一蹲,三下五除二一大碗面就下肚了。還有那不愛吃機器面的“怪人”,同樣的麥子面,哪怕吃點軟面憋糊子,就不愛吃機器壓出來的面,也不是不吃,就是吃多少碗都覺得肚子填不實在。存生和勝利就是這樣的“怪人”,不管吃幾碗面飯,飯后還得多半個饅頭壓實肚廊。存生也是最近幾年才有了這樣的毛病,為此,秀榮總是一臉嫌棄的數(shù)落他,“貓不吃蕎面攪團,慫求毛病都是慣出來的。恁慫人湊適合過接不開鍋的窮苦日子,餓狠咧,聞著狗屎他都跑得歡。”

  穿戴著全身孝衣的秀榮和存柱媳婦,和存生存柱一樣,基本上沒有時間跪在靈堂前,里里外外地忙活應付著找東西。就連勝利、順利和顏龍,都被各種瑣事絆纏住腳步,時常小跑著打雜跑堂。靈堂前面玉蘭、翠兒、霞兒、翠霞、燕燕幾個,還有轉明和轉社,兩個孫子媳婦。孫子輩里頭,就小燕和翠花沒有回來。小燕那幾天正在統(tǒng)一培訓,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總是不由得想起王家奶奶生前的點滴,想著想著,不由得眼淚噗簇簇地掉下來,她趕緊低頭偷偷擦掉,慶幸她明智地選擇坐在了最后的角落里。同事看到小燕紅腫的眼睛,還以為是和良子鬧別扭了,知情的人也是順水推舟,讓良子頂了這個黑鍋。翠花女婿的膝蓋做了個手術必須得有個人經管不得回來。重孫子輩里頭璽明幾個沒人陪著玩鬧的時候,也湊過來跪幾分鐘做個樣子隨后就溜之大吉了。

  按照習俗,后輩兒孫要輪換著跪在草包上燒紙續(xù)香火,直到棺材抬出去下葬。后輩兒孫多自然有兒孫多的好處。王家奶奶的靈堂前一直是香火不斷,擺供的吃食水果,除了面飯饃饃沒人動,其他獻果也是隨空隨添。農村里的鄉(xiāng)俗多,傳說靈牌前的獻果吃了不害病。家里頭有小人的男人婆娘便趁著空閑,說笑間順手牽羊拿個塞進口袋里,有的直接領到靈堂前大明大擺地取。靈堂前的孝子們也是,跪得口渴了,爬起來取個蘋果,笑嘻嘻地對著王家奶奶的遺像說:“老奶奶,把人跪得波棱蓋子都麻咧,讓我把你這好吃的吃個,你敢湊沒啥意見么。”

  秀榮多數(shù)時間都絆纏在伙房里打下手??粗伬锕玫碾舆€沒爛出來,自己年前攔得臊子罐勻速下沉,她心疼的同時也留了點小心眼。反正弟兄兩家人辦事啥到最后都是對半算賬。公用的臊子攔好剛一出鍋,她就把年前她攔得臊子連罐搬到了她睡的房間里。家里的胡麻油眼見著要見底了,罐底里只剩下一巴掌厚的油渣,事上用的油干等不見回來,秀英輪著鐵勺扒門框上喊著,“嬸媽,清油完咧咋弄價。”秀榮充耳不聞,裝作急匆匆的樣子轉身去了后院。存柱媳婦無奈,只能指著雪霞到灣里提了多半壺上來,說是家里油壺里也沒多少了,這些天王家奶奶攪噠上沒來得及榨油去。

  廚房和正房之間的過道里,專門有幾個女人負責給幫忙的人下面舀湯。里面的伙房里,請來的廚師頭大脖子粗,腰到臀腿基本上一樣粗壯,脖頸下圍著一個油光锃亮的漆皮厚圍裙,圓鼓鼓的肚子像是有四五個月大的身孕,肚子緊挨著鍋頭,擰著屁股顛著大勺在鍋里攪拌。別看他身子笨拙,顛勺炒菜起來倒是靈活利索。腳上穿著一雙齊膝蓋的雨靴,一走路踩得噗嗤嗤做響。這個靈活的胖子穿梭在幾個打下手的年輕媳婦子中間,一邊安排,一邊忙活著炸魚做各種席面上吃的蒸碗。

