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希望我能有用一點?！标懠螐浐芟敕鲆粋€足夠合適的表情來將心底因他們而起的驚濤駭浪都報復(fù)回去，可是沉默了很久之后，她還是只能托出一個蒼白的笑，“但我萬萬想不到，到我真的有用的時候，我卻只希望自己還是什么都不會什么也不知道的傻瓜凡人?！?p> “你覺得人和神最大區(qū)別是什么？”出乎意料，難得的再度開口，月老卻給在了這么個毫不相關(guān)的問題。
“我不知道?！标懠螐浕氐煤芸欤拔疫B一個人都沒有做好，哪里的資格評判神?！?p> “至少，你做人比我做神要好一點?！痹吕匣氐檬忠馕渡铋L，雖然放在此情此景之下，最大作用也只能是讓陸嘉彌對她本就十分復(fù)雜的觀感更加糾結(jié)一點，“我曾經(jīng)羨慕過人。”
“是啊，再怎么說，人總比神自在?！狈路鸨皇裁葱M惑，陸嘉彌竟也跳過了那最為緊要的故事，陪著月老傷春悲秋起來了。
“不，生在世間，誰都不自由?！痹吕蠀s是搖頭。
“那你羨慕人什么？”陸嘉彌從善如流地問。
“我羨慕人有情。”月老回得很慢。
“神不是也有情嗎？”陸嘉彌下意識反問，“你和少辛不是也……”
“不?！边@一次，月老答得無比決然，“有了情，就是人了。”
可惜這一次，月老并沒有再給陸嘉彌機會質(zhì)疑——那一場漫長的對話過后，她被再不肯發(fā)一言的月老轉(zhuǎn)手送給了少辛，而后輾轉(zhuǎn)隨少辛進入逆行六界，自此徹底與外界斷了聯(lián)系。
直到現(xiàn)在，遇到終于發(fā)現(xiàn)一切找來的將離，并從她身上真正明白了月老最后一句話的意義——人與神的真正分別，不是是否強大，是否智慧，而只是，是否有情。
而無論是汀露、將離，還是霖均、少辛，他們真正的痛苦，都來自于明明已經(jīng)成了人，卻還是不得不繼續(xù)做神。
無心，則無欲，無情，則無求，所以，神可以無心無情，人永遠不能——卻偏偏，他們既向往著人的自由，又不得不追逐著神的強大。
陸嘉彌沒有繼續(xù)想下去，不止是因為清楚現(xiàn)在的情勢已不容她繼續(xù)糾結(jié)這些虛無縹緲，也是因為她知道這些東西本不都由她來告訴將離，而永遠只能等著將離自己去想明白——而在此之前，她能告訴她的便只有這些近乎慘烈的事實。
刺殺之局定諾，便開始一明一暗創(chuàng)立逆行六界，少辛隱于羅剎地修復(fù)暗藏于此的帝諸鐘，霖均游走六界吸引六族注意；千年之期結(jié)束，便一黑一白收了韜光隱晦，少辛放出四座攪混人界之水，霖均抽盡將離靈力塑出逆行六界。
至于將離最在意的星辰巨柱之禍及無心琴之諾，均是為了穩(wěn)定逆行六界而行——事實上，月老如此一力主張建立星辰巨柱，便是為了提前護下跟隨他們的妖魔精英，以便有朝一日逆行六界完成直接送入其中做初期建設(shè)；而無心琴之諾，也僅是為了同將離做個了斷，也是為了施壓神司專心陸嘉彌等人的“溯夢之術(shù)”，從而為他們控制封神局留下足夠的時間和空間……
順便一提，那道曾被將離元老閣篤定是溯夢之術(shù)原時空的世界其實就是逆行六界的本體，而那道連坑展陸將三人的斷臂重圓崖，也正是早已改頭換面的少辛所在的太辛山——所以，將離才能于驗生石中不斷加深這就是原時空的印象，因為從頭到尾，真正被施以原時空幻境的其實只有已失混沌鏡能力的將離與根本沒實力看穿的陸嘉彌等十一人。
如今，帝諸鐘已基本修復(fù)，逆行六界也基本完成，只須再借歸墟之力殺上仙界，便可集二人之力除去仍未恢復(fù)元氣的六界之主，從而毀去誓約將六界灌入他們的逆行六界。
“然后，便是他們心心念念的天下大同?！弊詈笠痪溆挠穆涞?，陸嘉彌語氣已是蒼蒼茫茫一片雪白——落雪成白，落花成燼，既是憐了她，也是憫了己。
“千年之約，物盡其用……”將離面色也是白，但比起陸嘉彌，卻又只像飄搖的幡，虛虛掩著荒宅之內(nèi)洶涌騰起的火，“很好……”
雖然直到現(xiàn)在仍對月老恨得入骨入髓，然而慮及近在眼前的浩劫，她還是咬牙忍下了怨憤打算再加幾句解釋盡可能幫月老挽回幾句好感，畢竟現(xiàn)在，真正能算作戰(zhàn)力的除了只余一半靈力的將離就只有回頭是岸的月老了：“其實……”
