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很久，昭若被壓入地下三層的一間簡陋的屋子。四周潮濕陰暗死一般寂靜并不見其他囚禁之人，唯有耗子、蟑螂、壁虎在黑暗中爬來爬去。昭若生平就怕軟軟的小耗子。她一聽耗子叫，心里總發(fā)毛。這會兒，耗子偏有意捉弄她，一下子爬到她脊梁、一下子又跳上她肩膀，嚇得她渾身哆嗦，口中直念：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可惜，佛祖爺爺不應她，只由著那些耗子、壁虎們胡來。就這樣躲啊、閃啊、叫啊一段時間后，她想到了辦法，就燃了地上的枯草。耗子們受不了煙熏之味就灰溜溜地跑了。
可惡的耗子、蟑螂走后，昭若背倚著鐵欄呆滯起來。她想著四殿下喝了那瓶血藥定是活蹦亂跳了，慧遠大師也定是安然無恙了，就特別心安，可一想到七彩琉璃珠沒了這事，又不甘心起來，就像角落里噗嗤噗嗤閃爍的油燈，做著生命最后的掙扎。
暗室里，昭若見不得日出日落，只有一個駝背的老頭會送些水、蘿卜、紅薯過來。她自小就吃土生土長的瓜瓜果果，這些粗茶淡飯倒是合她口味。她想著即便做鬼也要是個飽鬼就吃得香噴噴的。也不知吃了多少根蘿卜，多少只紅薯，突然有一日聽見有別于駝背老頭的腳步聲了。
她抬頭，見是四殿下，頓是異常的欣喜若狂。
“殿下，您沒事啦！”昭若伸手隔著鐵欄想摸摸四殿下的臉，但見四殿下卻了一步，還是放下了，轉(zhuǎn)而想起主仆尊卑，忙是俯首跪道：“奴婢失禮，望殿下恕罪?！?p> 自四殿下醒來，宮外可是亂了一片。先有賀中南一家被查出偷稅漏稅抄家，賀青青受辱；后又有獨孤小公子牽連七彩琉璃珠丟失一案，獨孤丞相為保其兒自愿受刑；再有慧遠大師意外身亡。宮里謠言四起。有說，小妖為了修道成仙盜走七彩琉璃珠，正巧被慧遠大師撞見，就殺人滅口。也有說，齊國故意派人盜走七彩琉璃珠以此為征兆滅周國。宮里尚是如此，民間更是傳得天花亂墜。百姓們害怕沒了七彩琉璃珠得不了安寧就跪在報國寺門口三天三夜，祈求懲治真兇，還佛祖清寧。一時，廟堂與江湖均不得安寧，而能平息這場風波的只有那個罪魁禍首。
四殿下的臉色極其難看，眉頭緊緊皺著，半響才沉聲道：“七彩琉璃珠真的被你吃了？”
昭若面色發(fā)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聲道：“奴婢是盜了七彩琉璃珠，但只舔了一小口，也不能說全是奴婢吃的?！?p> 四殿下冷冷地凝睇蜷跪于地的昭若，滿腔的怒氣似一觸即發(fā)。
昭若跪著，四殿下看著，就這樣默默地過了半柱香。這時，昭若覺著四殿下心善，還替她喝下了太妃準備的毒藥，今日到訪說不定是為救她，便是不怕了，轉(zhuǎn)而小聲地問：“殿下可是來接奴婢出去的？”
“救你？”四殿下瞥眼明滅不定的油燈，聲音清冷，淡淡地道。
昭若聽著四殿下的口氣不大好，又替自己辯解道：“奴婢知道七彩琉璃珠是佛家圣物，但是圣物再圣也不過一件身外之物，如何抵得上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再說，奴婢盜取七彩琉璃珠是為了救殿下?！?p> 此話不說倒好，一說竟如那燃著的火柴一點點地逼近引燃炸彈的導火線。
“好一個救本王？”四殿下“哼”了一聲，“你天煞孤星，本就是宇文護派在本王府上的妖魔，如今怕是求取解藥是假，逼皇上退位是真。你這戲演得可真到位啊，本王也被你迷了心竅?！?p> “奴婢、奴婢不是......”
