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在意她的離開,更沒人在意她的死。
人說虎毒不食子,為何這白帝就能如此冷心絕情?
將她的事列為禁忌,凡私談聚議者,拔舌驅(qū)逐。
許是秋嚀見我面有異色,才制止曉月說下去。
“妍姑娘,穿過這道宮道,前頭就是遐思宮。天色不早,我與曉月就不過去了?!?p> 心思不寧,與兩人道了聲謝,便兀自朝宮道走去。
只是這宮道似乎過長了些,走了許久都不見盡頭,兩邊高高的墻垣,一路走來,卻無門庭。
心里陡然警惕起來,飄轉的思緒立時也回到當下。
天空瓦藍瓦藍,一步一步,跫聲回蕩在空曠的白云石宮道上。
并不是迷境,也并非囚陣。
正疑惑間,忽然瞧見不遠處一棵百香果樹從宮墻上伸出枝椏來。
在陌生的地方看見熟悉的事物,心里不免有些漾動。
這棵百香果樹比玉清境的高大,結了一樹拇指大小的青澀果子。再過一個月,便可采摘了。我駐足凝望了片刻,卻聽到墻內(nèi)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音,百香果樹冠隨之唰啦啦響,幾片葉子飄出墻外。
我心中一動,沿著墻根走了幾步,便見一扇虛掩的青木宮門。門縫里,一個女子正撐著根細長的桿子,一個勁地拍打那棵百香果樹,嘴里嘀哩咕嚕念叨著什么。
我推門而入。那女子,不,那婦人停下手中動作,轉過身來。
這是一雙渾濁呆滯,有些浮腫的眼睛,看見我,先是一呆,接著枯瘦的臉上飛過驚喜,扔下手中桿子,朝我奔來,將云里霧里的我緊緊抱住。
“穎兒,我的穎兒,我苦命的穎兒,你終于回來了?!?p> “我……大娘,您認錯人了?!蔽蚁胍獟昝撍膽驯В瑓s用不上勁,想用法術又怕傷著她。這婦人有點奇怪,周身一點仙氣都沒有,卻又不似人族。
“穎兒,母妃沒有騙你,沒有騙你,都是他們,是他們害了你,你要相信母妃?!彼郎喩眍澏?,激動而憤慨,又帶著哭腔。
我蒙了蒙,接著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心底升起,卡在喉嚨處,血管沸騰起來,似乎要沖破一切迷障,所有的感官像被一股力量掌控,嗓音抑制不住開始顫抖,“母妃,你跟我說說,他們到底對穎兒做了什么?”
她開始啜泣起來,抱著我依然不放,“那晚天帝赴宴之前,來見過我,他是打算向白帝解除與你大姐的婚約后,再去找你的。是白帝,白帝在他的酒里下了無色無味的情花藥,并將他留宿在你大姐的承情殿。母妃沒有騙你。白帝偏心你姐姐,不是因為她是長女,而是因為你母妃是鳳妖,你血統(tǒng)不純。天帝不過初繼帝位,六界局勢混亂,那時又臨幸了你姐姐,他也是無奈才娶你姐姐的。帝王薄情,你又單純率真,之前,母妃也是不得已才對你說了重話,你來了就好,母妃這就帶你離開這里,回妖界去?!?p> 她一拉我,作勢要走,可這會的我,如春陽底下聞驚雷般,只覺得頭暈目痛。
她似驚覺到什么,小心翼翼地看向我,捏捏我的手,“穎兒,你怎么了?你還生母妃的氣嗎?是母妃不好,母妃沒用,即使為了他跳下劍淵潭革心洗丹,也換不來你父尊看我一眼。穎兒,母妃對不起你,母妃沒有保護好你……”目光顫了顫,愧疚的視線緩緩下移到我的腹部,顫抖的手指停在半空,“孩子……孩子沒了就好。跟母妃去妖界,母妃再也不讓人欺負你了,好嗎?”
