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板背著手出了鄭盤算家門,鄭月兒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鄭盤算送出了家門,直到看不見了才回去。
到了墻的拐角處,李老板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鄭月兒見了,快跑兩步,趕緊過去扶。李老板突然轉(zhuǎn)身,一把摟住了鄭月兒,一臉壞笑,嘴里不住地嘟囔著:“小親親,可想死我了”,彎腰就要去親鄭月兒。鄭月兒被這突如起來的狀況嚇壞了,想喊,嗓子卻像被棉花堵住了,只一個勁兒地本能地甩著頭,躲避著李老板貼上來的臭嘴。
這時,有路人經(jīng)過,鄭月兒趁著李老板一愣神的機會,一跺腳,踩到了李老板的腳上。李老板疼得咧著嘴,松了手。鄭月兒乘機擺脫了李老板的糾纏,快步跑到了前面,一個人邊走邊抽泣著。
路人見了,停了下來,饒有興趣地看著。見李老板吃了虧,幸災(zāi)樂禍地說道:“老頭兒,吃虧了吧?活該。想偷腥你也得看人家??!人家那可是正經(jīng)人家的閨女??!”
“去、去、去,你湊什么熱鬧?!崩罾习宓溃骸斑@干爹親親自己的干女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沒見過世面不是?”
路人道:“老人家,是我多嘴了。”
李老板追上了鄭月兒,得意地說:“咱威海地方小,見過世面的人少,看見男的拉一下女的手就大驚小怪的。不說北京、天津,單說這城外,你看洋人,人家男的女的那個親熱勁兒,那才叫帶勁兒不是?”說著,又要去拉鄭月兒的手。鄭月兒帶著哭腔道:“爺,洋人是野蠻人,學(xué)不得的?!闭f完,再也不理會李老板了,自己一個人低著頭快步往南門走去。
李老板拿了藥之后,并不急于給鄭月兒,而是提在手里,在鄭月兒面前晃動著,色瞇瞇地盯著鄭月兒,拖腔拉調(diào)地說道:“給哥笑一個,給哥笑一個?!?p> 鄭月兒無奈地說道:“爺,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讓別人聽見了會笑話您的?!?p> “我這幫了你還落了一身埋怨,好心賺了個驢肝肺不是!”李老板翻了臉,“要不,這些藥你也別要了,我也不用麻煩了不是?!?p> “別!別!”鄭月兒快哭了起來:“爺,您大人有大量,就饒過我吧!我笑還不行嗎?”鄭月兒勉強露出了笑容,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就對了嘛?!崩罾习宓溃骸拔乙膊粫涯阍趺粗皇牵贿^是笑一個,有什么難的不是?如今辦事才難。你看,雖然是花了錢,可也得托人買不是?”
李老板把藥給了鄭月兒,鄭月兒一溜兒小跑回家了。
李老板看著鄭月兒遠(yuǎn)去的身影兒,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
說來也怪,鄭氏吃過藥之后,渾身有了力氣,又可以慢慢下地了。
鄭月兒見娘能下地了,滿心歡喜地捧了一堆自己剪的玫瑰紙花過來,說道:“娘,今天是花朝節(jié)(注1),我祈禱佛祖保佑您今天會好,您果然今天好了。我早早地剪好了紙花,等您一起過節(jié)呢?!?p> “好!好!過節(jié)啦!過節(jié)啦!”鄭氏滿心歡喜。
鄭月兒給娘披了衣服,扶著娘一起到了門口。鄭氏在門口倚著門立著,鄭月兒在院里把紙花一個一個地掛到了樹上。一會兒功夫,滿樹“開”滿了鮮艷的花朵。
鄭月兒喊道:“娘,春天來了,樹開花了!”鄭月兒兩手拿著花朵,繞著樹,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鄭氏看著鄭月兒,想起了鄭月兒小的時候,情不自禁地輕聲哼起了搖籃曲:
月兒明,風(fēng)兒靜,
樹葉兒遮窗欞啊。
蛐蛐兒叫錚錚,
好比那琴弦聲呀。
隨著歌聲,鄭氏仿佛又回到了過去,恍惚之間,仿佛看見了自己月夜懷抱著鄭月兒,在炕上唱搖籃曲的情景。那時恰好是正月,鄭月兒剛出生不久,月亮是那么圓,那么明亮。鄭月兒的小眼兒就像這月亮,也是那么圓,那么亮。如果時光能倒流,自己多想永遠(yuǎn)停留在那個時候。
琴聲那個輕啊,
調(diào)兒動聽,
搖籃輕擺動啊。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
睡了那個睡在夢中。
嗯~