可惜，才脫口一個其實，便被將離似笑非笑地打斷：“他選了你，果然很有先見之明?！?p> 果然，陸嘉彌被這意料之外的消息和意料之外的態(tài)度沖得有點茫然：“什么？”
“我說，他選了你，選得很好。”將離安靜搖了搖頭，眉目分明暈出痛楚意味，卻仍要咬著牙勾回不屑一顧的淡然，雖然就連陸嘉彌也能看清那風(fēng)平浪靜下的斷壁殘垣，“你果然還覺得他現(xiàn)在的和盤托出是翻然悔悟，甚至于忍辱負重?！?p> 陸嘉彌下意識要反駁將離這聽起來就薄涼了很多的猜測，猛然看到將離出口后便再不肯自遠處收回的眼神，已到嘴邊的一句反駁到底還是被強行磨成了一句溫柔許多的猶疑：“難道……不是嗎？”
“事是真，情是真?！睂㈦x面色很淡，薄冰一痕浮沉于流火輾轉(zhuǎn)，恍惚竟讓陸嘉彌錯覺出了水色，“只有他這個人不真?！?p> “我聽不懂?！标懠螐浳幢夭荒軐㈦x的深意，只是有了月老那么多苦心的鋪墊，她已開始覺得霖均少辛都不再僅僅是站在他們反面的敵人，因而一時之間并不太想承認這一切又只是她想太多，尷尬間默了好久，才澀然憋了一句回應(yīng)。
“他的所說所做均是都是真的，對你對我的用心也是真的?！睂㈦x哪能看不出來陸嘉彌的隱隱抗拒，實際上她也很想和陸嘉彌一樣信得再無算計，可惜，她比她多了一個以愛之名掏心剜肺的千年，“但他這樣告訴你，卻根本不是你想的犧牲前的道別，而是在逼我——逼我看到他所有對我的用心，然后沖著這些用心原諒他所有的背叛傷害辜負。”
陸嘉彌也沉默了，顯然她也不是蠢到看不清這些的人。
“我一直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睂㈦x沒有看她，卻已猜到陸嘉彌可能的同情，眉目一彎反笑了出來，暮色一點點浸染入眸中，帶來長夜將至的沉沉暗色:“進三分，便要人還七分才肯繼續(xù)?！?p> “他明知道，有了這千年，我便永遠不會原諒他，可他還是舍不下他的大業(yè)?！北”∫坏狸毓猓瑥牡痛沟拿加我频匠寥坏难?，看似明亮，合在那郁郁夜色里卻只覺觸目驚心，“所以他寧可讓你來逼我，用他在這千年之后做的一切，逼我明白就連他自己選的道路也是為了我而走，順理成章逼我在知道一切后還不得不回頭。”
“可是或許……這便是他的誠意……”
陸嘉彌并沒有沉默很久，似乎這樣的花早在心底埋了很久，至此才終于找到機會傾瀉而出。
“也許正是因為他一直是這樣的人，所以能夠為你放下自己的本性，哪怕是只放下了一部分，也足夠證明你對他的珍貴，以及他想要挽回你的決心了。”
“否則，他根本不需要改變?！?p> 陸嘉彌知道，這樣說的自己多少有點卑鄙，可是她是真的真的希望能盡快說服將離清醒，然后一口氣解決這些本就不該她來管的破事，讓她就算死，也能只死在自己自私的小世界里。
說到底，就算她認可人和神只區(qū)分在是否有情又能怎么樣呢，在他們之間，還是只有她從皮到骨都是凡人，而且是最無能為力的凡人。
他們可以專心在人和神的糾結(jié)里沉淪，因為就算做了人，他們也還有神的手段，而她，不能。
而她，是真的想活下去。
月老希望她救將離，少辛希望她救汀露，可從來沒有人關(guān)心她想救誰。
她只想救自己。
汀露對少辛重要，將離對霖均珍貴，可她陸嘉彌，也不是無人在意——她有念念不忘的家人，有風(fēng)雨與共的朋友，還有能托付生死的戀人，她對他們，又何嘗不是珍貴？她又憑什么不能為了他們而努力著活下去？
過去，她別無選擇，所以她只能拼命壓抑這一點，讓自己也被洗腦得只想救汀露，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不幸之后也維持毫無怨言，從此令心滿意足們的大佬留她一條生路。
可是現(xiàn)在，月老有求于她了。
能夠有求于她，至少意味著她也有選擇的權(quán)利了——即使結(jié)局可能還是舍己為人，起碼她能用這一點從魂飛魄散換來一個善終甚至更好的全身而退了。
所以哪怕是自私，哪怕是卑鄙，她也無比地希望能夠幫月老換一個可能，然后幫自己換一個機會。
“所以，我希望你給他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