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衛(wèi)屬丘陵地帶，整個境內(nèi)遍布丘陵。有丘陵處就有桲欏（注1）嵐子，有桲欏嵐子就可以放養(yǎng)柞蠶。這些年，威海養(yǎng)蠶之風日盛，家家植柞，戶戶養(yǎng)蠶，形成了一大產(chǎn)業(yè)。在威海衛(wèi)租界里，尤以里口山為盛。
清晨的太陽升起，越過山脊，照射到了里口山里。太陽光從桲欏嵐子上劃過，山逐漸清晰了起來。陽光照射到了山腳根一排建筑，這些建筑便漸次清晰了起來。建筑中間入口的大門上，醒目地懸掛著“合德織綢”的牌匾在陽光的照射下愈發(fā)清晰。
一間長長的屋子里，擺放著一排排長條凳子，凳子上鋪滿了草簾子，草簾子上面滿滿當當?shù)財[放著蠶繭。這是一間柞蠶制種室，黃氏領著曲文魁、唐掌柜一行人在巡視制種情況。
黃氏同曲文魁說道：“你爸從藥材貿(mào)易開始起步，掙了本錢，有了錢，又搞起了花生，靠花生貿(mào)易贏了口碑。為了扶持娘的家鄉(xiāng)人，你爸又和娘聯(lián)手搞起了絲綢生產(chǎn)和貿(mào)易?，F(xiàn)如今，買賣不好做，花生生意已經(jīng)停了，藥材貿(mào)易舉步維艱，只剩這絲綢生意還可維持。你要用心學習，盡快接手才好?！?p> 曲文魁回道：“我曾聽我爸說起，六合八荒，德為根，業(yè)為本；一家一戶，德為根，合為本。爸和娘合心聚力，化為一體，才有此家業(yè)。爸和娘堪稱治家興業(yè)的典范?！?p> 唐掌柜接過了話頭，“少東家說的是。大奶奶與東家是夫妻合一心，東家與伙計是上下合一心。就拿咱們這合德絲綢來說吧，跟著咱們這合德絲綢吃飯的，算上養(yǎng)蠶的、制種的、纊絲的、織綢的，有數(shù)百口人哪。一個場子養(yǎng)活這么多人，這在威海衛(wèi)可是頭一份。這合德絲綢是名副其實的合德?！?p> “是這樣?！秉S氏說道：“如今我等已不僅是給自己干了，還維系著眾多人家的飯碗。你我眾人要齊心合力才是。”
眾人齊聲應道：“大奶奶放心，我等定當盡心竭力?！?p> 黃氏走到制種的工人身邊，對工人說道：“今年氣溫升得略微快些，你們加溫時溫度要比往年略微低些才好?！?p> “是，大奶奶。”工人應道。
黃氏道走到加溫的水包前，用手摸了一下，“溫度還是略高些，你們把火撤一點才好?！?p> 工人應聲后，走到閥門前，把閥門扭緊了一些。
“娘，這暖水包里的水是哪來的？”
“大少爺，這暖水包還是大奶奶設計的?！惫と藫屩f：“隔壁是纊絲工場，纊絲要用熱水，大奶奶便讓人把水通了過來?！?p> “這個設計確實太妙了。”文魁若有所思。
黃氏見文魁認真的樣子，有意考文魁，便說道：“文魁說說，這個設計有什么好？”
“以前，我媽暖繭用火炕，溫度忽高忽低，總也不好控制，出的蛾死亡率高，產(chǎn)卵少。這個設計控溫效果好，自然出的蛾也會好。再者，一水兩用，費用還低?！?p> “少東家天資聰穎，一看就會?！碧普乒褙Q起了拇指夸贊。
黃氏領著眾人繼續(xù)前行。到了氣窗邊，黃氏順手拿起木桿，“濕度也有點大了，還要勤開窗才好?！闭f著，用木桿把氣窗捅開了。
“是，大奶奶?！惫と私舆^了木桿。
黃氏領著眾人到了纊絲車間。這里，偌大的車間里，數(shù)排纊絲機一字排開，工人們緊張地在纊絲。
工人們見黃氏過來，紛紛向黃氏打著招呼。黃氏一邊應著一邊向前走去。
