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這狗賊在家宴上下毒手了?”桓溫驚問道。
那日,蘇峻送上隆重的壽禮,還主動上前給曹刺史的兒子敬酒,慷慨陳詞要輔佐曹公子。曹刺史聽了非常高興,不免多飲了幾杯,昏昏沉沉,失去了戒備。壽宴將盡,府中突然走水,燃起了熊熊大火。
曹府上下十三口,包括兩個尚未斷奶的小孫子一起葬身火海,而奇怪的是,蘇峻卻不在其中。
“這惡賊,千刀萬剮也不足以贖其罪?!被笢匾а狼旋X?!澳菐煾?,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絕密之事的?”
老者慘笑道:“我是曹刺史的護(hù)衛(wèi),也是曹小姐當(dāng)時心有所屬之人。壽宴當(dāng)晚,我?guī)е藗€人守在府外,酒宴剛開始,廚子也給護(hù)衛(wèi)們送來了酒菜,說是曹刺史吩咐的。大伙就開始享用起壽酒,我怕飲酒誤事,只是隨便夾了兩口菜?!?p> “著火之后,我慌慌張張要帶人沖進(jìn)府內(nèi),再看眾護(hù)衛(wèi),已經(jīng)橫七豎八,醉倒在地。情急之下,只得一個人闖了進(jìn)去。
進(jìn)去之后,發(fā)現(xiàn)蘇峻一個人趴在門檻外,煙熏火燎之下,頭發(fā)焦了,衣裳毀了,左腿上還燒掉一塊肉,人也昏死過去。
第二日,城內(nèi)便有了傳言,說是曹刺史不肯依附趙王石勒,激怒了趙人。于是派大將軍石虎遣刺客潛入城中行兇,目的就是要讓青州大亂,趙人好乘機(jī)攻打。
兩天后,蘇峻被救醒,第一件事就是慷慨激昂,要興兵為曹刺史報仇,得到了軍士的響應(yīng)。加上他已經(jīng)苦心經(jīng)營了幾年,很快成為青州的主宰,像韓晃和路永這些人都是那個時候開始擁戴他的。這二人原來都是曹刺史的屬下。
其實,我懷疑蘇峻當(dāng)時是裝死,因為當(dāng)晚我就發(fā)現(xiàn),那八個護(hù)衛(wèi)全被殺了,理由是醉酒誤事,疏忽怠職,讓趙人鉆了空子。
桓溫問道:“師父是怎么逃脫的?”
“大火之后,我細(xì)想一下,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疑點?!?p> 老者回想起十多年前的事,還心有余悸。
“那八個人酒力甚好,那晚就飲了一壇酒,怎會醉得人事不?。肯氲竭@一層,我便躲了起來。
果然,裝作昏死的蘇峻次日就派人在城內(nèi)四處搜捕我,還給我也扣上一個罪名,說我是趙人的眼線,里應(yīng)外合害了曹刺史。否則,為什么其他人非死即傷,而只有我一個人安然無恙!
“我從前是個游俠,仗劍走四方,行俠仗義,一次在青州打抱不平,殺了一個縣官被官府抓獲。曹刺史審理之后,發(fā)現(xiàn)那狗官罪孽深重,草菅人命,于是便饒了我,見我劍術(shù)不錯,還招募我為護(hù)衛(wèi),并且有意把曹小姐許配于我,曹家對我有再造之恩!”
“我背負(fù)著罪名,不敢出來伸冤,說出來也沒人相信。而蘇峻掌握了大權(quán),防衛(wèi)甚嚴(yán),報仇也無望。我一狠心,吞了炭,毀了容,在這里搭個窩棚,白天龜縮在家,晚上才敢出門,像個狐魂野鬼一樣?!?p> “那師父你為何不逃出去?”
“其實大火之后,完全可以有機(jī)會逃出去,但是我留下了,就是想看看蘇峻是如何緝拿真兇為曹刺史報仇的。后來發(fā)現(xiàn)他只是嚷嚷而已,并不敢和如日中天的趙人開戰(zhàn)。當(dāng)我再想逃出城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四城都有蘇峻的密探,手持我的畫像。再后來,也就不想再逃了?!?p> “為什么?”
老者凄然長嘆,隨手一指?;笢剡€沒有注意到,崗下以東還有一處高大的土包。“曹刺史全家都埋在里面,我這輩子哪也不去了,就在這里給他們一家子守墳!”
“你再仔細(xì)看看我,其實我剛過不惑之年,卻蒼老了十多歲?!?p> “師父!”桓溫緊緊抱著這位吃盡了苦頭的漢子?!巴絻簩砣粲袡C(jī)會,一定給師父報仇,給曹刺史一家報仇?!?p> “好了,不必了。蘇峻心狠手辣,你不是他的對手。作惡多端之人,今后自有天譴,你小小年紀(jì),又何苦搭上一條命!他明日要對你下毒手,一定是你窺破了他的什么秘密,會破壞他的所謂大計,才會要滅口。他為人就是這樣,誰擋他的道,誰就會死?!?p> 想不到這赫赫青州城,堂堂蘇將軍,背后會隱藏著滔天的罪惡,丑陋的嘴臉?;笢睾苛?,迷惘了,看起來善的,背后興許就是惡的,看起來惡的,或許才是真正的良善。那,這世間的真?zhèn)芜€怎么辨別?
