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如此!”昌平站起身感嘆一聲,隨后又坐下來深深嘆了口氣,“只可惜此人卻不像他父親那般專情,我時常聽說他的傳言,只是個終日留戀煙花之地的浪蕩公子罷了,更何況前不久他還大張旗鼓地搞了個什么燭燈雀影的香艷賭賽,宮女太監(jiān)都傳遍了,如此想來一定不是什么好男人。”
茯苓見昌平神色暗淡下去,卻笑了起來,“你只聽得傳說中的皮毛,卻不見真實。你想來也知道,他的父親聞若虛戰(zhàn)死沙場之后一直為本朝所忌諱,他如此敏感的出身若不用這般表象示人,恐怕就會為人加害,命不得活。何況他雖在府中藏著一個雀兒姑娘,只是像養(yǎng)著愛寵一般善待,從未做出虐待非禮之事,我想那燭燈雀影倒是用意在你?!?p> “茯苓姐姐滿口胡說!他自玩他的風月,哪里用意在我,那不過是一場……”昌平雖是激動,但到底是個姑娘家,卻不好意思將聽說的情形講出來。
“我覺得聞羽無非是想借燭燈雀影博一個風流雅致的名聲,在這個關口,揚名立萬不是為了公主選婿的事,還能為何?”茯苓笑道。
“真若像茯苓姐姐說的那樣,他倒是個與眾不同之人!”昌平說罷,驀地發(fā)現(xiàn)評價聞羽的話竟與自己之前說的選婿標準一樣,臉倏地一紅,心里卻驀地生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兩個人又聊了一些別的,昌平卻顯得心不在焉,心里忍不住開始想起聞羽。
茯苓從昌平的閨閣里出來,心中卻有些感慨。在此之前,她剛剛被李求真召見,談的正是給昌平選婿這件事。
李求真提出了幾個人選讓她參謀,她自然假用星象之說貌似無意地推薦了聞羽,加之李求真近來晉升聞羽侯爵的用意,指婚一事已是板上釘釘般牢靠。只是她擔心昌平單純?nèi)涡裕?jié)外生枝惹出料不到的麻煩,所以才來先給昌平下一個魚鉤釣著。
這些年來,茯苓也算看著昌平長大,思量起復仇之事竟要牽連起一個毫無心機的女孩,多少總是不忍。按她的想法,昌平就該嫁給個好人家,安安靜靜、富富足足地過完一生。
大平立國之后,凡是有品級的官吏皆要由科舉產(chǎn)生。一年一度的秋闈就要在各州拉開大幕。此事雖是劉鶴群的吏部主持選拔,按例卻要禮部派官員到各地巡視。以往聞羽任職飼司,須得日夜在中都看護宗廟禮器,并未曾出巡過,提任侍郎之后,卻被安排遠赴雍州巡視考場。
對于此事,聞羽自然知道是李求真在為他增添履歷,更深一層的用意是讓他借此機會廣布恩澤、招攬門生,效仿劉鶴群一般培育自己的勢力。元恒和徐永德也一并支持他出巡,眼看著時日將近,聞羽也沒多的準備,帶著禮部的兩個司丞和馬夫侍從,駕車離開中都向西而去。
一行人出了京畿,到了云州南界,離雍州已然不遠,聞羽這十來年都未出過中都,便索性放慢了行進的速度,順帶著與兩個下屬觀覽北國風光。轉到了華山腳下,隨意找了一家客棧投宿。
第二天早起,聞羽帶著一桌人坐定,本來準備用了朝食去登山賞景,卻忽然走來一人掀翻了桌子。聞羽驚起剛要質問,那人卻口吐黑血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動彈了。
聞羽知道其中必有蹊蹺,用余光瞄見客棧門外有幾個蒙面之人往里探看,剛要追出去,那幾個人卻一陣煙似地逃遠了,再蹲在地上查看被打翻的飯菜,卻一眼便發(fā)現(xiàn)粥里被動過手腳。
聞羽自幼在朱雀堂長大,知道那是一種極烈的蟲毒,死去那人想必是店中的伙計,在他們之前先吃了粥,中了此毒,才一時起意掀翻桌子,救了他們一命。
聞羽的馬夫見狀,暗暗在心里驚呼一聲,此人不正是成天和自己這幫下人一起喝酒耍錢的路大官人么!卻想不出他為何在此出現(xiàn),又為何中毒而死。馬夫見聞羽面色凝重,摸不清其中關節(jié),卻也為未敢道出他的身份。
聞羽只能一番慨嘆,令人尋來一口棺木,在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地方安葬了此人,也不再游山玩水,徑直朝雍州趕路。