恍惚之間,仿佛又看到了鄭月兒剛會奔跑時跌倒了轉(zhuǎn)頭看著娘的情景。那天,太陽是那么柔和,天氣是那么暖和,在綠茵上奔跑的鄭月兒跌到了,無助地回頭看著自己,自己卻開心地拍著手,鼓勵鄭月兒自己爬起來。自己多想能回到過去,那時,自己一定會去拉一把,把鄭月兒扶起來。
小鴿子展翅飛,
咕呼嚕嚕叫幾聲啊。
小寶寶睡夢中,
微微他露出笑容。
恍惚之間,仿佛又看見了鄭月兒扎著小辮子在雪地里和自己打雪仗的情景。那天,雪真大啊,鄭月兒玩著雪,開心極了,往娘身上扔了一身雪,自己美得笑個沒完沒了。要是能回到過去,那天,自己一定會和鄭月兒一起堆幾個雪人,那樣,鄭月兒會更開心。
眉兒那個輕,
臉兒那個紅,
蛐蛐兒叫連聲啊。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
睡了那個睡在夢中。
嗯~
恍惚之間,仿佛又看到鄭月兒挑燈繡花的情景??煲荒炅耍嵲聝豪C著繡著花就睡著了,針一次次刺破了手,血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鄭月兒卻過來安慰娘說一點兒不疼。都是娘無能,連累了鄭月兒,小小的年紀(jì),卻要承受生活的重?fù)?dān)。要是能回到過去,自己沒有得病,孩子爹收入沒有減少,那該多好啊……。
一個個畫面隨著鄭氏的哼唱交替著,幻化著,像皮影戲一樣,在眼前出現(xiàn),又在眼前消失……。
一日之后,曲廷葉的貨運到了寧海,這趟貨的交貨地是榮記商行。曲廷葉到時,商行前已排滿了前來送貨的馬車。曲廷葉正不知如何是好,來了個商行的伙計,對曲廷葉道:“大兄弟,老板吩咐,還是老規(guī)矩,您的貨不用排隊,直接收了,您跟我來吧?!?p> 曲廷葉認(rèn)識,前三次,都是這個伙計交收的,每一次,都很順利。曲廷葉趕緊揮鞭,趕著馬車跟著伙計往里走。到了院里,車停在了一座房子門口,里面出來個賬房先生,熱情地招呼:“曲老板辛苦啦!請里面喝茶!我這就清收?!?p> 曲廷葉遞上了貨物清單,“龔先生安好!我這貨雖是精挑細(xì)選的,可貨到您這兒,尺寸還得您來拿捏。我的貨物夠不夠格,還得多靠您關(guān)照才是?!?p> “這是自然。”龔先生熱情地說道:“你我也是老熟人了,不關(guān)照您關(guān)照誰。再說了,黃老板的貨歷來是遠(yuǎn)近聞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p> 說這話的工夫,貨物已經(jīng)清點完了,曲廷葉跟著賬房先生到屋里領(lǐng)了銀票,二牛協(xié)助卸車。一會兒工夫,清收、交接完畢。
鄭氏身體好轉(zhuǎn),一家人欣喜異常,多日的陰霾一掃而光。鄭月兒到鄰居家借了面,包了餃子。鄭盤算讓鄭月兒把家里僅剩的一點花生米炒了,自己又到店里打了一點兒小酒。吃飯的時候,鄭氏胃口大開,一連吃了兩盤餃子。鄭盤算也高興,一邊看著妻子吃飯,一邊小口兒喝著酒,不住地咂巴著滋味。鄭月兒高興地看著娘吃,自己并不動筷。
鄭氏把盤子里的餃子都吃完了,放下了筷子,愧疚地對鄭月兒說:“老長時間了,肚子一直癟得慌,卻沒有食欲,吃不下飯。這突然之間就有食欲了,吃起來就收不住了,飯都讓我吃了。”
“娘,我已經(jīng)吃過了,您都吃了才好呢?!编嵲聝喊参磕铩?p> “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你一好百好,你的好就是我們的好?!编嵄P算開心地附和。
鄭氏紅了眼,說道:“你們沒日沒夜地照顧我,辛苦你們了。鄭月兒這么小,就受這么多苦,都是娘不好,連累你了?!?p> “娘,您千萬別這么說,能照顧娘,是女兒的福分,女兒高興還來不及呢?!?p> 一家人說這話的工夫,鄭氏臉色逐漸變了,人從椅子上慢慢滑了下去。鄭盤算見了,趕緊把鄭氏扶到炕上躺下了。
鄭月兒趴到炕前哭道:“娘,您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這樣了?”
鄭氏硬撐著伸出手,顫抖著摸著女兒的臉,不停地倒著氣兒,“娘快不行了,你就要成了沒娘的孩子,娘放心不下呀……”。眼淚順著黃氏的臉滾落而下,一家人哭成了一團。
鄭氏用盡氣力,對著鄭盤算說道:“千萬給女兒找個—好—人—家……。”
鄭氏力氣用盡,撒手西歸了。
桌子上,一束香燃盡,斷了。
最后一縷香煙從香爐中升起,隨風(fēng)逝去了。
注1:花朝節(jié),即百花節(jié)。這一日,威海婦女要到郊外在花樹上貼紅紙或把玫瑰紙花系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