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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晉衣冠

第二百七十五章 試玉三日滿

大晉衣冠 大楚刀客 3258 2021-01-19 21:18:46

  在座之人終于有個人肯開口了,而且看他的神情,肯定是要抱怨和發(fā)泄不滿,這也是桓溫想聽的。

  原來,此人多年前就替城西一大戶人家?guī)凸ぃr(nóng)忙時節(jié),春種秋收冬藏樣樣都干。

  農(nóng)閑時節(jié)則開荒、種樹,甚至還幫著主人采砂冶煉,一年下來,也就能攢上幾兩銀子,好在雇主還能供上一頓飽飯。

  僅靠官府的那點救助,一家人根本無力存活。所以,雇主再兇狠苛刻,他也只能如此,總比只靠府衙杯水車薪要好些。

  見有人打開了話匣子,另外一人更是氣憤,出言指責(zé)那些雇主,說他們有權(quán)有勢,圈占大片良田,憑著這些廉價傭工,坐收果實。

  每年少則千石多則萬石糧食,足夠他京師的門庭一輩子的吃穿所需。

  又有一人五大三粗,嗓音渾厚。

  “我們從父輩就南渡至此,原以為北方戰(zhàn)火消弭,就可以返回家園??傻鹊綉?zhàn)火停息之時,故土卻被胡虜占去,朝廷不但收不回來,這幾年反倒連淮河以北都淪喪了,看來這輩子只能做白籍之人了!”

  此人話音剛落,突然覺得不對,在其他白籍之人驚愕的眼神中,他才發(fā)現(xiàn),今日的瑯琊太守就是淮河以北國土淪喪的重要一員。

  雖然過錯并不在桓溫,不過聽起來似乎有揭人傷疤的味道。

  “大人,草民失言,草民有罪!”

  慌得那人連聲道歉,準(zhǔn)備跪下磕頭。

  桓溫連忙走過去,扶將起來,笑言道:“你說得是實情,何罪之有?坦白說,非但不怪罪于你,本官反而是感同身受,不必拘謹(jǐn)?!?p>  那人將信將疑,戰(zhàn)戰(zhàn)兢兢。

  劉言川現(xiàn)身說法,憨厚的笑道:“你怕什么?俺既非黃籍,又非白籍,只是一個流民。你們看,大人還不是把俺當(dāng)成兄弟一樣看待?”

  那人這才定下心來,訝異道:“太守大人舉手投足玉樹臨風(fēng),而這位好漢和大人形貌迥異,髭須倒豎,看來也和我一樣,是干苦力活的?!?p>  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席上歡聲笑語,化解了尷尬和緊張。

  就在氣氛活躍之際,席上,有一只手悄悄的伸出來。

  那只手拿起案幾上餐盤中的一摞子切成片的果脯,朝口中放去,裝作咀嚼的樣子,然后卻悄悄放入懷中,若無其事,這一幕被桓溫盡收眼中。

  隨后,上來的一盤子羊肉片,他又故伎重演了一次!

  桓溫沒有貿(mào)然下結(jié)論,此人或許是貪小,也或許是別用隱情。

  于是,他漫不經(jīng)心的轉(zhuǎn)而和藹地問道:“這位后生衣著舉止,應(yīng)該是個讀書之人,可否賜教?”

  “大人抬愛了,不敢擔(dān)賜教二字。草民袁宏,既不行伍,也不傭工,平日里愛讀些詩書,聊以自娛,并無什么韜略可言?!?p>  桓溫認(rèn)真打量著袁宏,面容白凈,身材瘦削,舉手投足之中含有雅靜恬淡,應(yīng)該是個老實厚道之人。記得就是三日前,在茅草屋中吟誦《出師表》的那位。

  “平日里都讀些什么書,莫非也是玄學(xué)一類的黃老之學(xué)?”

  “那倒沒有,草民對只知空談不知報國的玄學(xué)沒有興趣。所謂玄學(xué),只是假托黃老學(xué)說之大名,實乃黃老中的糟粕而已?!?p>  “尊駕何以有此結(jié)論?”

