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方寸黃綾
簟紋如水,蓮池滿地。
大寧鎮(zhèn)西將軍府前院的琉璃亭中,霍蕓帶著一群小丫頭剝著新鮮采摘的蓮蓬,嘰嘰喳喳地聊著府中近日發(fā)生的趣事。
而平日里最愛插科打諢的裴家大小姐裴南秧,此時卻不發(fā)一言,兀自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剝著手中的蓮子,若是仔細(xì)看去,還能瞧見她眉間淺淺的皺褶。
霍蕓許久不見裴南秧說話,不免有些奇怪,開口輕喚道:“小秧……”
“嗯”,聽見霍蕓的聲音,裴南秧猛地回過神,脫口說道:“大娘,什么事?”
“我看你一早上都悶悶不樂的,”霍蕓有些擔(dān)憂地問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裴南秧聞言,立刻展顏一笑,眨眨眼睛說道:“哪有悶悶不樂?我是尋思著,這么多年過去了,大哥好不容易才解開心結(jié),請蕭哲哥哥來家中做客,我一會要說些什么,才和蕭哲哥哥不顯生分。”
“確實好久都沒見著蕭家的那孩子了,”霍蕓有些感慨地說道:“記得以前,那孩子時常到府上來找若承,每每看到他都是一副笑容滿面的模樣,看上去十分討喜。我那時候經(jīng)常想,這孩子聰明伶俐、性子又好、家世也不錯,倒是和我們家小秧頗為般配。只是如今幾年不見,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娶親……”
“大娘,您說什么呢,”裴南秧一臉無奈,哭笑不得道:“我一直都把蕭哲哥哥當(dāng)做親哥哥來看待,倒是他和大哥……”
霍蕓幾乎是立刻皺起眉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她搖了搖頭,剛要對著裴南秧說點什么,就聽得前院入口處的回廊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聽到動靜,琉璃亭中的眾人紛紛看了過去,就見一襲玄衣的裴若承和穿著淺藍(lán)云紋白色長裾的蕭哲一前一后地走了過來。
他們一個面容冷峻、不茍言笑,一個眉眼溫和、笑意融融,卻意外地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
待他們走近,霍蕓立刻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裴若承和蕭哲見狀,急忙躬身行禮。
蕭哲更是拱手長揖,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道:“裴夫人,蕭哲有禮了。”
霍蕓急忙虛扶了一把,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面色沉靜、長身玉立的少年,有些感慨地說道:“幾年未見,你與以前似乎大不相同了?!?p> 蕭哲聞言眼睫一彎,眉目間染上了一層清淡的笑意:“虛長了三歲,自是與以前不盡相同了?!?p> “我看蕭哲哥哥并沒什么不同,”裴南秧眨巴眨巴眼睛,插話說道:“那日登科樓一見,蕭哲哥哥的功夫還是那么好,詩作也好,比他的某位同窗可強(qiáng)多了?!?p> “你還敢貧嘴!我還沒問你那天怎么出現(xiàn)在登科樓呢!”裴若承狠狠瞪了她一眼,沉著臉說道:“只要哪里出事,哪里就有你,行為無狀,惹是生非,我看你是真的欠收拾了!”
裴南秧一縮脖子,急忙躲到蕭哲的身后,像小時候那般拉住蕭哲的衣角,可憐巴巴地道:“蕭哲哥哥,你看,我大哥又在罵我了……”
蕭哲無奈地?fù)u頭笑笑,剛要開口說話,就聽得一陣呼嚎聲從遠(yuǎn)處傳來,緊接著元祥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了水榭回廊之上。
只見元祥一路形象全無地飛奔而來,一路扯著嗓門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
“成天咋咋呼呼的,沒有半分小侯爺?shù)臉幼?!”裴若承眉頭蹙得死緊,對著跑到跟前的元祥就是一頓呵斥:“什么事值得你大呼小叫的!”
元祥被裴若承一噎,一時語塞,卻在看在蕭哲的一刻眼睛一亮,驚喜地說道:“蕭哲哥哥,你回來了?!”
蕭哲挑眉一笑,拍了拍元祥的肩膀道:“好久不見,小元祥還是這般生龍活虎。不過你剛剛那樣張牙舞爪地跑進(jìn)來,究竟有什么要說的?”
元祥一拍腦袋,猛然凝了面色,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們知道嗎,今兒早朝,姜昀的兵部協(xié)管之權(quán)被圣上收了?!?p> “什么?!”
