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帝稱之為荊州大軍,而殷浩卻一口一個叛軍,桓溫聽著極不順耳,大有僭越之嫌,但稍稍一想,就悟出了其中的緣故。
殷浩的口吻和褚蒜子如出一轍!
在康帝未作定性之前,他們二人均早早地冠之以叛軍之名。
桓溫意識到,殷浩已經(jīng)徹底投向了褚家,從荊州的樓船上跳上了寬窄巷的巨艦,真是精明之舉。
康帝對荊州的寬容,正是桓溫所期望的,但褚蒜子似乎不該息事寧人,不會如此輕易就范。因為,桓溫從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不甘和憤恨。
果然,褚蒜子跳將出來。
“陛下,臣妾斗膽進(jìn)言,庾冰盜取虎符,望陛下按律治罪!”
“皇后,這話何意?舅舅何曾盜取虎符?”
“北伐蒙羞之后,臣妾之父親眼見他將虎符歸還陛下,事后,陛下又從未將虎符賜予他人,為何現(xiàn)在卻在庾冰手中,非盜為何?”
褚蒜子果然精明,給對手扣上一個盜竊虎符的罪名,迂回進(jìn)攻,迫使康帝只能承認(rèn)自己背地私授于他,然后再出招。
果然,康帝歉然道:“這是朕悄悄交給他的?!?p> 褚裒進(jìn)言道:“陛下,按朝廷規(guī)制,授取虎符為軍政要事,須有尚書臺會衛(wèi)將軍府存檔備查,這一點,臣身為衛(wèi)將軍,卻并不知情?!?p> 康帝無言以對,囁嚅道:“這,這……”
“還有,陛下既然派臣妾祭拜帝陵,為何還有御駕親出,不知會臣妾一聲?”
庾冰捉住機會,怒吼道:“大膽,你算什么東西!陛下祭拜明皇帝陵,為何要知會于你?”
“臣妾失言,那陛下為何要知會庾冰?”
“朕并未知會于他?!笨档垩圆挥芍浴?p> “既然如此,那庾冰為何會知道陛下的行蹤?陛下祭陵一定是在臣妾走了之后臨時起意,這也可以理解,因為若是在之前就有此意,完全可以和臣妾一道乘鑾輿前來。”
褚蒜子抓住康帝的謊言緊緊不放,死死咬??!
“所以,一定是臨時起意,而陛下幾次宣召庾冰入宮,他都拒絕了,他又怎會知道陛下臨時之決定?當(dāng)面不見,而背后率兵來見,是何用意?”
褚蒜子步步緊逼,康帝和庾冰被逼到了角落,漸漸無還手之力。
司馬昱一直沒插上話,非常著急,見機補了一刀:
“那就說明,庾冰大人在宮內(nèi)有了眼線,時時刻刻關(guān)注陛下的行蹤,此次見事敗,便率兵劫持圣駕,加害陛下?!?p> 褚蒜子點頭贊道:“會稽王之言一語中的,除此之外,庾冰大人,你還能作何解釋?”
庾冰強辯道:“胡說,本官只是奉旨率兵來保護(hù)陛下。”
“奉旨保護(hù)陛下,荒唐!”褚蒜子譏諷了一句。
“陛下在城內(nèi),宮門深深,禁衛(wèi)重重,出了城,自有中軍護(hù)駕,前呼后擁,何時要你來護(hù)駕?若真是陛下下旨于你,為何陛下走土徑,而你卻走了官道?這正是說明,陛下是在防范你,怕你加害!”
這下康帝和庾冰有苦說不出,康帝原本是為了防范褚蒜子一方的耳目才選擇土徑,不料卻成為了康帝防范庾冰的有力證據(jù)!
庾冰底氣不足,兀自高聲道:“陛下乃本官親外甥,怎會劫持?何來加害?”
“親外甥?你轉(zhuǎn)過頭來看一看,面前山陵下的成皇帝,他難道不是你的親外甥嗎?西邊三十里,明皇帝不是你的親妹婿嗎?”
