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子時,一輛打著公爵紫金大旗的馬車自皇宮出來,徑向萬安大街的漢國公府緩緩駛?cè)ァ?p> 此時早已宵禁,因而車外也沒有配備護(hù)衛(wèi)。
“父親,您今晚為何一直悶悶不樂?”伏穎兒依偎在父親身旁,父女倆此時才得空說話。
自打伏穎兒記事兒起,從永王府到萬歲殿,父親一直在盡心盡力地為趙昱做事,經(jīng)常早出晚歸,甚至十天半個月都看不到蹤影。
這些年來,父女二人一直聚少離多,就連母親病重臨死前都未能與他見上最后一面。
在偌大的漢國公府,伏穎兒常常一個人從入夜等到黎明。若是可以讓她選擇,寧愿不要這錦衣玉食,也要和父親待在一起。
“穎兒,你即將被圣人封為郡主,為父高興還來不及呢?!狈d目光暗暗流轉(zhuǎn),在嘴角強(qiáng)擠出一絲笑意。他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顏色冷冽,寡言少語,這份溫柔除了對亡妻之外,只會留給女兒。
“父親,您真心想將我嫁與趙禮么?”伏穎兒問罷,將雙手夾在膝間,輕輕嘆一口氣。
“圣人的旨意豈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再者,你難道不想做太子妃,將來不想做皇后么?”伏興伸手握住女兒的手,只覺一陣冰涼。
伏興如何不會知道女兒的脾氣秉性,可是趙禮自幼便喜歡伏穎兒也是都城之中人盡皆知的事情。尤其是這幾年來,他感覺周圍的人愈發(fā)敬畏自己,除了降魔司指揮使的職位外,隱隱還有未來皇帝岳丈的影子。
“唉!父親如今身為堂堂國公、朝廷柱石,反倒沒了自由,連兒女婚配的事情也無法做主了……”伏穎兒埋怨一句,她覺得趙禮自小長在王府之中,被趙昱管教甚嚴(yán),只懂讀圣賢文章,沒什么閱歷,雖然貴為太子,可比起自己父親這般勇武的男人,可謂是平乏至極。
“穎兒,做人不可忘本。為父當(dāng)年只是一個風(fēng)塵里顛仆的捕快,過著刀尖舔血的日子,依舊清貧不堪。若不是圣人青眼有加,哪里會有如今的地位?”伏興語氣并不嚴(yán)厲,他覺得這話明面上是勸說女兒,實際是在勸服自己。
“可是父親也已然為了圣人勞碌了大半生,若是將女兒也獻(xiàn)了出去,將來誰來陪伴侍奉你???”伏穎兒強(qiáng)作笑臉撒嬌。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你難不成想一直糗在家里當(dāng)個老姑婆嘛?”伏興見女兒終于笑了,心情隨即也好轉(zhuǎn)一些,開始逗趣。
“那倒也不是,只是不想嫁給趙禮罷了!”伏穎兒性子乖張機(jī)巧,一見父親態(tài)度和緩下來,馬上又開始吐槽。
“那我倒要聽一聽,你不嫁趙禮,誰還會娶你?”伏興面上雖在說笑,可心里卻暗暗沉重。
自打建立降魔司,他手上沾染鮮血無數(shù),早就成了天下人人忌恨的劊子手,即便自己位居國公,彪炳顯赫,女兒天生麗質(zhì),聰穎無雙,也沒有哪家敢和他做親家。
在伏興看來,女兒若是嫁入東宮,已然算是不賴的結(jié)果。
“總之我不想嫁!母親當(dāng)年是帝京城里的第一美人,不是也選擇了父親么?……嘻嘻,我可沒有沖突父親的意思,只是舉個例子……”伏穎兒說罷筋起鼻子,吐了吐舌頭。
“你說得并沒有錯。為父當(dāng)年只是一個捕快,你母親卻名貫京畿。她拒絕了那么多王子公孫的苦苦追求,偏偏選中了我,確實算得上是下嫁?!狈d此前喝了不少酒,一提到亡妻便覺得眼窩發(fā)燙。
“您可別這么說,在我眼里,父親一直是個大英雄。我出身如此,自然不會嫁給泛泛之輩。圣人之前不是提起《青云集》么,我如今既然位列麗人榜上,起碼得嫁給同榜之人。這人要么武功獨步江湖,要么才學(xué)名冠天下……”
伏穎兒說笑著,心中不由得真地那般幻想了一下。這般美妙年華說沒有春心是假,可她也確實沒機(jī)會見到江湖上的人,就連一些故事也是聽府里的下人們講的。
伏興驀地不說話了,他又想起長明宮燈被滅之事,若是那個梅溪小小生在滅燈之后,真地按著《青云集》去見天下麗人,難不成還會來找自己的女兒么?
