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爰之東張西望,慌問道:“爹,什么是方相?那里什么也沒有呀。”
周禮有載,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隸而時儺,以索室驅(qū)疫。
民間傳聞,這方相頭生雙角,齜牙咧嘴,兇神惡煞,常常在驅(qū)鬼祭儀中做開路先鋒,比鬼還厲害。
見兒子似乎不太理解,庾翼嘆道:“爰之,看見方相不是好事,為父想,你伯父那里估計很難成事,這下只怕是要完了!”
說罷,濁淚滾滾而出。
“爹,這種靈異之事,未必屬實,先不去想它,還是讓隨軍郎中過來看看吧。”
“火毒內(nèi)蘊,造成內(nèi)臟積熱,氣血凝滯,營衛(wèi)不和,邪阻肌膚。公子,刺史大人這是背疽發(fā)作,病體堪憂啊,望公子有所準(zhǔn)備!”
傍晚時分,兩名郎中被悄悄帶至樓船診病。搭脈觀舌,一番忙碌,大夫搖頭晃腦雖然說出了病癥,卻計無所出。
“那方相是怎么回事?”庾爰之問道。
“凡人大病,精力耗損,元氣彌虧,則妖異容易入侵,鬼怪動輒出現(xiàn),這正是刺史大人病重體虛所致。不瞞公子,刺史大人也就這一兩日了!”
庾爰之強壓不安,說道:“此事機密,還請兩位不要聲張,就先在樓船小住兩日。來人,帶下去,好生安置。”
“公子,不好了,殷長史逃走了!”親兵急匆匆奔來,耳語道。
“怎么跑的?”
“就在郎中上到樓船后,他似乎得到了風(fēng)聲,有軍士看到他走到甲板之上,左右徘徊,當(dāng)時也就沒在意。屬下一直暗中盯著他,覺得他有些奇怪。”
“怎么個奇怪?”
“他一直在張望江水,而且未著甲胄,屬下剛想近前詢問,他卻翻過欄桿,縱身跳入江中,沒了蹤影!”
庾爰之啪一記耳光,抽得親兵暈頭轉(zhuǎn)向。
“屬下該死,請公子責(zé)罰!”
“好你個殷浩,兩面三刀,知我大軍不利,便叛主投敵,小人!”
更令庾爰之氣惱的是,派出的人到了殷浩鄉(xiāng)下老宅,還有其岳丈老家,早已人去屋空,根本不是殷浩事前稟告的說什么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了。
看來,他又被殷浩騙了。
“爰之,是殷長史走了,是吧?”
“是的,爹,這廝包藏二心,看我們勢弱,溜之大吉了!要是讓孩兒捉住,非把他千刀萬剮不可?!?p> 庾翼無力的嘆了口氣:“算了吧,良禽擇木而息,殷浩此人,有真才實學(xué),有驚人之志,不會久居人下。你不是他的敵手,我們也留不住他,走就走吧?!?p> “爹說的沒錯,這廝確實有能耐,不過總覺著心術(shù)不正,恐怕投了褚家,也不會安分守己,用之不當(dāng),貽禍家國。”
“一物降一物,會有人能制服他的?!?p> “誰能?”
“放眼整個大晉,也只有一個人能,那就是桓溫!”
庾爰之不屑道:“怎么所有人都對他無不交口稱贊,孩兒至今還沒有真正會會他,他到底有幾斤幾兩,你們把他吹得神乎其神的?!?p> “論親情,他叫我舅舅,叫你為表弟,其實爹也沒見過他幾次。不過每次接觸下來,總會給人以一種自信,一種力量,讓人堅強,讓人鎮(zhèn)定?!?p> “他有這么神嗎?”
庾翼點點頭,輕聲道:“如果將來大晉有難,扭轉(zhuǎn)乾坤的一定是他。只可惜你兩個伯父都處處打壓排擠他,或許也正因如此吧。”
“爹是說功高就成為怨府,權(quán)盛則處處危機?爹不是教導(dǎo)孩兒,要讀詩書,精戰(zhàn)陣,立大功,光耀千古嗎?為何功高名著卻會卻遭人非難,這是為何?”