他知道毒殺之事多半是劉鶴群做的,中都城內(nèi)不好下手,劉鶴群便借秋闈之機鼓噪李求真派自己出巡,再半路找人將自己做掉。這樣一來對劉鶴群來說,不但折了元恒的羽翼,滅了仇敵的后人,更沒人與劉不然爭奪駙馬之位,一石三鳥的好處,換做是聞羽也自然不會放過。
只是聞羽不知道的是,死去之人正是熊羆軍的后人路大。
不久之前,路大在后院客棧得知聞羽剛剛晉升侯爵,之后便要出巡雍州,心中總暗暗感覺不妙,直覺其中有人作梗,來不及向北鎮(zhèn)請示,便匆忙租了一匹馬,遠遠跟在了聞羽一行人的后面。
當夜聞羽入住客棧之后,路大發(fā)現(xiàn)有人潛入后廚殺掉了伙夫,又將客棧團團圍住。路大苦于沒機會向聞羽提醒,便一直挨到了清早,假裝店里的打雜混到后廚端粥,往聞羽那里去的時候趁那些人不注意,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察覺果然有毒,便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到聞羽面前將桌子掀翻。
可惜路大慨然赴死,救下了聞羽的性命,聞羽卻不知他的身份,而且這世間除了馬夫也再無人得知,熊羆侯府后院酒肆里那個談天說地、出手闊綽的路大官人緣何不告而別,又到底去了何處。
繞過華山,再無村寨,雖然也走著官道,其實都是崎嶇難行的山路。聞羽所帶之人全然不會武功,兩個司丞早都被嚇破了膽,一路上草木皆兵。聞羽暗嘆,若是強敵來襲,恐怕兇多吉少,故此始終提著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何時遭人再度暗算。
又走了幾十里路,天色將將向晚,大路前面又躺著七八個身帶兵器的蒙面之人。聞羽探過去看,這些人身材精壯,手上都有老繭,身上也有舊的刀傷,該是江湖上的狠角色,只是都被一刀斃命,血跡還未變黑,以此推測這些人死了不足一個時辰。
聞羽默然了,這些人明擺著就是沖著自己來的。此番又是莫名其妙得人相救,否則在這晦仄的路上被人偷襲過來,恐怕自己倒是無法扛住了。
兩個司丞見狀,再邁不開腿,堅持著要返程。聞羽想到對方的目標在自己這里,恐怕到了雍州秦平山的地界更是兇險,拖累兩人也無益處,便準了他們回程,索性帶著自己府中的下人繼續(xù)往前走了。又過了幾天,再沒有波瀾,卻眼見就要進了西都。
秦平山半月之前已經(jīng)得到劉鶴群的消息,聞羽奉命到雍州巡視秋闈,實則是查探當年火夜之事。秦平山這些年是了解劉鶴群的,此人行事果決,絕不會放過這個斬草除根的機會,之所以告訴自己,一來是提醒自己當年襲殺聞若虛之事,二來是讓這邊留有后手,萬一下手不成,便讓白虎都護府派人殺掉聞羽,否則等他進了西都,再想斬殺朝廷特使便極為被動了。
秦平山早早派人探得,聞羽再過半日就要進城。他覺察劉鶴群已然失手,便在城西大營點了一名永平年間便跟隨自己的親信校尉,帶著三十軍騎,全副披掛,奉著截殺西域斥侯的軍令,沿著官道直奔聞羽而去。
那撥軍騎領命出營,加急走到一處緩坡,前面幾匹馬忽然被草繩絆倒,后面幾匹馬躲閃不及,一小半人馬先栽倒在地。不遠處的一個土丘上,一人立于馬上連發(fā)數(shù)箭,又射倒了兩人。
余下的人見狀吃了一驚,不想在自己的地界上被人埋伏,隨后反應出來者只有一人,都迅速散開排成一行,拔出長刀縱馬朝那人奔了過去。
那人踱馬回撤一段,又驀地回身發(fā)出幾箭,見來者近了,索性橫起手中的斬馬刀沖了起來,沖突往返幾次,又有三四人落馬。
只是他身受數(shù)創(chuàng),體力早已不支,又打了幾個回合后,逐漸被十幾匹軍騎團團圍在中間。
領軍的校尉見此人雖是平常打扮,但體格壯碩,憑這身手在軍中也絕對算是高手,更是一副狄人的長相,心里起了疑問,決意也先不下死手,摸清底細也好回去交待,于是劃開陣仗問道,“來者何人,竟敢襲擊官軍?”
