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文明與野蠻
鄉(xiāng)村五點天蒙蒙亮,此起彼伏的雞鳴打破了寧靜。沉默的黑灰屋頂上空飄出幾縷青煙,混入帶著濕意的朝霧中。
映襯在朝陽下,老梁端著只湯碗,四平八穩(wěn)蹲在屋基上,看上去像個比兒子梁更秋大不了多少的壯實青年人。梁更秋從灶房走出,托著兩碗粉湯。碗面紅油上飄散著絲絲熱氣,塞一碗在楊叔手里。就地蹲在一旁吸溜吸溜喝了起來。
楊叔泛白的圓臉在吸一口熱湯,嚼幾下粉塊后多了幾分血色。他從木椅上轉(zhuǎn)身面向梁父,嘴唇囁嚅幾下,道:“棟才,你告訴咱,你知道昨晚那畜生是啥不?”
“一身黃皮子,腿短身長,牙尖眼睛綠油油的,我瞧著像個黃鼠狼?!蔽⑽u搖頭,“黃鼠狼咋可能長得像個牛犢子一樣大,把額撞在地上爬不起來。”
老梁喝完碗底最后一口辣湯,看著楊叔纏著白布的腿,“老楊,你不管了,你先歇會,我叫了人等會送你去縣城看腿,別感染了?!?p> 成年人之間點到為止,楊叔看梁父不想細談,只能悻悻道:“行,你爺倆也注意著點,我腿不行了,就不進山添亂了?!?p> 一輪朝陽躍出山脊,驅(qū)散了山間迷蒙山霧,郁郁蔥蔥山林使得這片山脈多了幾分野性,越是深入,人為踩出小路漸漸難覓。此時獸徑成為了辨別目的地的手段之一。
梁父在前,褲腳扎進登山鞋中,不斷砍斷叢生的小灌木細枝。不時停下,在經(jīng)過參天大樹時,觀察青苔斑斑的樹皮上的痕跡,扯下低矮枝條上纏繞著的細小毛發(fā),在手里摩挲一番。
梁更秋背囊充實,細密的草莖在沉重腳步下被壓實,明晃晃的烈陽透過厚重樹蔭灑下幾縷陽光在這林間,耳畔時不時傳來不知名昆蟲振翅聲。不遠處樹梢上傳來寥寥鳥叫,回蕩在古樹的苔跡間,劃過茂密的蔥蔥灌木梢,走得愈發(fā)遠了。
梁更秋發(fā)覺太陽愈發(fā)升得高了,后背的汗液粘連在貼身衣物上,不適地扭了扭軀干,晃弄一下身后背囊,對前方梁父壓低聲音道:“爸,咱還要走多遠?”
梁父干凈利索地砍斷一節(jié)樹枝,扔在一旁,頭也不回地道:“我問了你楊叔,那畜生朝著這個方向進的山,一路上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少蹤跡?!?p> “這家伙體型大,吃得自然也多,山里可能吃得差不多了,才冒險來村里抓吃的。”
“我們這次進山就是沿這條線找到它的老巢或者飲水地,找不到就干脆在這路上蹲點,來個守株待兔。”
梁更秋正要表示贊同,便聽梁父激動道:“是水,咱們就在這守著這黃皮子!”