“這就是大晉的悲哀,世道的悲哀,也是我們庾家的悲哀!”庾翼嘆息一聲,非常傷感。
嫉妒真才實學(xué),打壓潛在的后起之秀,只知道爭權(quán)奪利,扶植私人,處處為家族利益計,時時為一己之私計,忘了國家,忘了朝廷,忘了社稷,忘了蒼生。
過去是王家和庾家,王導(dǎo)敗落,現(xiàn)在又是庾家和褚家,而庾家很快又要敗落,將來又是褚家和誰家呢?
“爹怎會這么悲觀?咱們大軍在手,還沒敗。伯父在城內(nèi),還在籌劃,興許他已經(jīng)得手了!”
庾翼笑道:“爹雖然身子不行了,但腦子還清醒,你看看,現(xiàn)在幾時了?”
“未時剛過!”
庾翼道:“你伯父和爹約的是午未之交得手,你看看城樓上,金甲利戈,刀槍如林,哪有得手的樣子?必敗無疑,放手吧,再負(fù)隅頑抗,庾家就全完了!”
“爹,孩兒不甘,咱們庾家不能就這么沒落了。”
“爰之,千百年來,沒有不滅之國,沒有不衰之族,沒有不死之人!世道輪回,皆為如此,否則,現(xiàn)在還是秦國始皇帝統(tǒng)治著天下!”
“爹,既然你早知如此,那為何伯父還要我們起兵,還要我們來至城下,這不是自尋禍端,授人口實嗎?”
庾翼凄然道:“爹說了你可不要害怕,我們父子只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樗蒲場中的一個賭注!”
“我們都是棋子,那執(zhí)棋之人是誰,伯父?”庾爰之不敢相信。
“是,又不是!”
庾翼點頭又搖頭:“表面上看,是他在驅(qū)使著我們,是執(zhí)棋人,可往深處想,你伯父何嘗又不是一個棋子!真正執(zhí)棋之人是大晉這個世道,是它驅(qū)使著庾家,王家,還有褚家在勾心斗角,追逐廝殺!”
庾翼咳嗽了幾聲,心事重重。
他雖不愿充當(dāng)這枚棋子,可無能為力,既然姓了庾,享受著家族的榮耀和扶持,當(dāng)然也要為家族付出和犧牲。
就像當(dāng)初的王敦,如果勝了,那江山就會變色,可最終敗了,王家斷尾求生,舍棄了他而換來了族人的性命,他也是一枚棋子。
如今,庾家也像王敦,兵臨城下,一是用來震懾朝廷,擾亂對手,二來在邊境留下空隙,讓敵國有機可乘。
只可惜朝中的對手太狡猾,她不上當(dāng),而趙人和蜀人也是怪哉,一直無動于衷,如今只有退兵還能保住活著的希望。
庾翼一席話,條分縷析,醍醐灌頂,把事前事后,臺上臺下說的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只是有一點他不知道,大趙被鮮卑人襲擾自顧不暇,成漢李勢又忙于荒淫,沒有心思東顧。
“這番話,孩兒茅塞頓開,全懂了。不過,爹說得太晚,如果伯父和庾希大哥都敗了,庾家也就完結(jié)了。”
“可你繼續(xù)興兵,那就是罪上加罪,現(xiàn)在犯下的這些罪名,大不了由父輩們領(lǐng)了,你們兄弟還要好好活著,為庾家留下血脈?!?p> 庾爰之眉毛一挑,固執(zhí)道:“爹,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看看王家的血脈,沒落成尋常百姓一般,活著還有何意義?孩兒咽不下這口氣,寧可玉石俱焚,也絕不坐以待斃!”
石拱門下,一番唇槍舌劍正在激烈的進行。
率先發(fā)難的正是褚蒜子,她正式撕開了最后一層薄如蟬翼的面紗。
“陛下,庾冰串通其弟,悍然發(fā)兵,攻打京師,這與當(dāng)年的王敦和蘇峻叛亂無異,罪同謀反,望陛下治罪!”