我的心似被什么利刃劃過,痛楚蔓延開來,這被當日仙丹被人挖去還要痛苦萬倍。我猛然甩開她的手朝外奔去,冷風似夾了碎玻璃似的刮擦著我的眼睛,我感到我流的不是淚,而是血。
背后傳來那個婦人驚叫嚎哭的聲音。
她沒有追上來,我知道,那座宮殿是被人設了陣障的。
*
一個月后,永安城最繁華的一家酒樓前熙熙攘攘的,攢聚了許多人。大家使勁地你推我擠,口里罵罵咧咧地說著什么。
“媽的,你踩到我了!”
“老子天沒亮就等在這里了,你他媽擠我,還惡人先告狀!”
……
“這秦家女只不過拋一個繡球,你們那么多歪瓜裂棗來湊什么熱鬧,都給本公子讓開!”
“你算個什么東西!瞧你這德行!”
“喂,你怎么說話的!知不知道本公子是何人?敢口出狂言?”
“那你可知本大爺又是誰?”那爺們胡子一翹,將眼睛瞪得銅鈴大。
大概是瞧見那爺們背后兩個虎背熊腰的護衛(wèi),那位公子咽了咽口水,呵呵抱拳,“好說好說,大家都是來湊熱鬧的,請,請!”
……
?。?p> 那日,我并沒有回遐思殿,一路飛奔,最后到了一個湖邊,躲在一處角落呆坐了一夜。
我不知道為什么流淚,只覺得心里難受至極,大概娘親的遭遇,娘親的委屈都借著我的眼淚傾吐了。
燁離找到我的時候,光景我是哭暈了。
燁離沒有帶我回遐思殿,而是來到了嚀風別境。
在嚀風別境十幾天,我足不出戶,白日里迷迷糊糊度過,每晚則是聽著飄渺柒鳳鳥的鳴叫睡去的。
燁離雖然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但是我總覺得他是陪著我的。
那日站在窗口,呆看著園中忽飛忽落的兩只雀鳥,忽然聞到一絲久違的勾魂酒香,心中頓時一個激靈,像是從一個渾渾噩噩的長夢中醒來似的。
我想起那日師父與我和蕓湛在望月亭中說的一席話。
凡人之所以苦惱,只因太執(zhí)著于過去已發(fā)生的事,或無端恐懼于未來不確定的事。其實一個人要快樂,很簡單,就是放下一切。
什么都要放下嗎?我當時是不明白的。
師父笑著撫著我的頭,應了聲。
我可不,這勾魂香我放不下,師父你不知道,它把我的魂都勾走了。我放不下它。這輩子都放不下。
師父和蕓湛聽了皆哈哈大笑。
或許我太在意娘親的死了……
陳叔將酒放在香檀木圓桌上,他說這壇酒是公子爺叫奴才送來的。
這勾魂香只有玉清境才有,而且上次都給送去彌羅宮了,師父又閉關,而我重新釀制的那些,才剛剛封存沒多少日子,他是怎么得來的?
心中一動,我便問道:“這酒是哪弄來的?”
陳叔呵呵一笑,“這么多天,姑娘終于開口說話了。不過姑娘問的,奴才的確不知。只知道公子爺出去了整整一天,剛回來,就叫奴才送這壇酒來?!?p> ……
他又道:“挽風居后的青渟丘上有一處滴水洞,妍姑娘有空不妨去走走?!?p> 我不知道燁離花了多大的心思,將滴水洞布置得與玉清境的勾魂洞一模一樣。
就連那套嶄新的釀酒裝置也毫無二致。
我記得我只帶他去過一次勾魂洞,還是為了炫耀……
他當時還挺誠懇地說了句,想不到妍師妹還精于此道。
之后幾天,我便用燁離準備的各種材料專心釀起酒來。偶爾,我會感覺有人遠遠地看著我,待抬頭時,唯見洞口的幾樹銀杏金葉翩飛。
我將三壇百花酒,特意埋在了挽風居的幾棵木樨花樹下。這木樨花的香味像極了玉清境的仙萱花。蕓湛有事沒事總愛躺在仙萱花樹上,一天下來,搞得渾身香撲撲的,我總愛嘲笑他。他總是不以為然地一笑:這叫抱香而眠,清芬可揖。
一日一早,燁離來找我,說今日是人族一個大節(jié),到了晚上永安城大街小巷,各家各戶都會張燈結彩,放禮花禮炮,十分熱鬧。
我正想去要尋一味百回香草釀酒用,便也沒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