“玄武都護府親衛(wèi)長古爾巴?!蹦侨送赂蓛艨谥械挠傺站o韁繩,冷冷說道。
校尉聽到這個名字吃了一驚,在大平的整個北疆,無論是東是西,沒人不知道這個名號。
據(jù)說古爾巴出身北狄,被卯蚩親自調教提拔,武力甚為可怖,是個不世出的萬人敵。只是這個兇神此刻為何突然出現(xiàn)在此,不問青紅皂白便襲殺白虎都護府的軍士?
若是說誤傷,古爾巴身在軍中從事多年,自然認得白虎都護府的徽識,可若是有意,何故沒有鎧甲護具便一人跑來搏命?
“你雖是長官,可玄武都護府的人跑到白虎都護府的地界鬧事,殺了這么多軍士,怕是如何也說不過去吧。”校尉不卑不亢地說。
他此刻雖然畏懼古爾巴的本領,可一來對陣之時以白身斗重甲極是吃虧;二來單拳難敵眾手,此刻古爾巴又負了傷,終不能堅持太久,想到這里便暗暗下了殺心,舉手做了一個暗號,古爾巴身后兩人便端起了手弩,瞄準了他的后心。
聞羽的車駕此刻正到了半里開外,遙遙望見一群軍騎圍著一個人,看著那身影眼熟,心中正在遲疑,只聽一陣馬蹄聲又起,東面不知何時涌來二百余軍騎,不表旗號,輕刀便甲,從自己身旁徑過,呼喊著直接奔那群人殺了過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二百軍騎便殺光了白虎軍,帶著那個負傷之人拐了回來。
“聞侯爺,我們又見面了?!惫艩柊头隈R上,勉強抬起頭看著聞羽,臉上帶著豪爽的笑意。
“此前在華山腳下相救聞某的想必也是將軍吧。”聞羽下了馬,拱手一拜。
“我在中都得知你要到這里,一面向都護飛鴿傳信,一面便自己先跟來了,幸好都護機警,又飛鴿傳信云東最近一處的駐軍趕來,這要是再晚上一刻,恐怕你我此刻只能在黃泉路上作伴說話了?!惫艩柊凸恍Γ成系寞徔诒阌砍鲅獊?。
軍士們見狀大驚,連忙將古爾巴扶下馬,放在用馬鞍鋪成的墊子上,往瘡口撒了金瘡藥,又潦草地包扎止血。
“前面那些人是白虎都護府的人?”聞羽此刻已看得明白,秦平山果然也耐不住性子對自己動手了。
“你是朝廷特使,在這里動手總比進了西都要容易許多吧。”古爾巴接著問,“聞侯爺車上可帶了酒?”
聞羽連忙讓馬夫拿來了一罐酒遞給古爾巴,古爾巴摳開木塞子,仰著頭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咂咂嘴,臉色也變得好看了一些。
“此次蒙將軍援手,卻不知該如何報答?!甭動鹁偷刈诠艩柊团赃?,卻像與兄弟敘話一般。
“維護你周全是都護的意思?!惫艩柊徒又f道,“到底是廝殺了一場,此刻倒覺得筋骨舒暢,總比前一陣子窩在中都城里無所事事要痛快許多。”
聞羽明白古爾巴的意思,都護下的就是軍令,服從軍令是古爾巴的天職,自然不必道謝。
“聞侯爺,你若是還要進西都,我便安排幾個善弓馬的軍騎輕裝護送你到城門口,這里到底是白虎都護府的地界,人多了就說不清楚?!惫艩柊吞嶙h。
他知道聞羽一定還是要去西都的,否則在華山腳下就大可以跟著那兩個司丞往回走了??墒钦l又知道前面還有沒有秦平山的伏兵呢?
“將軍回去好好養(yǎng)傷,還請致謝玄武國公?!甭動鹋聲r間長了古爾巴身體吃不消,也不多言,拱手告別之后,帶著古爾巴選定的幾個軍騎及從人繼續(xù)向西而去。
路上,聞羽果然有看到三三兩兩的哨探,但都沒有近前。他料定一擊不中,秦平山不會再輕易出手,否則襲殺朝廷大員的消息必定會走漏出去。
一進西都,聞羽令人投了印信,直接住進官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