“你勾結(jié)亂黨，謀害丞相，屠殺方丈，私吞七彩琉璃珠，條條都是當誅的死罪?！?p> 短短一瞬，條條罪責像一張碩大的蛛網(wǎng)罩著昭若。她聽了個稀里糊涂，驚訝地抬起頭又馬上低下去，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語：“慧遠大師還是去了?！彼趺匆矝]有想到，她入了獄、認了罪，慧遠大師還是沒了。一時又想起天煞孤星、遇誰誰亡的命格來，求生的心忽的落了個支離破碎。
四殿下怒不可遏地大聲喝道：“你還要害多少人？”
此時的昭若滿腦子都是靈鷲寺小尼的罵聲：滅香火綿延，毀佛祖金身。她似變了一個人蜷縮顫抖在鐵牢的一角，絲毫沒聽清四殿下說些什么。
四殿下見她一副認罪的樣子，又壓低了聲音道：“此事關系國計民生，你的案子明日午時刑部尚書會公開審理?！闭f罷，重重地扔進一個小白瓶。那瓶子正是昭若用自己的生生世世為代價換來的解藥，可在四殿下的眼中卻是罪大惡極、十惡不赦。
恍惚中的昭若緩過神，小心翼翼地拾起小白瓶，緊緊捏于掌心。
四殿下又多看了她兩眼，終是轉(zhuǎn)身離去。但就在此刻，昭若突然大叫了一聲：“等等?！?p> 四殿下停下腳步，背對于她道：“你若還有要說的，明日公審再為自己辯解吧?！?p> 昭若從胸口的衣服隔層中取出一個繡花小包，再用盡了全身的勁拋向四殿下的背。背部被重物一擊，四殿下本能地轉(zhuǎn)過身，低頭見是一個繡花小包，莫名其妙地又怒了。
“本王自小就不喜這些花花草草香囊香袋之物。你還是自己留著吧?！?p> 昭若有點失望，卻是鄭重地道：“奴婢雖不知殿下為何鐘情于紫水仙卻是找到了。”
四殿下一怔。他一句戲言本為保她平安，不想世間真有此物。他屈膝拾起繡花小包，道：“本王可以不追究你私出北苑，但私闖報國寺，私盜七彩琉璃珠，私吞七彩琉璃珠以及這一件件一樁樁牽連的人命案，國法佛法均不容。”
這番話更是讓本就稀里糊涂的昭若頭頂頂了一團烏云。她也不知回個什么，就道了一句：“奴婢只是報恩?！?p> 昭若無辜的眼神自是令四殿下心下一憐，但僅僅一瞬，他又擺著一張包公臉，道：“你的事本王無心也無力?！?p> 四殿下走后，昭若蜷起身子縮在墻角，雙目呆滯地望著墻壁上的一盞燃了數(shù)日的燈火終是伴隨一縷黑煙滅了。都說燈滅人亡。她似乎能隱隱聽到要帶走她那人的腳步聲傳自漆黑的走廊，輕輕的，默默的。
“昭若姑娘?！?p>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將她從幻思中帶了出來。昭若抬首，但見那人頎長的身子，雪白的袍子。昭若一驚，忙問：“陌玉公子，這可是秘牢，你怎么進來的？”
陌玉低頭看著昭若，雙目依是那么的清冽且明凈，只是明凈到近乎哀傷。
“是偷偷跟著四殿下尋至這里的。”不待昭若再問，又道：“姑娘吞下七彩琉璃珠的事已在市井傳得沸沸揚揚。如今人心惶惶。明日公審京城的百姓都會去旁聽。為了給天下一個交代，姑娘必逃不過一......若姑娘應許，陌玉這就帶姑娘離開?！?p> 怕死的昭若居然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幸得那日沒拖上陌玉公子，否則真對不住世間的姑娘成了千古罪人了?！?p> 陌玉面色微微凝固：“你要留下？”
昭若點點頭：“四殿下說此事牽連了一樁樁一件件的命案。倘若昭若一走了之，這一樁樁一件件又有誰去承擔，到頭來又要多牽連一個無辜。昭若這一生命格不大好，總是與妖魔鬼怪打交道，已經(jīng)害了太多太多的人。所以，這一次昭若定要自己去面對?！?p> 陌玉白皙的臉色差了三分：“那你后悔嗎？”