  廚房門口的廊沿臺子上,老十媳婦和福強他媽坐在凳子上弓著腰慢條不穩(wěn)地揀著菜。韭菜根上的干泥巴都被搓得一干二凈。兩個人一邊揀菜一邊拉閑,還不忘抬頭環(huán)顧著院子里。秀英提著空泔水桶從大門外走進來,看到老十媳婦手里拿著一把韭菜不動手,眼睛環(huán)顧著院子里。秀英在背后拍了一巴掌笑著說:“十媽,你捏咧一把韭菜捏屁揣怪地繡花著呢嘛。你不趕緊揀,一陣陣等著要呢?!崩鲜眿D笑瞇嘻嘻地說:“高高一摞子菜呢,不多分幾個人揀,把我們兩個老婆子放這噠,啥時候揀完呢!”秀英放下泔水桶卷起圍裙坐到了跟前幫著一起揀菜,乜斜了一眼老十媳婦笑著說:“我十媽也跟上倚老賣老著呢。等咱們恁些碎崽崽娃把媳婦子娶咧,你連我六媽也湊能像恁些老般婆娘一樣盤腿上炕坐哈等著吃現(xiàn)成飯咧。”秀英唉地嘆了一聲接著說:“話說回來,看個人家咋木想呢,沒取兒媳婦說明咱們年輕還能跑得動,兒媳婦一娶當咧婆婆當時湊老相出來咧。恁么誰家婆婆還不是從媳婦子上熬出來的?而更社會發(fā)展的快的,川里過事都請不來幫忙的人,而更的年輕人都到外頭打工去咧。人家可興哈的啥?叫個流動席。主家只管把面飯準備好,席面直接給人包出去咧,連鍋碗瓢盆都不要主家的,只要掏錢,筷子碟子啥都是一次性的?!?p>  福強他媽瞪圓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說道:“看而更這人能慫嘛!只要有錢啥都能想出來。”秀英連忙接著說:“恁還不是!你還當我胡說著呢。前幾天川里我娘家娶媳婦湊這么個弄手。雖說多掏咧點錢,恁人到底省事么。像咱們這塬上,熱月天幫忙還好,臘月里有個事,光恁個碗洗得人手指頭上都裂口子呢。”

  秀英幾家子因為福強他媽把老羅招進了王家門,沒有經過他們親弟兄幾家人的同意,一直對福強他媽和老羅心存敵意,好長一段時間都是見了面邁過臉不搭話。自從老羅領著兒子入贅到彩霞家,一來二去,彩霞便和老羅的一個侄兒子瞅對了眼,不顧她媽地極力反對嫁了過去。老羅在白家洼扎根以后,幾年的相處下來,做派為人各方面都深得白家洼莊里人的尊重和認同。再不說啥,他四處打工掙錢,把幾個娃娃供著上完了中學,福強中學出來還上了三年技校。對待彩霞家娘母三個那絕對叫外人挑不出來丁點兒的毛病。以前和長生過日子時,福強他媽總是一副病怏怏,營養(yǎng)不良的狀態(tài),給人一種一刮大風就扎不住腳跟站不穩(wěn)當?shù)母杏X。自從跟了老羅,她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整個人圓乎了一圈不說,穿戴上也比以前時興多了。就連秀榮都羨慕不已。莊里的女人和自家男人因為點雞毛蒜皮的事爭競起來,人到氣頭上容易說些過分的話,還總是拿福強他媽做例子,“我瞎眼窩咧跟咧個你!你把恁男人白當咧,還不剩一頭碰死我跟個好的,誰離咧誰地球還給不轉咧!你看人家福強他媽而更活的,油頭粉面的比誰都快活,老羅摩托車一帶,走哪噠嘴里都磕的是瓜子。”

  老二一家和福強家住得近,彩霞和福祥打小就喜歡去老二家串門子混吃混喝。以前長生家里爛暢的時候,老二家兩口子也經常幫襯。雖說在彩霞她媽招親的事上有點成見,但是對兩個娃娃卻比以前更加上心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對老羅兩口子的怨氣也淡化了。老二外出工作的時候,兩家人也合在一起種莊稼。漸漸的,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家也都有樣學樣,和莊里其他鄰里一樣,老羅主動打招呼的時候,也相互間有個接應。女人家們經常聚在一起做個針線拉個家常,對過去的風波只字不提,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嫌隙一樣。

