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疏云疑惑道“我卻聽說這倭寇，很多都是中國人假扮的，說是因為海禁，逼商為盜?！?p> 趙乾笑了起來：
“這逼商為盜，改成商逼為盜還差不多。海商自己搶來搶去，實力小被實力大的侵吞，那些大海商就變成大海盜了。
“朝廷內(nèi)與海商勾連的官員還倒打一耙，怪到本就沒落實過的海禁頭上，反正黑鍋盡量讓朝廷背總是沒錯的。不過也有一些官能說幾句實話?！?p> 他說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小冊子，翻開一頁，遞了過來。燕疏云拿過來一看，也是一個抄本，上面寫著：
“太守嚴中云：海商原不為盜，然海盜從海商起。何也？許二、王直輩通番渡海，常防劫奪，募島夷之驍悍而善戰(zhàn)者蓄于舟中，……”。
她一邊看，趙乾一邊解釋：
“許二、王直這些原是單純做生意的海商，他們到海外貿(mào)易，怕被人搶劫，就招募驍悍的倭人武士充當護衛(wèi)。
“這些倭人本就豺狼之性，豈是善類？見我大明沿海用小船貿(mào)易的商民可欺，就肆意搶劫殺戮，乃至遇船就劫，遇人就殺。
“王直之流又順水推舟，從中取利。那些倭人武士嘗到甜頭，回到倭國宣揚大明富庶繁華盛景，搶劫財物之易，各島倭人羨慕效仿，和中國海盜勾結(jié)串聯(lián)，到東南沿海殺人搶劫者遂紛紛不絕?！?p> 旁邊的周老丈聽到這里，突然插嘴道：
“趙先生說的是實情，這海邊的事情，老漢最清楚不過。什么朝廷海禁，逼商人不得不當海盜，這些王八羔子胡扯也是皮厚，只好騙騙呆鳥。
“老漢從小在海邊看這些商人出海販運貨物，朝廷什么時候管過？
“那些?？偷拇脚皆酱螅衷絹碓蕉?，運的貨物越來越多，運一船貨來回一趟，去時那邊賣華貨，回來后這邊賣番貨。少的賺幾萬兩，多的幾十萬兩銀子也是有的，銀子堆得和山一樣。
“老漢小時候，鄉(xiāng)人打魚種田還多，后來要么去大海商的船上當水手，要么自己弄個貨船，冒風浪出海賺錢，運氣好的，幾年就發(fā)家當了財主，運氣不好的，翻了船喂了魚。
“不瞞二位，老漢年輕時候，也在海商船上當過幾年水手。嘿嘿，起先，一門心思做生意的人還多。后來可就變了。這銀子白花花的，誰能不眼紅？
“早些年幾個窮漢，弄些小船，拿些刀槍弓箭，裝些引火之物，去劫大船。二位想，這些大船的船主，豈是吃素的，能讓人隨便劫？
“他們船上養(yǎng)武人，裝著什么鳥銃、佛郎機、后來干脆聘用倭人武士。那些窮漢海盜，哪里是對手。嘿嘿，就是海盜這營生，窮漢又豈能干得過闊佬？
“后來就是大船主之間狗咬狗，搶來搶去。配了武人的船主，本來還是防衛(wèi)，后來覺得這錢不能白花，不搶白不搶。誰的武力弱，誰就要被吃掉。
“只想著做生意的船主，不當海盜也不成。你不當鯊魚，就得被鯊魚吃。
“老漢從小就覺得為非作歹的事情干了，良心過不去，眼看在這些家伙的船上做事，不是去搶別人，就是被別人搶，就到內(nèi)地來，干干雜活算了。”
燕疏云聽了這話，皺眉道：
“如此說來，真的不是朝廷海禁過嚴，導致海邊百姓活不下去，才鋌而走險，當了海盜，甚至假冒倭寇？”
那老仆大笑，白胡子亂抖，笑停了，才說道：
“傻姑娘，你也不想想？要是朝廷真的肯落實海禁。海盜那些大船，天上掉下來的？
“別說船了，就是王直、徐海、許二這些和倭寇勾結(jié)的大船主的水手舵工，又哪來這么多？
“還有倭寇可不是白給王直這些家伙賣命的，后來倭寇自己直接搶劫就不說了。
“原先王直雇傭這些倭寇給他們保駕，那不都是要真金白銀的么？他們那里來的那么多錢，還不是通番做生意賺來的？
“這些家伙也是心黑皮厚。得了便宜還賣乖，他們只是做生意，官府什么時候管過他們？
“靠走海賺了大錢，又貪心不足，干起殺人越貨的勾當，官府這才要管，他們反倒打一耙說是因為海禁才逼他們當海盜，這不是喪了良心顛倒黑白么？”
趙乾在一旁點頭，燕疏云道：
“我明白了。這倭寇和海禁毫無關(guān)系，官府完全放任。這么大的利益，沒人管束，誰都想分一杯羹。
“那些武力強橫的海商，眼看搶劫能更快到手財富，又怎能經(jīng)得起誘惑。海商就轉(zhuǎn)為海盜。搶了海上，再搶陸地?！?p> 趙乾嘆道：“正是如此，這冊子后還有一篇譚二華的，姑娘也可看一下?！?p> 燕疏云翻到下一頁，卻是海道副使譚綸的議論。
說是海禁是歷朝明例，然而十數(shù)年來海上通番貿(mào)易，富商大賈牟利無數(shù)，番船充斥海上，朱紈力行海禁，結(jié)果非議橫生，彈劾紛紛，罷免問罪相繼而至。官員為了避禍，只能遷就。海禁廢弛，終于釀成大禍。
燕疏云看畢，問道：“以趙先生之見，則要消滅倭寇，還是要嚴行海禁么？”
趙乾道：
“這卻不然，海禁固可消弭倭寇，但如朱秋崖公《俟命辭》中所言‘以海為利之家，布列顯要。故以是為非之口，充塞鴻蒙?！?p> “誰若要動真格實施海禁，只怕還要步朱秋崖公之后塵，落得慘死結(jié)局。
“況且堵不如疏。本朝倭寇之禍，在于有海禁之名，而無海禁之實。要消弭倭寇之禍，軍力剿滅為治標，名實相符為治本。
“要名實相副，無非兩法，一個是厲行海禁。只是依此策，朝中阻力太大，反對激烈，必定難以實施。而且也不利沿海民生，中外貨物不通，非長策也。
“另一個辦法，有開海之名，行開海之實，則朝廷收海稅，行管理，以此稅養(yǎng)大軍，海商不敢為盜，亦可消弭海盜倭寇之禍。弭寇之效等，得利更多?！?p> 燕疏云聽了這一番議論，頗感佩服，道
?。骸摆w乾先生這一番話，讓人茅塞頓開”。
那老仆也道“是趙先生說的這個道理。”
趙乾搖手道：
“這亦非我個人之見，實亦是鑒川公之見，聽說朝中徐閣老、裕邸的高新鄭、也都有此議。
“其實孝廟時，倭寇之禍尚未顯，丘文莊公便已有開海之議，只是那時既無倭寇之禍。不開海，海商也照做生意，樂得不收稅。
“海商皆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如何肯分利于朝廷。如今倭寇之禍愈烈，只想做生意的海商自己也吃苦頭，若象征性交些稅，能消弭倭寇之禍，阻力就小得多。只是……”
說到這里，他皺了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