庾冰這番話可以說是自掘墳?zāi)梗直获宜庾幼プ×恕?p> “一個外甥,一個妹婿,你不照樣下毒手!你一個弒君巨惡,有何資格大言不慚說什么保護(hù)陛下?若非桓駙馬飛身救駕,只怕陛下已經(jīng)……”
褚蒜子說罷,嚶嚶哭泣了起來。
“呸!你們空穴來風(fēng),含沙射影,無任何證據(jù),口口聲聲污蔑本官弒君,分明是你勾結(jié)桓溫,意圖加害本官!”
庾冰雙目狠狠瞪著桓溫,布滿血絲,似要將桓溫生吞活剝了一樣。
“這支冷箭還不能說明嗎?”桓溫取過箭鏃,冷冷說道。
“這是庾希的手筆,分明是阻止桓某護(hù)駕,還有,庾大人既然說我們是誣陷栽贓,那為何桓某派舍弟到瑯琊郡查訪弒君的證據(jù),庾希也隨后到了那里,這也太巧合了吧!”
庾冰對此早有說辭:
“那是他閑來無事,便邀一幫好友去瑯琊郡一帶游騎射獵,難道這也犯法嗎?”
“這當(dāng)然不犯法,不過舍弟帶著人證物證行至龍王坡,庾希為何率所謂的好友,扮作黑衣蒙面之人,追至龍王坡襲擊舍弟,逼得護(hù)送人證物證的車馬墜河,舍弟也差點墮崖身死!”
害得桓沖差點身死,桓溫對庾希的恨深入骨髓。
“再者,龍王坡商旅眾多,來往人雜,哪來的鳥蟲魚獸?連尋常的雉雞兔子都很難見著,射獵之人怎會愚蠢到去龍王坡?”
庾希眉毛一挑,他也有自己的理由,高聲為自己辯解。
“本公子是去游獵,行至句曲山時,一伙黑衣人和幾名皇家侍衛(wèi)廝殺了起來,然后一輛馬車鬼鬼祟祟逃了出去,本公子擔(dān)憂有什么歹人從侍衛(wèi)眼皮底下脫逃,便上前盤問?!?p> 庾冰配合著問道:“然后呢?”
庾希就坡下驢,回道:“結(jié)果馬車發(fā)現(xiàn)后快速逃離,孩兒這才拼命追趕,然后那馬車就墮崖了。孩兒本想去告知侍衛(wèi),不料突然就碰上司馬晞,他們不容分說,便將我鎖拿進(jìn)京。”
這番解釋,把自己打扮成了行俠仗義之人!
庾希還不解恨,挑釁的看著桓沖,說道:“早知道是桓沖,本公子也就網(wǎng)開一面了,又何必浪費那些多箭矢,正是可惜!桓沖到底年輕,恢復(fù)得這么快,本公子也就放心了。”
桓溫冷冷的盯著庾希,迸射出怒火,就像飛馬一躍時回轉(zhuǎn)頭射向他的那一個眼神。
褚蒜子道:“是啊,庾冰大人,既然庾希是無辜的,那你知道他被武陵王抓了之后,為何不向陛下伸冤,而是派人劫牢救出他?”
庾冰猶在困獸猶斗,急道:“陛下,這都是桓溫的一面之詞,嘩眾取寵,以取悅褚皇后,污蔑老臣!”
康帝見庾冰處處受制,敗象漸顯,便打圓場道:“皇后,駙馬,這些都只是推斷而已,并無直接的人證物證!駙馬,你說呢?”
桓溫臉上泛起為難之色,低頭不語,而褚蒜子也瞠目結(jié)舌。
庾冰見康帝為自己辯護(hù),心里有了底,而桓溫和褚蒜子的神情,更是激發(fā)了自己的豪邁!
“如果桓溫真能拿出鐵證,老臣愿意伏法。陛下,桓溫當(dāng)日在朝堂上,當(dāng)著百官的面,言之鑿鑿稱他能拿出臣弒君的證據(jù),至今仍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臣請陛下治桓溫一個誣陷當(dāng)朝國舅栽贓顧命大臣之重罪。”
庾希親眼看見人證物證的馬車墮入河心,桓溫空口無憑,于是也作蒙冤狀,抽泣道:“我庾家冤枉,陛下,桓溫此罪當(dāng)誅??!”