他早年做捕快時,多與江湖中人打交道,自然知道即便朝廷有再大威力,對付這些人也像一拳打在水中,根本奈何不了他們。
當(dāng)年他做捕快時唯一未破的案子就是江湖上的高手所為——在宮墻三丈高的地方掀掉石磚,露出“大辛滅絕”四個大字。
無論是凌空飛起的腿腳,還是徒手破磚的功夫,都是凡人不敢相信的。當(dāng)時京兆尹派出幾百人去市井之中走訪查探,幾個月都沒有一點進(jìn)展。
同時,梅溪這個原本偏遠(yuǎn)的地名這段時間已經(jīng)第二次在伏興這里出現(xiàn),一次是雍州私營軍工的情報,一次則直接滅了長明宮燈。
在伏興看來,這絕不該只是一個巧合。他這些年來一直在做探查之事,尤其是組建降魔司以來,更是完全掌握自京畿之地到各州各府的情報,梅溪此前并未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線之中。
“再有,我覺得摘宮燈的那個人便是有趣得很,起碼趙禮就不敢做這事罷?”伏穎兒又笑。
伏興見女兒居然真把話題扯到那個人身上,決定不再搭話。他索性閉上眼睛,開始重新回憶此前在宮中的情形。
圣人剛剛宣布冊封伏穎兒郡主之位,許德敬便急著出恭。
許德敬前腳剛走沒一會兒,大監(jiān)后腳便急匆匆進(jìn)來了。
按理說,此前大監(jiān)已帶著魏青來過一次,惹得龍顏不悅,即便是有軍情也不該急于一時的。
而且大監(jiān)自打進(jìn)門,顯然在時刻防備著自己,到了最后也沒有透露那封急報的半點內(nèi)容……
可是,大監(jiān)卻像是已經(jīng)知道了急報和降魔司甚至自己相關(guān)!
想到這個關(guān)節(jié),伏興瞬間冒出一生冷汗。
“國公爺回府!”馬夫來了一聲響亮的吆喝之后,勒馬停車,將伏興的思路暫時打斷。
父女二人下車之時,公府門外已有三十余個哨探候在那里,等著匯報今日的情報——降魔司的探查向來不分日夜,不漏纖毫,即便是萬里之外的西域有什么事端,伏興也可在三日之內(nèi)知曉。
“穎兒,你先回去休息?!狈d指了指大門,示意自己要留在這里聽取例行的報告。
“父親今日剛剛趕回都城,還請不要太過勞累……”伏穎兒見狀,只好施禮而去。
見女兒剛一進(jìn)門,伏興便回復(fù)到陰鷙的表情,“今日酉時以后,西、北兩處城門是誰當(dāng)值?”
兩個哨探應(yīng)聲出列,向伏興拱手行禮。
“你們可曾見到雍州送急報的驛使進(jìn)城?”
“稟報指揮使,今兒是中秋佳節(jié),百姓都在家中慶祝,自申時以后就很少有人進(jìn)城了,沒有公差走動?!币蝗嘶氐?。
“不錯,我在宵禁之后才從北城門趕到這里,此前絕對沒有見到一個驛使?!绷硪蝗嘶氐?。
伏興又轉(zhuǎn)向其他人,“今日除了宣德殿的宮燈被人滅掉,都城之中可還有什么異常?”
哨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連著搖頭。不過,他們之中當(dāng)時有混在宮城外人群中的,看到滅燈那一幕卻當(dāng)真驚詫不已。那人在五丈高的萬歲殿上來去自如,仿佛唱本里的飛仙一般,若非親眼所見,根本不會相信一個人的輕功能練到如此至臻的境界。
“指揮使,此人輕功極高,不如在司中發(fā)布抓捕令,以免他在都城再搞出什么事端?!币粋€主管緝拿的百戶提議。
“算了,你們抓不到人的。他這會兒該是早就出了城?!狈d不耐煩地擺擺手。此刻若是按著自己的機(jī)算,已查不出什么情況,可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直覺卻在提醒自己,今夜一定有大事發(fā)生。
另一邊,許德敬的馬車同樣打著紫金大旗,自打出了皇宮,卻是催促馬夫急三火四地往相府趕路,即便在官道上也顛簸不堪。無論妻子和兒子怎么詢問狀況,許德敬也一字不提。
許德敬剛剛進(jìn)了相府,便聽門外響起一陣馬蹄聲,來者高呼,“右相大人可已回府?”