  老羅帶來的兒子飛飛中學畢業(yè)后沒考上學,就到外面闖蕩去了。飛飛一外出打工,莊戶里人一下子松了一口氣。這個娃有點土匪性情,上學的時候就不好好去學校,伙同上三兩個外莊里的碎混混娃,成天里偷東家的雞,打西家的狗。果梅在樹上還沒成熟,早早被他們一伙糟蹋的樹底下一層綠果子。莊里人咋罵他都扎著一副洋求不睬的勢頭,偏著腦袋,小眼睛一斜,惡狠狠地瞪著個人一直瞅著。大人大聲謾罵著,他便小聲嘟囔著數(shù)不清的臟話,就連他老子他也敢橫在當面頂嘴。飛飛經常被老羅拿著個鐵掀追著滿莊里躲藏,還不忘回過頭手指著老羅說些烏七八糟的臟話,氣得老羅恨不得把镢頭仍過去把腿給卸折。老羅追不上了便一股腦蹲在地畔上捶頭頓足地抱怨,“我這是把啥孽造哈咧?前幾年著,他恁個婊子媽跟上他恁個騷大大跑咧,我湊把臉裝褲襠活人著呢。而更留哈她恁土匪先人光往他老子頭上扣屎盆子。一天光偷雞摸狗干日憋活,叫人成天里戳我的脊梁骨。唉,我這把先人虧咧么……”福強他媽是個聰明人,畢竟人家是白家洼莊里唯一一個念過高中的女人。對飛飛不說也不罵,一視同仁地和福祥一樣對待。還不時向著飛飛說話數(shù)落老羅的不是。飛飛中學畢業(yè)鬧騰著要去南方,老羅不放心,害怕放出去沒個人收管住把娃逛壞了。父子兩個為此差點鬧成了仇人。最后福強他媽從中調和,才讓飛飛去了蘭州。他們家門上有個堂哥在蘭州扎站好多年了,老羅兩口子專門聯(lián)系上并拜托人家關照著飛飛,老羅這才放下了心。誰也沒料想到,飛飛到蘭州半年后,便如石沉大海般徹底和家里斷了聯(lián)系,多方打聽也沒有音訊。這些年來,老羅總是一邊過自己的日子,一邊四處托人打探飛飛的下落。他還專門找到存生兩口子,拜托小燕也打問過飛飛的下落。

  原歸正轉,回到王家奶奶的喪事上來。正事前一天下午,太陽還沒有落下山頭,派去打墳的人已經回來了。打墳的人基本上都是一個隊里的外姓人。一個門戶上的本姓人,不管隔了多少代,從根源上去,畢竟同出一門,自家人是不給自家人掘墓的。以前莊里的光棍漢多,誰家有白事,都愛尋外姓的光棍漢幫忙打墳。據說,光棍漢的陽氣重,能壓得住各種邪穢?,F(xiàn)在塬上人條件好了,找個光棍漢不容易,只要是外姓的就可以。專門有人負責經管打墳的人,一天兩頓飯,都是做好了趁熱送到墳地里吃。

  王家奶奶的墳緊挨著王家老漢,和福祥他爺他奶奶并列在一起。沒有分門戶的時候,存柱弟兄兩家,福祥他大弟兄五家,外加上他們的奶奶和后來招進王家門上的那個王姓男人所生的兩個后人一大家子。在燕燕他們還小的時候,碎坑坑這一門子的上墳隊伍也是浩浩蕩蕩,人數(shù)上和大坑坑一門子旗鼓相當。后來按照人親門不親分門別戶后,存柱弟兄兩家雖然被劃為大坑坑一門,但是存柱弟兄兩個一商量,趁機提出以后清明上墳各自祭奠各自的先人。從此以后,每年清明上墳的時候,大家都省了不少的腳程。