黃氏走到一位正在纊絲的工人面前，說道：“谷大姐，您的老寒腿最近好些沒有？實在不行就回家歇著吧?！?p> 谷大姐欲起身回應，黃氏按住了。谷大姐回應：“謝謝大奶奶關照。您給我的藥吃過之后好多了?！?p> 黃氏說道：“您腿腳不方便，我讓大壯把纊絲機給您搬回家，您就在家里干吧?！?p> “大奶奶可千萬別不要我了?！惫却蠼愕溃骸耙郧?，我自己在家里干，有一搭沒一搭的，自己織自己穿，日子過得緊巴巴的?，F(xiàn)如今，您領著我們一起干，雖然苦點、累點，收入可是比以前多多了。有了這份工作，我家生活可是改善了許多?！?p> 唐掌柜解釋說：“嫂子，您誤會大奶奶了，您是第一個用纊絲機入股纊絲場的，大奶奶怎么會不要您呢。大奶奶是想讓您回家一邊養(yǎng)著一邊干著，兩不耽誤呢?！?p> 谷大姐道：“大奶奶慈祥，從不把我們當下人使?！?p> “可不是嗎。”唐掌柜道：“大奶奶，剛?cè)氪?，周邊又有上百人要求加入纊絲場，咱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場地了。如果是租場地，我讓盤算兄弟算了一下子，不合算，正不知該怎么辦好呢？”
曲文魁聽了，應聲說道：“我娘成立纊絲場的初衷，原本也不在于掙錢，而是通過把一家一戶的纊絲機集合起來，形成規(guī)模，降低成本。村民通過機器入股掙一份錢，還能通過投勞再掙一份工錢，讓周邊的女人都能走出家門，掙錢改善生活。另外，這樣做也是為了穩(wěn)定質(zhì)量，控住貨源。雖說是前頭養(yǎng)蠶、纊絲是虧了點錢，可后面的織綢工序還是賺錢的。依我看，這纊絲場規(guī)模能擴大還是要盡量擴大些。至于這場地，我看先把這中間走路的地方利用起來，等有了錢，再把院子利用起來，蓋一片新場房。”
“少東家說的是，我這就安排人去辦?！碧普乒癞敿磻辛讼聛?。
黃氏問唐掌柜：“去年收成好，纊出來的絲也是一等一的好絲，為什么織出來的綢卻賣不上價？”
“回大奶奶話。按說咱們的絲綢并不差，制成衣服，夏秋時節(jié)穿著最舒服?！闭f話的檔口兒，到了織綢工場，唐掌柜從地上撿起已經(jīng)織好的綢子說道：“咱們的綢子緊實耐用，透氣性好，十年也穿不壞。只是洋布看著鮮艷，價格又便宜，大家圖新鮮便宜，就不愿意買我們的綢子了。不過，咱們的綢子是墻里開花墻外香，寧海州的榮老板有路子把綢子賣給洋人。咱們費了點周折，同榮老板搭上了關系，把綢子賣給他了。雖說是價錢低了點，可銷量還不錯，去年已經(jīng)走了三批貨，快有點供不應求了。這不，廷葉兄弟馬上又趕著送第四批貨了?！?p> 廷葉正在和工人一起往車上扛綢子，聽了唐掌柜的話，應聲道：“嫂子，這是最后一包了，裝完了這包，就可以出發(fā)了?！?p> 早春的威海雖然冰消雪融，卻是春意料峭，寒風似刀。剛一入春，鄭氏的病又重了，時不時地咳出血來，人消廋地沒了人樣。鄭盤算向唐掌柜請了假，在家里照顧?quán)嵤?，娘家人聞訊趕了過來，圍著鄭氏暗暗抹淚。鄭盤算的家里人進人出，忙作一團。
鄭月兒剛忙著煎完藥，又趕緊忙著給一大家子人做飯，忙得腳不點地，抽空兒還要在佛祖面前禱告，盼佛祖保佑，度過這一劫。
一只貓不聲不響地跳上了供桌，欲吃桌上的供奉。鄭月兒輕輕抱住了貓，從鍋里拿了一塊吃食，塞到了貓嘴里，貓叼著吃食心滿意足地走了。鄭月兒重又拿出手串，閉著雙眼，念起了佛經(jīng)。
李老板提著一包油津津的桃酥來了。李老板名叫李茂財，長個細高個，穿著青衣大褂，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頭上梳著的灰白的大辮子也隨著前后晃蕩，整個人活像剛撈上船的大對蝦。加上手里拿著一對核桃手玩，隨著走路的節(jié)奏，邊走邊把玩，更顯滑稽。