許德敬立即轉(zhuǎn)身出門,看到來者是禁衛(wèi)軍的一個校官,于是滿臉茫然地問道,“將軍急來找我,可是宮中出了什么變故?”
“末將不知詳情,只是請右相大人立即隨我回宮!”校官說完不等回復(fù)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只等許德敬上車便要領(lǐng)路。
許德敬回到皇宮門口的時候,只見衛(wèi)戍在那里的禁衛(wèi)軍已有數(shù)百之眾,全部披甲亮劍,如臨大敵。
幾個百夫長更是身披青鐵重甲,見到右相也只做拱手軍禮,便繼續(xù)湊在一起議事。
一路直到啟明殿,校官以手指路,侍立在殿門之外。許德敬一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已有三人——趙昱端坐,身旁站著禁衛(wèi)軍指揮使魏青和京兆尹李海龍。
這般架勢,讓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奪位之夜。
“圣人!臣見駕來遲,還請贖罪……”許德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德敬,若有一日要你在朕和伏興之間做一選擇,你該如何?”趙昱開口便是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
“臣自是萬死不敢悖逆,圣人何出此言?”許德敬伏在那里戰(zhàn)栗。
“右相大人,圣人今晚接到雍州太守元四法的急報,伏興派降魔司的親信在河南府私自修建了四座兵火作坊,同時招募亡命之徒,購置北馬,意圖謀反!”魏青性情直率,搶著講清狀況。
“圣人,事關(guān)重大,可要核查清楚才好定論……”許德敬依舊伏在地上,瑟瑟不敢抬頭。
“德敬,朕知道你和伏興都是永王府出來的舊人,交情也不一般。朕又何嘗不是拿你們當(dāng)兄弟一般看待……”趙昱說罷,沉沉嘆了口氣。
“圣人,臣不敢無憑無據(jù)就為伏興申辯,只是說伏興要謀反,臣卻實感意外。何況伏興如今統(tǒng)領(lǐng)降魔司,都城里起碼埋著數(shù)千人馬,皇宮上上下下也都是他的眼線。他真有逆心,倘若我等謀事不密,恐怕會有許多變數(shù)。”許德敬說罷起身,向趙昱投去憂慮的眼神。
“右相大人不必多慮,末將已安排禁衛(wèi)軍各營封禁都城,拱衛(wèi)皇宮。城外八個大營的精銳兩個時辰后也會陸續(xù)調(diào)入。李大人則會調(diào)動府中全部人馬,于明日午時前抓捕伏興一家及降魔司全部黨羽?!蔽呵嘤值?。
李海龍立在那里一直沒有言語,他遙想十多年前和伏興同為京兆尹府中的捕快,相比自己一步一步爬到如今這正四品位置,伏興如今算得上平步青云。
他了解伏興的手段,要想緝拿此人定是要耗費極大的心力,更得擔(dān)當(dāng)不小的風(fēng)險。更何況這幾年來,降魔司與京兆尹的人交通頗多,倘若泄露消息,恐怕要被伏興先下手為強(qiáng)。
“圣人,值此危急之時,臣自當(dāng)管制好六部及各方衙臺,張布降魔司謀逆的罪狀,力保都城朝局穩(wěn)定。只是……”許德敬眼中帶淚,“臣斗膽請圣人準(zhǔn)許……”
“德敬有話盡管直說?!壁w昱抬手示意他說下去。
“待到伏興被捉之后,由臣領(lǐng)頭刑部主審此案,臣以項上人頭擔(dān)保,無論如何都給圣人一個清楚的定論!”