前方,一道潺潺水流沿著高約丈許平滑青石山壁流下,在沾染著青色鵝卵石上激起一汪小小水瀑,向下在巖縫中匯成一股清流宣泄開來。
隨后,梁父觀察了番四周,選擇在一處背風(fēng)巖塊后扎起帳篷。父子倆各自打水,砍下樹枝遮蓋帳篷方便觀察。一切事畢,兩人蜷在層層樹枝遮蓋下,飲一口加凈水片后的溪水,啃一口干硬餅干,靜靜地守候黃皮子出現(xiàn)。
此時已經(jīng)臨近傍晚,林間光線逐漸暗淡,梁更秋早起在山間隨父親跋涉許久,加上剛剛草草墊飽了肚子,逐漸感覺睡意上頭,裹緊身上衣物頭腦昏沉起來。在入睡前朦朧的看一眼父親,梁父靠在粗糙石壁上,仍然保持著環(huán)膝觀察姿勢。一桿獵槍立在一旁,槍口散發(fā)著暗淡啞光。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夜鳥急促振翅聲將梁更秋從不著邊際的睡覺中拉回現(xiàn)實中,身邊梁父依然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勢,并面色嚴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爬起來。半睡半醒間梁更秋半側(cè)身子盤著腿,覷向樹葉遮蓋外的景象。
大!這是梁更秋的第一想法。映襯在點點月輝下的小潭邊,一頭牛犢子般的生物謹慎地趟著步,想要飲一口清冽的潭水。它慢慢踱出林邊的黑暗,待到滿身籠罩在月光下,真容終于浮現(xiàn)在不遠處的二人眼中。
滿身黃毛油光水滑,四肢又短又粗,兩只招風(fēng)短耳,軀干超比例的長。此時正兩只鋒利前爪扒在淺灘上,從銳利齒間探出的卷舌正要將這水飲個肚圓。
正當(dāng)這大號黃皮子短吻要觸及水面的一剎那,碰!耳畔一聲短促槍響震得梁更秋微微耳鳴。
梁父倒提著獵槍,探出樹葉遮蓋,大步流星向前追去。在火藥味彌漫著的巖背后,梁更秋定了定神,一個機靈,抄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柄開山刀,順著梁父背影追了上去。
夜色濃重,漆黑的林間一條窄窄血線濺在雜草上,在父子二人搖晃頭燈光照下,耀著暗紅的色澤。愈向前追,腳邊的血色愈鮮艷。隨著撥開又一叢密實樹枝,梁更秋聽見潮濕夜風(fēng)中傳來呼哧呼哧聲音。
這黃皮子側(cè)臥在樹叢遮蓋后,側(cè)胸破開一個血洞,柔順毛發(fā)被血跡沾染得雜亂有的地方已經(jīng)粘結(jié)成烏褐色血塊。此時,口中喘著,肚腹起伏間想多吸一口空氣??匆娏焊锔缸佣私咏瑨暝鷰紫?,倒引得身下血泊大了幾分。
梁更秋發(fā)覺,它的瞳色是黑色的,微褐色目輪紋理漸漸發(fā)散。這一刻,在他愣神間,梁父上去補了一槍,槍聲又驚起滿林夜梟凄厲鳴叫。
梁更秋默然,親眼看著這神奇造物變成死氣沉沉的一坨冷肉,打心底就知道無論它身上有過怎樣境遇,使自己突破了原本的生存軌跡,發(fā)生如此巨大改變,想必比他更為艱難。
梁父卻手底下活忙個不停,他先是碎步仔細清理周圍沾染血漬的痕跡。一柄工兵鏟,連土塊帶草葉翻過來。不一會,周圍土地都被新翻過,根根草莖倔強地從微濕土塊中指向天空。
做好這一切,梁父鏟子拄著地,自在地點了根煙,愜意地呷了口??吹搅焊锶栽谝慌园l(fā)著呆,不知在何處神游。牙關(guān)一緊,“狗兒子,還不過來干點活?!?p> “你在那想,能想出個什么花來,這畜生昨天傷了你楊叔,見了人血,以后不知道還要干出什么來哩?!绷焊冈S是看清了梁更秋眼底那絲不忍,語氣松一松,“咱們也算是為民除害了,兒子?!?p> 梁更秋似是松了一口氣,默默地站在梁父身后??粗焊敢唤z不茍地演示開膛破肚,展示經(jīng)絡(luò),示意從骨縫中下刀,省力又不傷刀。
他也從梁父手中接過尖刀,掌心黏膩膩的不適感很快被得心應(yīng)手的分解手感疏解掉。很快幾堆肉塊,皮毛,內(nèi)臟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
這大得超乎常理的黃皮子,具有粗壯鮮紅的肌肉紋理。寬闊得像牛犢子胸骨架子側(cè)堆在一邊,讓本來自我感覺適應(yīng)的梁更秋,見到這場面,還是一個晃神。
文明社會,這種男人與野獸之間的沖撞,碾壓。智慧與野蠻地抵足搏斗幾乎不存在于真實生活中。
嗅了口空氣中厚重的血腥味,梁更秋聽著父親指揮,用隔水布重重包起沾染濃重血塊的獸肉,擠滿了二人的背包。油光水滑的皮毛被扎緊,牢牢系在背囊下方。
東邊天際漸漸明亮,半空中殘月若隱若現(xiàn)。雖然背囊沉重,但父子二人體力更加強健,步履輕松沿著昨夜足跡尋覓至巖石背后,在徹底銷除宿營地痕跡后,又朝著山外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