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依依不舍地和家人一起吃過了晚飯，然后，拿好自己的東西，準(zhǔn)備前往城里唐掌柜住處。曲文魁按娘的吩咐，去送明月。
曲文魁背著一個包袱，明月背著一個包袱，在空曠的大街上走著，身邊偶有租界巡捕經(jīng)過，給夜色下的威海衛(wèi)增添了些許安全感。
初夏的威海，繁星滿天，蟲鳴不斷，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吹來，渾身清爽。曲文魁說道：“姐，天上的月亮哪去了，為什么剛一出來就沒了呢？”
“傻弟弟，今天是五月初四，月亮自然是出來一會兒就沒了?！?p> “明天是端午節(jié)，我媽說了，端午節(jié)做的百草膏，能治百病。我媽早就盼著這一天趕快到來，好給我娘治病呢?！?p> “是啊，我也盼著這一天快來呢，我也想給娘做百草膏，只是我做不了了?！?p> “姐，你來咱們家，轉(zhuǎn)眼就快到一年了，真像昨天的事兒。”
“是啊，以前，我總覺得日子過得真慢，恨不得一年的時間一天過完。可到了咱家，我總覺得日子過得太快了，半年多的時間，真像一天就過完了?！?p> “姐，要是你出生在咱們家多好！那樣咱們早就認(rèn)識了?！?p> “是啊，我也這么想呢，有時候睡著覺都把自己美醒了。”
兩個人一路走著，一路說著，不知不覺到了唐掌柜門前。曲文魁放下手里的包袱，遞給了明月，“姐，娘說自從你來咱們家，還沒給你準(zhǔn)備一身新衣服。娘說，你到了唐叔家，雖是幫忙，可不能穿得太寒磣了。娘讓我把她給自己準(zhǔn)備的料子送給你，讓你自己做身好衣服。”
明月接過了包袱，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到了包袱上。明月把包袱背到了肩上，抹了一把眼淚，說道：“弟，你過來。”
曲文魁靠前了一步，“姐……?！?p> 明月低下頭，在曲文魁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曲文魁疼得裂了嘴，忍著，沒有喊出聲。曲文魁怔怔地看著明月，“姐，你怎么了？”
明月說道：“我怕以后看見你，記不住你了。做了記號，你就不會丟了?！?p> 曲文魁腦子木木地，不知該說什么好。明月說道：“好了，弟，我要進去了。你告訴娘，我會始終想著她的?！闭f完，頭也不回地往唐掌柜家里去了。
曲文魁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還沒進家門，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林子鳶等在門口。林子鳶說道：“娘不肯休息，一直在屋里等你?！鼻目龖?yīng)了一聲，就往娘的屋里走。林子鳶見曲文魁有些異樣，體貼地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鼻目泵ρ陲椀馈?p> 娘見曲文魁過來了，掙扎著起身，曲文魁給娘后背墊了被子，讓娘半躺著。黃氏問道：“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
曲文魁回道：“娘，我總覺得挺奇怪的，姐只是暫時離開咱們家，怎么像生離死別似的。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
“你姐是好人，娘只是擔(dān)心你姐被壞人利用了?！?p> “娘，您說的壞人是誰？”
“壞人是誰娘也不知道。”黃氏轉(zhuǎn)頭望著屋外，看著天空：“天上這么多星星，誰知哪顆是好人變的，哪顆是壞人變的呢？娘很快也要到天上去了，娘怕到時候你找不到娘了?！?p> “娘不會有事的?！鼻目鴫ι系穆楣毛I壽圖說道：“娘有麻姑保佑，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別人都說，娘本來就是麻姑下凡變的?！?p> “別人那樣說，是因為娘會制繭種，可不是會長壽。不過，麻姑最后都要到天上去，更何況娘呢。到了天上也好，又可以見你爸了?！?p> “娘，我相信您不會有事的。”
黃氏拉著曲文魁的手，看著曲文魁問道：“到了天上，我該怎樣向你爸說起你呢?！?p> “娘，真要有那么一天，您就跟爸說，曲家有后了?！?p> “好，果然是個好男兒?！秉S氏深感寬慰，“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如今，我可以托付一切了?！?p> “娘，我爸的冤屈還沒有昭雪，我對不起我爸?！?p> “這件事情也怪不得你，纏繞在你爸身上的謎團太多了，連娘也理不清?！秉S氏說道：“你爸同袁世凱的新軍簽訂了藥材購買合同，這樁生意雖然利大，可風(fēng)險也大，萬一出了差錯，不僅要賠錢，弄不好咱們家還有牢獄之災(zāi)。你爸為了萬無一失，就親自押貨。誰知，這一去，竟然就成了永訣?！?p> “娘，出了事，為什么會有牢獄之災(zāi)？”
“朝廷有規(guī)定，供應(yīng)軍用物資，一旦出了差錯，比照軍條查處。這次訂的貨標(biāo)準(zhǔn)高，時間緊，娘曾勸你爸，這樁生意不做也罷。可你爸不想放棄這么好的機會，想借此打開軍供市場，就攬了下來。貨供不上，你爸不在了，可咱們的合德商行在，官兵真要追究，咱合德商行是跑不掉的?！?p> “娘，后來出事了，為什么沒有牢獄之災(zāi)呢”