  正事的當天來了有三百多號人,在農村算是大規(guī)模的喪事了。存柱他們商量事的時候,也是按三百多號人準備了三十五桌席面,剩余的席面第二天埋了人吃罷面飯,到晌午的時候,又把剩下的席面蒸熱上桌,存柱弟兄兩個指著順利他們把莊戶鄰里幫忙撤后場的聚集起來算是謝承打后場。吃罷晌午飯,家門上幫忙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拿著自家的鍋碗瓢盆回家了。秀榮在勝利和順利媳婦的幫襯下把剩余的東西歸整了一番。廚房里剩余了將近二十多斤的機器面。莊戶里有需要的稱去了一些,又給幾個近處親戚散出去了幾把,存柱媳婦給他們一大家子分了些,剩余的都留給了秀榮。饃饃剩余的最多,足足裝了一簸箕外加高高一篩子。塬上人過白事還是延續(xù)著固有的鄉(xiāng)俗,每家每戶一道燒紙,一副饃饃,外加十塊錢。饃饃都是十個為一副,登完禮主家把自己的饃饃裝一個作為回禮。行情的禮錢也是最近幾年從五塊漲到了十塊錢,也有個別外莊里人行五塊錢的。從燕燕初滿月時的兩毛三毛漲到五毛再到到幺二塊,其中,五塊錢延續(xù)的時間最長,行情的禮錢見證著一個個時代的變遷,還有農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

  看著家里剩的一堆一囊,秀榮愁暢地給存柱媳婦和玉蘭笑著說:“看把這剩的七踏踏八踏踏的咋弄價?天氣逐漸暖和咧,啥東西都存放不住。幸虧把幾盆剩菜叫家門上幫忙的分得拿回去咧些。末咧放幾天也湊窩酸咧,吃起吃不完,倒咧去又可惜的舍不得。姐姐姐夫過幾天一走,剩哈我們三個人,光吃剩飯多半個月都吃不完。饃饃剩咧這么些,沒處放幾天湊長毛咧,干脆叫放院子里曬干,吃不完咧給牛粉料去?!?p>  存柱媳婦一邊裝饃饃一邊說:“唉,一個事把人過得骨頭都像散咧架咧一樣,這幾天跑得我腳把骨都疼。而更人肚廊里都有存油呢吃不動。勝利結婚的恁幾年,席上撤回來的都是空碟子,哪噠還有剩余的。啥都緊錢打豆腐,只有不得夠,哪噠還有多余的呢。再看而更,剩的一堆一囊的,到底看著可惜。咱們恁娃娃都吃得簧漲,把他恁大,一個個讓拿點東西去,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p>  親戚和幫忙的人都走完了,勝利順利和顏龍把借來的賬蓬和桌凳還到廟上,洗了個手都忙忙地回城里開店去了。秀榮給顏龍裝了些饃饃,讓跟著順利車也回了學校。剩下三個月就高考了,秀榮不斷地叮嚀顏龍,“這哈家里也沒啥牽扯咧,你湊好好把你學習抓緊,看考不上咧咋弄價?回來湊要跟上我們販菜呢,你娃可想清楚!竄山有你幾個姐姐連你兩個哥哥呢,你湊再不請假回來咧,安穩(wěn)上學去?!鳖価埫鏌o表情地點頭應付著。旁邊勝利媳婦和順利媳婦給顏龍打圓場,鼓勵著顏龍,說有王家奶奶的護佑他一定能考個好大學。顏龍不好意思地泯著嘴憨憨地笑著不做聲。

  玉蘭送走勝利他們,背著手摩挲著她脹疼的脊背,望著順利車遠去的背影悵然若失。連日來的熬夜跪拜,她感覺自己的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樣。眼前頭沒有了那個熟悉的人,心里又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樣。她的身體就像一個被吹漲吹大的氣球,隨著喪事一天天地接近尾聲也一點點地跑著慢氣,到最后空癟萎縮。此時,如果在自己家里,玉蘭最想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床上,用被子把頭一包,不吃不喝都可以,昏天暗地地睡上幾天。她心里明明看得通透,王家奶奶那么大的年齡,真正算是壽終正寢。包括后人給她辦后事的排場,各方面都順順當當。大道理誰都能想得明白,可是心里空落落的就是說不出的難過。轉明轉社兩個都是請了假回來的,埋完人吃罷晌午飯都趕回了西峰。玉蘭老兩口打預著王家奶奶過了頭七再燒一張紙就回家。該盡的孝也盡完了,和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們也都見了面敘了舊,該了的心思也都了完了。玉蘭心里明白,從此以后,白家洼這個地方,她再來都是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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