康帝轉(zhuǎn)頭看著桓溫,桓溫仍冷若冰霜,緘默不語。
褚蒜子又急又恨,嚷道:“陛下,剛剛所說的這些難道還不足為憑嗎?這足以治……”
康帝一擺手,打斷了她,望向桓溫。
階下人等,視線齊刷刷投向桓溫,既有關(guān)切,也有奚落,都等待著桓溫的回答!
尤其是庾冰父子,自知必勝,得意忘形,厚顏而無恥的挑釁:“桓溫,把證據(jù)拿出來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怎么著,事到臨頭,想要認(rèn)慫了?”
“桓駙馬,本官還等著你的證據(jù)呢!看看你捏造事實,無中生有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今日,不是本官認(rèn)罪就是你伏誅!”
“桓愛卿,你能嗎?”
桓溫一直在閉目沉思,回憶過去,回憶從博望驛站刺殺江播父子后亡命天涯開始,到今日為止遭受的庾家種種非難、指責(zé)、排擠、陷害和暗殺!
追憶著大晉兩代明主的慘死,尤其是勵精圖治革除弊政的成皇帝,這兩位君主完全可以讓大晉起死回生,問鼎中原!
追憶著朝廷治下的百姓民生之艱澀,北地遺民寄人籬下南望王師的屈辱,兩丘鋪的那個依依南望的杖藜老漢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庾冰父子的叫囂,讓他醒過神,圓睜虎目,兩道灼熱鋒利的光芒射向這對父子。
桓溫再次鏗鏘作聲,一字一頓道:“陛下,臣能!”
自當(dāng)初朝堂上那一聲振聾發(fā)聵,桓溫就開始織就這張大網(wǎng),目的就是為挖出弒君元兇庾冰。
庾冰眼線眾多,自己只要回到府中,便會有或明或暗的眼睛盯著長干里。
所以當(dāng)時剛出了宮城,他便命桓沖火速通知袁宏,帶人先去了句曲山,當(dāng)天便將道童和一應(yīng)證據(jù)妥善轉(zhuǎn)移安置,幸運的逃過了對方的盯梢。
隨后下了三日大雨,于是借機安然躺臥,引而不發(fā)。
越是這樣,與此利益攸關(guān)的各方,勢必會上躥下跳,登臺表演,露出真面目。
在桓沖遇襲前后,更讓桓溫通過蛛絲馬跡,看清了一些人的背后嘴臉。拖得越久,對方越是心里沒底,更會露出馬腳,采取一些過激的魯莽行動。
當(dāng)從何充口中得知庾冰和庾琛相貌無二后,桓溫便有了大膽的推測。
潁川士子就是庾?。?p> 如果真是這樣,道童在見到庾冰時,一定會有出人意料的反應(yīng)?;笢赜沂忠恢福淅涞溃骸扳状笕?,你抬頭看看,那是什么?”
康帝及眾人順著手指,看見對岸的土徑上又緩緩駛來一輛馬車,車輪拐上拱門時吱呀吱呀作響,非常有節(jié)奏。
這聲響傳遞著一種古怪,一種幽邃,像是在訴說著什么。這聲響敲擊著每一個聽者的心弦,聽起來哀怨悱惻!
更讓眾人詫異的是,駕車的是一個道童,道冠道袍,手持塵尾,一身仙家風(fēng)采,神秘莫測!
這身行頭,康帝再也熟悉不過了,與自己在寢宮的道宮中穿著幾乎無二。
待馬車走近停了下來,道童飄然而下,不著一絲凡人俗味,可當(dāng)?shù)纸畷r,眾人啊的一聲驚叫。
“這道童如此丑陋,生了天花還是遭受了酷刑,臉上密密麻麻的布滿了紅褐色疤痕,著實瘆人!”
“??!”
又是一聲驚叫。
這次不是眾人見到道童的面容時發(fā)出來的,而是道童見到了階下一人發(fā)出的慘叫。
“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