  桓溫也討厭玄學(xué),覺得尋覓到了知音。

  “黃老學(xué)說中,確實有一些諸如玄而又玄之類的論辯,令人難以捉摸難于參透,也有教授煉丹祛病、駐容養(yǎng)顏之類的方法,這些被中朝時期的所謂玄學(xué)名士剽竊而來,自稱一派。他們不著邊際的清談,放浪形骸,不修邊幅?!?p>  桓溫一想,確實如此。

  秦淮河畔的玄宮中,謝安兄弟,王羲之,還有堂堂的晉陵太守郗愔不就是這副德行嗎?

  袁宏侃侃而談,繼續(xù)駁斥玄學(xué)。

  “而黃老之中也有很多治國理政的大道,比如老子所說的‘治大國,若烹小鮮’‘以正治國、以奇用兵’,這些精髓卻被他們踢出門外,而把糟粕當(dāng)做寶貝供奉起來,實在是買櫝還珠的重演?!?p>  桓溫暗自叫好,袁宏的觀點和自己非常接近,剖析起來比自己更為深刻透徹。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此人殊為難得。

  在舉朝修習(xí)玄學(xué),深怕別人嘲笑自己不懂玄學(xué)的大環(huán)境下,此人還敢逆潮流而動,公然抨擊玄學(xué)。確實是書生豪邁,砥礪正氣,值得深交。

  “閣下言之有物,可見平素里涉獵頗廣?!?p>  “大人見笑了,草民讀書龐雜,無奈囊中羞澀,所以平日里偏愛史籍和詩書,偶爾也看看古今達(dá)人對前朝往事的評議,以增長些見識,開拓些思路。”

  桓溫繼續(xù)問道:“那閣下對當(dāng)今時事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當(dāng),就說些自己的見聞吧?!?p>  袁宏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

  他酷愛讀書,多年前也曾遠(yuǎn)赴夫子廟學(xué)宮求學(xué),那時夫子廟書聲朗朗,學(xué)子謙謙,朝廷免費提供食宿。

  當(dāng)時大伙都以為看到了官學(xué)再度興起之兆,可惜好景不長,曇花一現(xiàn),學(xué)宮很快便凋落了。

  袁宏提及往事,深為惆悵和惋惜。

  于是只好回家自行研讀,想著能憑自己的才學(xué)博得郡內(nèi)小中正的舉薦。一次,一個小中正屬官路經(jīng)本村,他便想邀至家中,款待一下,可實在是囊無寸帛。

  老母為了孩子的前程,便狠心將佩戴了幾十年的銀戒當(dāng)?shù)?,那是亡夫留給她的唯一一件首飾。換了些銀錢,割肉賣酒款待貴人。

  桓溫忽然想起,這則典故似乎在陶侃身上也發(fā)生過!

  可是,貴人進(jìn)門一看,搖了搖頭便冷哼一聲,揚長而去?,F(xiàn)在想來,定是他嫌棄酒薄肉瘦,與那些富戶豪門的珍饈佳肴不可同日而語。

  貴人走后,寡母看著滿桌的酒菜怔怔發(fā)呆,愿望落空了,又換不回銀戒,母子倆索性坐下來一起喝酒吃肉。

  多少日子不知酒肉味,按理應(yīng)該是大快朵頤,誰知母子倆卻是味同嚼蠟,吃了幾口后便抱頭痛哭。

  自那以后,他便放棄功名的念頭,讀書自娛,當(dāng)作消遣

  袁宏面含微笑的說著,眼眶里卻噙著淚水。

  如今,九品中正制已淪為豪門的私器,他們相互舉薦,提攜自己的子弟,還要設(shè)置障礙,阻止那些僥幸得以舉薦的寒族之人。

  長此以往,在朝廷,在地方為官的,總有一天全都是他們的人,官官相護(hù)。

  到那時,寒族無晉身之路,士子無升遷之階,階層對立,矛盾激化,百姓沒有了活路,黃巾再起,天下就要大亂了!