“一派胡言,家弟前來,實是因你身為皇后,竟勾結(jié)武陵王還有桓溫,栽贓本官以弒君之惡名,設(shè)私獄囚禁庾希,刀鋒架在了脖頸上。他無奈之下,這才發(fā)兵為本官伸張正義打抱不平,哪來的反意?”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康帝左一瞟,右一瞧,左邊不愿開罪,右邊不敢得罪,猶豫不定,只好注視著桓溫,使了個顏色。
桓溫近前悄悄道:“陛下,荊州大軍攻城,其罪不輕,然庾翼大人一向忠勇體國,耿直厚道,必是受人指使,不得已而為之。”
康帝沒想到,桓溫能為庾家說話。
“若大動干戈,于陛下而言,舅甥反目,渭陽之情頓失;于大晉而言,同室操戈,損國力,疲百姓,僵持下去,敵國虎視眈眈,邊境不保,關(guān)河不寧。望陛下以大局為重,三思而行!”
“那該當(dāng)如何?”
“令武陵王稍事反擊,以儆城下,俟后陛下再下道口諭,令他們撤回荊州,朝廷不再追究即可。”
“此議甚為穩(wěn)妥,情理皆合,就這么定了!”
油盡燈枯的庾翼怎么也沒想到,為他撥亂反正,留下子嗣血脈之人正是他庾家處處栽贓陷害的桓溫,而庾爰之卻以怨報德,不久之后,釀了下更大的慘劇!
族誅之重罪就這樣被康帝輕描淡寫的糊弄了過去,而且還說的合情合理,贏得了眾人的稱贊。
褚蒜子太郁悶了,如果自己再橫生枝節(jié),那就是樹敵于眾,開罪了所有的軍士。
她只好咽下這口惡氣,畢竟,這里不是自己說一不二的寢宮,眾目睽睽之下,又不能流露出對皇帝的不敬。
有一點她不明白,以康帝的能力,斷不會有此高招,一定是剛才桓溫的私語所致。
庾家對他極盡迫害打擊之能事,他為何還要為庾家說話,難道不應(yīng)該趁機落井下石,將庾冰送上斷頭臺?
怏怏不樂,正尋思接下來的招數(shù)時,好事從天而降!
“啟稟陛下,荊州長史殷浩覲見!”
“宣!”
殷浩來至階下,跪下奏道:“罪臣啟稟陛下,荊州刺史庾翼已經(jīng)病死軍中,叛軍秘不發(fā)喪。”
庾冰聞聽,頓時嚎啕大哭,弟弟一死,庾家賴以富貴的兵權(quán)就蕩然無存了。
剛哭了兩聲,就戛然而止,他要考慮自己的下場。庾家要想卷土重來,最好是讓庾爰之繼任接替。此時,必須要打煽情牌。
“陛下,臣弟死的冤啊,正是皇后他們迫害庾家,臣弟才急病而死,求陛下為老臣做主,否則臣弟死不瞑目!”
“好了,舅舅且莫悲傷,待事情查明之后,再作議處?!?p> 庾翼很早就投身軍戎,耽于公事,很少回青溪橋,康帝對其接觸不多,感情雖無和庾亮庾冰那樣深厚,但也是自己的親舅舅。
為安撫庾冰,他打算待事情平息之后,讓庾爰之暫時接掌荊州。
“殷愛卿,現(xiàn)在荊州大軍如何?”
“回陛下,叛軍群龍無首,軍心渙散,武陵王猛攻之下,現(xiàn)在叛軍已倉皇西撤,還請陛下下旨討伐,再派江州蕪湖大軍兩地中途攔截。罪臣愿戴罪立功,領(lǐng)兵出城追擊。”
“罷了,朕已下旨,寬宥了他們。只要他們迷途知返,又何必自相殘殺呢?!?p> 機會向來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殷浩抓住了片刻的機會,得以順利逃脫。
他跳江而走,趁著夜色掩護,而被他策動的幕僚暗中為其準(zhǔn)備了接應(yīng)的小船,連夜奔走,繞道南城。
天明之后,開了城門他才得以進入城內(nèi),找到守城的司馬晞,得知了皇后行蹤,一路奔波,找到了這里。
殷浩棄樓船之時,庾翼尚有一絲氣息,而殷浩從樓上的舷窗里瞥見了幕僚的手勢,得知主帥危急,堅持不了多久。
他深諳官場之道,見到新主子,肯定要有振奮人心的消息回稟,那樣更會博得贊賞。
至于庾翼是今日死明日死,等叛軍軍心大失一敗涂地,也就無所謂了。
殷浩很幸運,就在庾希下令攻城后,庾翼絕望之下,一口氣沒喘上來,撒手人寰!
他,又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