“如此也好,就算是對當(dāng)年永王府的情義有個交代罷!”趙昱想了片刻之后緩緩點頭。
他此刻怎會想到,半個時辰之前還在談結(jié)親之事的老部下,居然會搖身一變,成了居心叵測的叛臣賊子。
趙昱是遺憾的,不單單是對自己,還是對長子趙禮。
他看著兒子自小便喜歡伏穎兒,才會不顧許德敬等其他舊臣的非議,對伏興格外重用、恩信日加?;蛘哒f,伏興的發(fā)跡除了自身忠誠用命以外,多多少少都沾了女兒的光。
不過趙昱此刻期盼此案還有轉(zhuǎn)機(jī),甚至期盼許德敬會念及與伏興在永王府共事多年的同僚情分,在合適的范圍內(nèi)放伏興一馬。到了那時,或許自己也會網(wǎng)開一面,順?biāo)浦?,留下伏興這條性命。
漢國公府,伏興同樣徹夜未眠。根據(jù)哨探傳回的消息,都城的各處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死,看護(hù)城門的也都由京兆府的人換成了禁衛(wèi)軍,城外各營也陸續(xù)集結(jié)向皇宮趕去。
帝京之中出了這么大事,伏興身為降魔司指揮使卻毫不知情,這只能有兩種情況:一是不必讓他知道,二是不能讓他知道。
前者不大可能,若真是后者,則自己大勢將去,性命難存。
伏興心里已做了最壞打算,同時以飛鴿傳令降魔司分散在都城里的八個衛(wèi)所警戒,一旦形勢不好,便得拼死一搏。
“父親為何還未休息?”伏穎兒看到伏興寢房的燭燈亮著,便過來探看,她面前的這個男人仿佛一瞬間便老了十歲。
“穎兒,為父一直在想今晚發(fā)生之事?!狈d示意女兒坐下來。面前的人在燈燭下像極了自己的亡妻,讓他一時間恍惚不已。
“父親還在琢磨那個滅了宮燈的怪人?”伏穎兒笑了一下。
“為父哪有那般閑心!”伏興不禁皺了皺眉。
“那父親可是覺得圣人的封賞有何不妥?”伏穎兒覺得郡主的名頭對于自己來說是一副華麗的枷鎖,只會把她和趙禮綁在一起。
“封你為郡主倒在為父意料之中,可城中似乎剛剛出了大事……”伏興眉頭緊鎖。
“帝京城里還有什么是父親不知曉的?”伏穎兒笑著安慰,可看著父親的樣子心中也漸漸不安起來。這種神情,伏興只在三年前逼宮之夜才有過。
“穎兒,你可知道為父前一陣子在忙些什么?”伏興問道。
“您不是剛剛從幽州平亂回來么……”
“為父在幽州時,接到了雍州的探報,說河南府梅溪一帶有人暗中招兵買馬,意圖作亂。只是當(dāng)時疲于對付那些穿山走林的叛民,沒有立即進(jìn)行處置?!?p> “所以您懷疑大監(jiān)拿來的那封雍州急報和此事有關(guān)?”
“當(dāng)是有關(guān)。”
“父親是擔(dān)心圣人怪罪你犯了失察之罪么?”
“那倒也不至于,只是為父總覺得大監(jiān)對我似乎很是避諱,一時間又想不到其中有何勾連……”
“父親且放寬心,即便雍州真有民亂,圣人大不了也只會對您罰俸半年。”伏穎兒抿嘴偷笑。
她覺得趙昱對臣下只會一直如此處置,還在心里悄悄給他起了一個“罰半年”的綽號。
“穎兒,為父今晚有幾句話想講給你聽。”伏興的神情愈發(fā)凝重。
“定是我此前提起母親,又讓父親心里難過了……”伏穎兒見狀也收斂了情緒。
“為父當(dāng)年還做捕快之時,便聽聞你母親的花魁名號,只是身份低微不敢造次拜會,只是拼了命辦差,想讓自己出眾一些……”
“父親當(dāng)年真是為了心上人披肝瀝膽!若是將來有一個男子也能如此對我便好!”伏穎兒剛剛板住自己,又忍不住打趣。
在她看來,父母雖然一直聚少離多,如今又生死兩隔,卻算得上是愛戀的典范。
“為父后來進(jìn)了永王府,娶到你母親,可還是有人說我配不上她。于是為父只有更加求進(jìn),誰知這些年來薄涼了她,也怠慢了你……”
“父親不必為此掛心,母親這一生能嫁與英雄,至死也是欣慰的。伴君之側(cè),身不由己,我也是體諒您的……”
“好一個伴君之側(cè)!……穎兒,為父下面的這些話你要用心聽好,不能落下一個字。你今夜早些休息,養(yǎng)足精力。明日一早,為父會安排車馬護(hù)送你入宮謝恩。你記住,無論馬夫最后拉你去哪里都不要問,更不要爭執(zhí)……”
“父親……”伏穎兒心頭涌起一陣莫名的酸楚,隨即是強(qiáng)烈的不安。她剛想再問清楚,就被父親揮手放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