元祥一臉“我也驚呆了”的表情,繼續(xù)說道:“據(jù)說他是因為帶兵沖進(jìn)了國子監(jiān),壞了規(guī)矩才主動交出兵部職權(quán)的。不過后來,圣上又給了他三萬大軍,讓他明日去大墉城幫助公良將軍退敵?!?p> 裴若承聞言眉心狠狠一蹙,與蕭哲對視一眼,挑眉問道:“讓姜昀去大墉城?這可是圣上第一次派人去協(xié)管南疆軍務(wù),圣上難道是要對公良家……”
“才不是,”元祥連連擺手,截聲說道:“圣上今天還大大嘉獎了睿王,最可怕的是……”
元祥的話尚未說完,一聲呼喊就從不遠(yuǎn)處傳來:“夫人,少爺,小姐——”
裴若承抬頭看向跑近的小廝,面色一沉,冷冷問道:“什么事?”
“回少爺?shù)脑?,宮里的劉公公來傳圣旨,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門口了!”
眾人聞言,俱是一驚,疾步便往院外走去。元祥見狀,不由發(fā)出一聲悲嗟,也跟著大家走了出去。
待到了鎮(zhèn)西將軍府的大門處,一個身穿深藍(lán)色太監(jiān)服的男子正立于大門內(nèi)的臺階之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劃過裴南秧,隨后展開了手中的黃龍錦帛。
眾人見狀,急忙斂衣跪地,極為恭敬地低頭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鎮(zhèn)西將軍之女裴氏,通慧賢淑、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躬聞已久。今睿王姜琸已至婚娶之時,當(dāng)擇賢女與配。故朕特賜裴氏之女為睿王正妃,一月后完婚,以成佳人之美,欽此——”
方寸黃綾,一錘定音,滿屋沉寂。
裴南秧有些怔愣地跪在原地,雙手不自覺地握得死緊。
兩世為人,逆天改命,終究還是躲不過這一紙王權(quán)的束縛??蛇@又如何,只要她的家人還好好地活著,別說是區(qū)區(qū)婚約,就算是性命,她也是愿意拿來交換的。
傳旨的公公見沒人應(yīng)聲,不由輕咳了一聲。裴南秧猛地回過神,高舉雙手,將頭埋地極低,緩緩說道:“臣女裴南秧領(lǐng)旨謝恩?!?p> 隨后,她和眾人一齊叩首起身,輕提嘴角,擠出了一個自認(rèn)為得體的笑容,朝宣旨的公公說道:“辛苦李公公了?!?p> “裴姑娘哪里的話,該是奴才給姑娘道喜來著?!崩罟珴M面堆笑,又轉(zhuǎn)身朝著裴若承和霍蕓打了個千,滿臉諂媚地說道:“恭喜裴少將軍,裴夫人了?!?p> 裴若承聞言面色冰冷,不發(fā)一言,甚至都沒賞給李公公半個眼神。
霍蕓面色也有些發(fā)白,但她還是差丫鬟拿了個裝滿碎銀子的荷包塞給李公公,頗為客氣地說道:“有勞公公了?!?p> 李公公得了銀子,頓時喜笑顏開,他朝著眾人行禮道賀,隨后帶著身后的一群小太監(jiān)出了鎮(zhèn)西將軍府,樂呵樂呵地回宮復(fù)命去了。
然而,此時的鎮(zhèn)西將軍府中,卻是截然相反的情狀。
裴若承幾乎是在李公公離開眾人視線的那一刻,便面色鐵青地朝元祥低聲喝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剛剛就想說這事來著”,元祥苦著臉,悲聲說道:“我爹跟我說,朝會之時,陛下說睿王治水有功,問他想要什么賞賜,睿王便說要陛下給他和小秧賜婚。陛下竟然就同意了,還讓他負(fù)責(zé)查辦京城近來發(fā)生的這幾樁大案呢。”
“之前我便聽貴妃說,皇后娘娘有與我們家結(jié)親的意思,”霍蕓嘆了口氣,愁容滿面地道:“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圣上是怎么想的?”裴若承劍眉擰得死緊,怒聲說道:“睿王府里女人成群,還有他那個側(cè)妃,出了名的善妒,小秧去了怎么會有好日子過!”
“若承!”蕭哲急急打斷了他的話,按住他的肩膀,搖了搖頭道:“你先別急,事情或許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p> “是啊是啊,”元祥急忙附和道:“要不我們想個法子讓睿王主動把婚退了?”
“這圣旨都接了,還能如何轉(zhuǎn)圜?再說睿王要是能退婚,他今天就不會求圣上賜婚了!”
身畔,男人們的爭論聲、忿忿聲不絕于耳,裴南秧被吵得頭疼欲裂,著實不想再聽,轉(zhuǎn)頭便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小秧,你去干什么?”她尚未走出幾步,霍蕓擔(dān)心的聲音便從身后傳來。
她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頭,眉眼彎彎地笑著說道:“”大娘,我不過是有些乏,想先回去休息了。蕭哲哥哥今天難得來一次,是我禮數(shù)不周,日后我再向蕭哲哥哥賠罪?!?p> 說罷,她朝著眾人微一福身,轉(zhuǎn)頭便往西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