  越說越令人激動,袁宏竟然站起身,走到桓溫面前,言辭誠摯。

  “當(dāng)下豪門子弟依托舉薦,官宦之家憑著封蔭,子弟皆可為官襲爵。那么試問,今后誰還要讀書?讀書還有何用?戰(zhàn)亂時期,這種制度確實頗有成效,可天下不能一直混亂下去,大同之世,還得要靠文人士子來治國理政!”

  桓溫很滿意,被對方喚起了藏在心底的激憤,自己的弟弟桓秘都未能如愿,更何況袁宏這樣的草野之人?

  “閣下一席話可謂痛徹肌膚,發(fā)人深省。九品中正制在曹魏時期是戰(zhàn)時選賢任能的利器,我大晉承襲之后竟然成為壓制人才的兇器。高門士族世代擔(dān)任高官美職,寒門之人則無進(jìn)升之階,這一切,必須要改變!”

  袁宏應(yīng)和道:“必須要改變!”

  桓溫豪言道:“沒錯,這種藩籬應(yīng)該要打破,而且一定要打破。”

  就像剛才那位替人傭工之人說的那樣,當(dāng)初王太傅新政,其中的僑寄法原本是安置北人、穩(wěn)定社稷、發(fā)展生產(chǎn)的良策,再輔之以勸耕制度,確實大見成效,官豐民足。

  然而幾年下來,勸耕之風(fēng)弱了,賃牛賃種停了,那些窘迫的白籍之人無奈還得托身于豪門傭工,為他人作嫁衣裳。

  豪門隱瞞田地,回避傭工,偷逃賦稅。如此一來,他們是富者愈富,而傭工是貧者愈貧,朝廷也積貧積弱。

  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朝廷該向豪門借錢賒米過日子了。

  桓溫不是危言聳聽,先例不是沒有過,真到了那一天,要么賣官鬻爵,要么橫征暴斂,不管哪一條,朝廷離垮臺就不遠(yuǎn)了!

  這場便宴從午時一直持續(xù)到黃昏,桓溫看天色將晚,帶著滿滿的收獲,結(jié)束了宴會。

  大家慢慢散去,桓溫叫住了袁宏,說道:“閣下請留步,本府有些東西相送?!?p>  說著,他將桓沖準(zhǔn)備好的兩個包裹遞了過去。

  “敢問大人,這是何物?”

  “這是一包果脯,一包羊肉片,本府剛才在席上,見閣下的餐盤中空空如也,料想你愛吃,故而特意準(zhǔn)備了一些,帶回去慢慢品嘗?!?p>  “草民慚愧,讓大人見笑了?!?p>  袁宏很實誠,羞澀的從懷中掏出自己私藏的東西,赧然道:“草民藏匿公物被大人發(fā)現(xiàn)了,實在是無地自容?!?p>  “閣下誤會了,并非是讓你交出藏匿之物。本官在想,既然你認(rèn)為這兩樣味道不錯,所以想再送些給你,你家中還有老母,這也算是本官的一點心意?!?p>  袁宏被這番真情打動了,可是,剛伸出手,又遲疑的縮了回去。

  桓溫握住他的手,誠摯道:“拿著吧,再者,它并非公物,這頓便宴是本官自己的俸祿承擔(dān),與公帑無涉?!?p>  “太守大人愛民之心,寬厚之德,草民今日領(lǐng)教了,定當(dāng)銘記之心,知恩圖報?!?p>  袁宏深深一躬,聊表心中的感激。

  “對了,大人,小民還有一事要稟告,差點給忘了?!?p>  “本官洗耳恭聽!”

  “所謂大災(zāi)之后必有大疫,還請大人早做籌謀,提前做好防范。但愿是草民杞人憂天,告辭!”

  洪水退去,并不意味著災(zāi)害的結(jié)束,另一場災(zāi)害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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