鄭盤算見李老板來了，趕緊讓座，沖了茶水端來，“怠慢李老板了，不巧今天內(nèi)人病重，有照顧不周的地方您還得多擔待?！?p>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不是?！崩罾习寮庵ぷ诱f道：“這俗話說，冬天好過，春天難躲。弟妹子病了這么久，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不是?！?p> “可不是嗎，我都快急死了。”鄭盤算道：“李老板見多識廣，還請您多幫忙想想辦法?！?p> “南城門最近從天津來了個活神仙不是。聽說賣的三仙丸兒有還陽的功效，有錢人排著隊買都買不上，大兄弟何不買來試試？”
“我也聽說了。只是太貴了，買不起?！?p> “大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不是?！崩罾习逡廊患庵ぷ樱痪o不慢地說道：“這俗話說，救急不救窮。眼下到了生死關口，我不幫你誰幫你。這樣吧，錢我先替你墊上，藥拿到了先給弟妹子吃上。等你有錢了，再還我也不遲不是?！?p> “李老板，您這讓我怎么感激您呢！”鄭盤算作揖道：“都說患難之處見人心，您這一次次幫我，讓我如何消受得起！”鄭盤算邊說著邊到李老板跟前續(xù)了茶水。
“這老話說，救急不救窮?？蜌庠捑筒挥谜f了，救人要緊不是，你讓月兒跟著我去拿藥就行了。”
鄭盤算應過，轉(zhuǎn)頭向里喊：“月兒，你過來！”
鄭月兒聽到了，并不挪動腳步，只是回道：“爹，我在忙呢，沒有空兒。”
鄭盤算對著李老板無奈地笑笑，“這個孩子還小，不懂事，李老板不要見怪。要不，我跟您去拿？”
“大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李老板陰陽怪氣地說道：“當初我想娶月兒，是明娶不是？我情你不愿，這頁就算翻過去了，我也沒對月兒怎么著不是？如今，月兒老是躲著我，傳出去壞了我的名聲不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對月兒怎么樣了呢。這不管怎樣，咱就算做個樣子給鄰居們瞧瞧，也不算過分吧不是？”
“李老板教訓的是。”鄭盤算道：“我這就讓鄭月兒跟您去。”
里口山里，黃氏領著眾人到了門外，外面寬闊的小廣場上，停了一輛馬車，裝滿了絲綢。二牛幫著廷葉把麻袋裝到了車上。
曲廷葉看著車如釋重負，“妥了，可以出發(fā)了?！?p> 唐掌柜對曲文魁說道：“少東家，這趟出去，大兄弟負責收錢，二牛負責押車看貨，您看這樣妥不妥？”
曲文魁回道：“唐叔一向謹慎，從未出過差錯。這趟商路我爹和二牛哥也走了幾次，熟門熟路，您只要放心，我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大奶奶，一切妥當了，您看是否可以出發(fā)？”唐掌柜小心翼翼地問。
黃氏沒有立即應聲，抬頭向遠方望去。
里口山四周是山，中間狹長平坦，如同葫蘆，只有一條黃泥路通向山外。山上樹葉落盡，樹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唯有青松還是青黛黛的，頑強地挺拔著。黃氏看著，感覺這些青松就如同自己，風里雪里硬挺著。
是啊，半年多來，自己的境遇，如同這天氣，一天冷似一天，眼看春天來了，可感覺更冷了。想到這，黃氏后背不禁冒出了絲絲涼氣。
黃氏又想起昨天的一幕。昨天，唐掌柜告訴她，年底前，為了給這些工人結(jié)算一年的報酬，抵押了工場，向李老板借了高利貸，最近就要到期了，就指望著把這車絲綢賣了，回款還貸。
黃氏收回目光，滿腹心思地看著曲廷葉，一再囑咐：“弟弟，買賣難做，一步錯不得。此行千萬小心，不要出了差錯。”
曲廷葉說道：“嫂子，您就放心吧，人在貨在。”
黃氏道：“出發(fā)吧?！?p> 黃氏本來想像往常一樣大喊一聲，卻不知怎么忽然泄了中氣，說出來的話，有氣無力。
注1：桲欏，膠東方言，指灌木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