昭若搖了搖頭：“記得那日芙蓉水榭學究的課上，殿下說能留得芳名于后世實則人生圓滿。昭若拿了只有曹公王相才碰過的靈珠，嘗了天下無人敢品的味道，還救了恩人的命，比之碌碌無為也算有點經(jīng)歷。此生不悔?！?p> 陌玉哭笑不得：“這可算不得芳名？”
“至少還了四殿下的恩情。”
陌玉默然了。誠然是他把昭若引薦給四殿下，也是他為她引了救四殿下的路，還是他把她送上斷頭臺，可不知為何石一般堅韌的心竟有了玉碎的痛覺。
“那姑娘可曾想過如何還我的恩情？”
昭若一詫，方想起一路而來若非陌玉相助豈能平安到今日。她還是嘻嘻一笑：“陌玉公子自是要重謝的。只是......那就來生。此去黃泉的路上，昭若定會在彼岸花開得最盛的地方找......對啊，我都把靈魂賣給地羅宮了，哪來來生呢？”
“跟我走！我定保姑娘平安！”陌玉食指輕輕一點牢鎖，鐵鎖就像中了魔咒一樣落了，隨即，陌玉進了鐵牢。昭若吃驚地望著離她越來越近的美男，有點害羞，也有點嫌棄自己臟亂。再近了一些，羞愧之心倒是沒了，直覺一股清冽的幽香如同溫柔纏綿的吻酥到她骨子里。
好熟悉的味道！
“這是冷香！”昭若驚口。
陌玉終是放開了她，清澈明凈的眼眸帶著從未有過的復雜和不平靜。
昭若驚過還是呵呵地笑了笑：“陌玉公子自是跟地羅宮宮主交好，宮主才把這昭若用于交換紫水仙的香料給了公子。真真是好啊，總算物歸原主。其實，這便是昭若打算恩謝公子多次救命之恩特意調(diào)制的香。公子愛香，而松、竹、梅又正合了公子的氣質(zhì)?！?p> “姑娘有心了。”陌玉微微展顏，和煦春風般的笑花幾乎能融化地牢的寒霜。
昭若看得有些迷醉，想來京城第一美男為了她這么個小不點兒偷入秘牢真真算得上良辰美景了。
“昭若略懂些花花草草，為陌玉公子調(diào)一味香也是美差?！?p> “既是姑娘決心明日會審，那陌玉便不再強求。”陌玉溫馨的雙眸凝睇于她，溫暖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自相識至今，陌玉對她沒有半分無禮過。這一刻，她突然有不一樣的呼吸和心跳感。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卻生澀笨拙地抽開自己的手。
“陌......”
“明日不管發(fā)生什么，我定保你，你等我?！蹦坝裾氐?。
“等？”昭若沒聽明白，明日是刑部尚書審訊她，管陌玉何事，“等什么？”
“蘿卜紅薯又來咯！”駝背老頭人大身重，走階梯時登登登地作響。
聽到喊聲，昭若費力將陌玉推出鐵牢，又故意吹滅鐵牢內(nèi)的油燈，假模假樣地裝上鐵鎖。駝背老頭進來，見黑漆漆一片，很是納悶。
“我這是忘了加油了！”
老頭備了油和火。燈又點上了。
昭若心驚肉跳地張望一周，不見陌玉，方松下一口氣，問：“大爺，這餐可不會還吃素吧？”
“哎喲！姑娘啊，你殺人如麻就少折騰兩只雞積點德吧?！?p> 殺人如麻？昭若聽著別扭，就替自己反駁：“大爺，你錯了。我沒殺人?！?p> 老頭憤憤地搖搖頭：“你竊了七彩琉璃珠就是驚動了佛祖，沒了佛祖的庇佑咱們怎么活。不說你殺人還能說什么。小小年紀心思竟如此歹毒，死后下十八層地獄也算便宜了。”
駝背老頭放下蘿卜紅薯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夜，昭若仰躺在亂草堆上，久久不能合目。她始終想不明白：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普渡眾生的究竟是一顆透亮的珠子還是心存善念？她默默地念：昭若只求一解，還望佛祖托夢?？上?，西方世界的佛祖無暇顧及一個小侵犯的生死祈求。她什么也沒夢到，只聽到有人大叫：“罪人昭若刑部公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