“這也是娘想不明白的地方。出事以后，娘想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禍從天降。為了曲家有后，為了家產(chǎn)有人繼承，就急急忙忙把你過繼過來。可等到現(xiàn)在，一直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娘猜想，既然沒人找合德商行的麻煩，貨應(yīng)該是送到了。這送貨的就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劫匪。
“娘，這又是為什么？”
“供貨合同藏在你爸身上。你爸抬回來后，娘第一時間把你爸的衣服解開看了，沒有發(fā)現(xiàn)合同。供貨合同被搶了，劫匪可以照著合同供貨、收錢?？山俜嗣髂繌埬懙?fù)屃素洠置髂繌埬懙厝ニ拓?，哪有這樣膽大的劫匪？劫匪這樣做，究竟是哪里得來的消息？”
“娘，既然有可能劫匪把貨送到了，我們可不可以到天津查一下誰送的貨？”
“娘也想過，只是購貨合同是你爸親自簽的。當(dāng)時你爸為了保密，沒有告訴任何人收貨方是誰，這個人是誰也只有你爸知道。東西被搶以后，劫匪應(yīng)該是知道了。除此以外，再也無人知道了?！?p> “貨物這么重要，娘報案時為什么不對官府說起此事？”
“這件事情娘一直心存僥幸，期望丟失藥材這事兒大清官兵能放過咱們。娘又擔(dān)心這件事情被人利用了，大清官兵不追究了，反而被大清官府追究，所以一直不敢聲張。”
“娘當(dāng)初報案時，為什么不對英國巡捕說起呢？”
“對英國人更說不得，說了，更會惹來牢獄之災(zāi)?！?p> “那是為什么？
“你爸此行其實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辦。你爸隨身帶著威?？褂I措的一千兩銀子，找天津新軍的內(nèi)線買火器，這些錢就藏在藥材里。你爸當(dāng)初堅持做這樁買賣，其中的一個原因也是為了去辦這件事情方便。還有，你爸隨身還帶了威?？褂o袁世凱袁大人的請愿信，請求袁大人從英國人手里收回威海衛(wèi)租借地。這封信就藏在馬鞍子下面。這就是你爸拼死也要把馬搶回來的原因?！?p> “娘，抗英會是個什么組織？”
“英國人侵占威海后，威海先后發(fā)生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抗英斗爭，都被英國人鎮(zhèn)壓下去了。我聽你爸說，有些骨干人員不甘心失敗，就聯(lián)合在一起繼續(xù)抗英?！?p> “娘，我爸是抗英會的？”
“你爸不是抗英會的，可是你爸同情抗英會的人，一直在暗中資助抗英會?！?p> “娘，抗英會的錢被搶，會不會找您賠償？”
“這也是娘擔(dān)憂的。你爸出事后，娘一直在等他們找娘賠償。等來等去，到現(xiàn)在也沒見有人來。按說，你爸為他們而死，他們或多或少也會派人來送送你爸，卻也沒有一個人過來，就像什么事情沒發(fā)生一樣。娘猜想，信件被搶后，信件內(nèi)容泄露了，他們也出事了。”
“如果他們出事了，說明信件泄露了；如果信件泄露了，英國人會找您的麻煩，咱們就會吃官司。咱們沒有吃官司，說明信件沒有泄露；信件沒有泄露，他們應(yīng)該也會沒事的。這件事情，兒想不明白?！?p> “是啊，娘也想不明白。”
“娘，這么隱秘的事情，怎么會泄露呢？”
“這是娘更想不明白的地方。這件事情其實真正知道內(nèi)情的就你爸一個人。抗英會那面兒，有一個人直接聯(lián)系你爸，把錢交給了你爸，這個人是誰，娘也不知道，可他知道咱們家。官兵那面兒，有一個人同你爸簽的購貨合同，這個人是誰，也只有你爸知道。如果有內(nèi)奸，娘想不出來誰知道內(nèi)情?！?p> “娘，會不會是抗英組織的人泄露的？”
“娘想不會。如果他們泄露了，娘就會被抓?！?p> “天津新軍賣軍火的那個人有沒有麻煩？”
“那個人倒不會有麻煩。這種買賣歷來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錢不到，他們自然不會發(fā)貨。為了慎重，信上也不會寫聯(lián)系人和聯(lián)系地址的?！?p> “娘，劫匪會不會和這些人有關(guān)系？”
“應(yīng)該不會。如果劫匪是抗英會的，官兵放不過咱們；如果劫匪是官兵，抗英會的人會現(xiàn)身?！?p> “娘，我該怎么辦？”
“這件事情過于復(fù)雜，對方在明處，我們在暗處，娘一舉一動別人都知道，對方干什么娘一點兒不知道。娘跟你說這些，是希望娘不在了以后，你不要輕舉妄動，免得無辜傷了性命。這件事情要從長計議，慢慢查訪。”
黃氏道：“娘跟你說這些，是希望你以后弄清楚事實，該賠償?shù)脑蹅冑r償，該承擔(dān)的咱們承擔(dān)。還有，明天就要拍賣商行了，娘擔(dān)心夜長夢多，會有不測。娘希望你盡快把商行賣掉，還上欠款，娘也好安心地去見你爸。娘如今兩手空空，什么也給你留不下了。娘希望能留下個好名聲給你，這樣你就一定會東山再起。”
“娘，我聽您的?！?p> 明月到唐掌柜家的時候，唐掌柜正坐在床上，等著明月到來。家里的東西也都收拾齊備了，一堆一堆的箱子擺放在地上。見明月疑惑，唐掌柜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就不用歇著了，直接跟著我到鄉(xiāng)下去吧?！?p> 這時，兩輛大車已經(jīng)到了，幾個身形健壯的男人利利索索地把東西裝上了車，然后扶著唐掌柜上了另一輛大車，一行人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