蘇峻用難民和鮮卑人交換馬匹,或許是戰(zhàn)事紛然,生存所需。蘇峻貪酒好色,幾個男人能避得了酒色二字?今晚老者這一席話,讓桓溫從根本上否定了蘇峻。這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宵小之輩,真如言川說得那樣,連畜生都不如!
難道為了自己的利益,就可以犧牲無辜之人甚至是自己的恩人嗎?此人心里只有權(quán)欲,只有利益,為了達(dá)到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除掉所有的障礙,甚至于以怨報德,欺師滅祖。恰恰是,他的樣子很有欺騙性,可以說,每天還有很多人慕名而來,投奔青州。
“好了,年輕人,夜深了,你也該走了,就此一別吧?!睗h子收起淚水,微笑著。“你說得真對,把這些秘密和盤托出之后,渾身輕松。人終歸是要入土的,怎么活最后還不是要死,無所謂了?!?p> “師父,我今后還會來找你的?!?p> “千萬別來找,老朽也活膩了,興許哪一天就在那土包下挖個坑,自己躺進(jìn)去,到地下給曹刺史請罪,給曹小姐請罪。對了,臨別時,還有一言相贈?!?p> “徒兒洗耳恭聽?!?p> “你劍術(shù)已成,老朽以為這樣的年紀(jì),能有此造詣?wù)咔缚蓴?shù),只要持之以恒,勤練不輟,就能收水滴石穿之效。不過也別太得意,別沾沾自喜。劍術(shù),小計也,亂世中,能自保即可。不要動輒逞能,更不能輕易要人性命?!?p> “徒兒銘記于心。”漢子沒有流淚,沒有作色,甚至表情都沒有,一轉(zhuǎn)身,拄著杖,一步一搖的下了崗,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漢子臨去之時,夜風(fēng)中飄來了一句話,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桓溫聽的。總之,這句話,桓溫終生沒有忘卻:
“劍術(shù)再精,也敵不過滔滔人心!”
回到營帳,已是三更時分,言川他們早已鼻息如鼉鼓,抑揚頓挫?;笢夭桓殷@動,摸黑悄悄收拾一下,小心翼翼的取出那頁賬簿,揣入懷中,和衣而臥。
輾轉(zhuǎn)反側(cè),哪里能睡得著。胡思亂想之間,夜色漸漸褪去,桓溫下定決心,今日要奮力一搏,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也絕不遂了蘇峻的心愿。騰一下,翻身下床,來至言川床邊,看著朝夕相處生死與共一年的好兄弟,情意難舍,不禁淚眼模糊。
“別了,兄弟,善自珍重!”擦干淚,拎起劍,出了門,騎上馬,嘚嘚而去。
將軍府還靜悄悄的,不是說天亮就出發(fā),怎么還不見貴賓?桓溫心里打鼓,手不由自主的按著劍柄,裝作無事的樣子,余光卻在四下打量,極力捕捉著任何可能而來的響動。
“桓溫,來得好早,盡職盡責(zé),韓將軍沒看錯你?!甭酚朗逯稄难鐝d那邊走了過來,笑容可掬。“貴客正在用膳,你稍等一會,這次護(hù)送,雖說事情不大,可意義非凡,回來后給你記功?!?p> 記功?呸!吊喪還差不多!
桓溫拱手回道:“多謝路將軍提攜,小的一定不辱使命?!薄盎笢乩系?,真羨慕你,之前多有得罪,也是在下魯莽,還望海涵?!贝蟀萄蹪M臉堆笑,和以往的倨傲大相徑庭。
沒錯,這神態(tài)這口吻,就是要給我送葬?;笢剡€禮,虛與委蛇?!败婎^言重了,也是小的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見諒見諒?!?p> 一會,蘇峻也來了,帶著兩名親兵,腳步綿軟而虛浮,神態(tài)得意而疲憊。昨晚,他乘著酒興,又去了那處院子,不知折騰了多久。
桓溫此時再看到他,不再是書生模樣,而是狀如饕餮,聲如鴟梟,比起惡獸來,不過是多了一副人皮。
“蘇將軍,一會護(hù)送貴客,要送至何處?還有,除了小的和兩位親兵,還有別人嗎?”
“不遠(yuǎn),也就百十來里,送至黃河邊即可,順利的話,回來還能趕上晚飯。”蘇峻答罷,又皺著眉?!奥犯睂?,三個人有些寒酸吧,別讓貴客笑話,我看再派些人手,路上更安全些。”路永心領(lǐng)神會,笑道:“蘇將軍言之有理,末將已經(jīng)安排了,一會便到?!?p> 說話間,貴客走出了宴廳,蘇峻等人趕忙迎了上去。而這時,八匹馬倏忽而至,領(lǐng)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劉言川。
桓溫驚喜萬分:“言川,你怎么來了?”
“大軍頭吩咐,說是上面有令,要去護(hù)送什么人?!?p> “那你昨晚怎么沒和我說?”
“俺剛剛得的信,就在你走后不久。”
蘇峻這是要一網(wǎng)打盡,看來理由絕非是撞破了他淫人妻妾那樣簡單,難道是懷中的賬簿漏了餡兒?可這些和言川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僅僅是因為自己揭穿了大疤眼陷害劉言川之事而恨屋及烏,那他們的格局也太小了!除了憤恨,桓溫愈發(fā)鄙視起他們。
寒暄之后,貴客走了過來,桓溫初識到了廬山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