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白墨進入水母之后，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出入口單元。當(dāng)白墨沖進來的時候，張洋正展開雙臂手心向下，雙腿彎曲，瞪圓了眼珠哈哈大笑地踩著升降板緩緩下落。他的身邊站著樸部長，胖乎乎的臉正努力地調(diào)整情緒。白墨記得樸部長操控太陰時如孩子般的喜悅，看起來他和張洋肯定又是經(jīng)歷了一段開心的旅程。但白墨沒功夫琢磨那些，他怒氣沖沖地撥開站在場地中歡迎張洋到來的后勤人員，直奔張洋飛速走去。認出白墨的人們立刻互相拉扯推搡，很快給白墨讓出了兩米以上的警戒距離。
“你大爺?shù)?！你怎么來了？！誰讓你來的！給我滾回……”
還沒落穩(wěn)的張洋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白墨，沒等白墨湊到近前，張洋就從升降板上跳下來，主動迎上前給白墨來了個擁抱。從小到大雖然總是黏在一起，但擁抱并不是他們之間經(jīng)常使用的寒暄方式。突然被張洋大力地抱住拍打，白墨的煩躁一下子被融化殆盡。肩膀上的傷口被壓得疼起來，白墨忍著沒出聲。人們開心地鼓掌，樸部長從身后拍了拍意猶未盡的張洋，張洋這才松開白墨。剛好這時，一位身形苗條、身后跟著兩名安防人員的年輕女子從人群中走出來，拿捏著和白墨的距離滿臉帶笑地對白墨和張洋說：
“二位以后有的是時間敘舊。我先帶張洋先生去做體檢掃描，很快就能結(jié)束。啟明星的傷口還沒好，另外……一會兒可能會人員紛雜，您不妨先回單元稍等片刻，我隨后會帶張洋先生去拜訪您。”
“喲？！成明星了？！行啊！”
張洋的語氣做作夸張，莫名其妙地朝白墨擠了擠眼睛。白墨確定張洋根本不知道來到了什么樣的地方，將會面對什么樣的人生。而且白墨心里清楚，從張洋踏上來水母旅程的第一步開始，他就已經(jīng)無法回頭了?？砂啄€是控制不住身體的沖動，試圖改變這個結(jié)果。直到現(xiàn)在白墨還希望這些都是假的，是做夢?？梢磺卸寄敲凑鎸?，真實得讓人揪心。現(xiàn)在能讓張洋離開水母的唯一途徑，就是有一天張洋死掉了，被燒成灰，飄進深海。
白墨無心理會身邊那些人的問候和祝賀，他看著對一切都感到興奮的張洋消失在門洞另一側(cè)，咬著牙回了豪宅單元。白墨的內(nèi)心充滿憤怒。
白墨不需要任何護衛(wèi)，沒人和他商量過這件事情。要是讓他自己決定，他巴不得死了才更解脫。他不需要也不想拖累另一個人，尤其這個人還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白墨覺得水母真的就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怪物，被它吃進來的人只能作為他它的共生菌在它的體內(nèi)過完一生。就連進食和排泄的開口也只有一個！能自由出入的人只有李霖海，也許李霖海根本不是人類，甚至不是自然界的生物。否則為什么水母不能把他也“消化”掉呢？樸部長不能算數(shù)，樸部長根本進入不了內(nèi)部，他只不過是李霖海的一件工具而已。止疼劑讓白墨覺得眩暈，他生氣地把披在身上的帶血外套掄起來砸在地上。
“邦！”
外套發(fā)出了類似手指敲擊木質(zhì)桌面的聲音。聲音不大，但卻引起了白墨的注意。心里的氣還沒消，白墨應(yīng)激性地撿起衣服，右手在口袋的位置捏了幾把?？诖镉袞|西，摸起來形狀大小都很熟悉。白墨記得它，它本來不屬于這里。白墨把手伸進口袋里確認了一下。
“屏蔽盒！”
白墨立刻明白了張洋那個夸張的擁抱和擠眼睛的傻表情。能趕在身體掃描之前想辦法把屏蔽盒交接出手，看來張洋在外面也沒白混。雖然屏蔽盒在水母監(jiān)控嚴密的環(huán)境下作用有限，但畢竟也是個有趣的物件，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派上點用場。而且就算什么用也沒有，私藏物品和基地作對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想到這里白墨不禁嘴角上揚，他沒把屏蔽盒掏出來，覺得放在衣服里面更安全一些。
“收衣服！”
白墨給智能管家下達指令。
“您的衣物已經(jīng)臟污并且損壞，請問是否丟棄？”
“否。保持現(xiàn)狀放進藏品柜，重點收藏留念。”
幾分鐘后，藏品柜里的假人身上多了一件缺少左臂的外套。干了的血跡滲入纖維變成深淺不一的棕褐色，隔著櫥窗看上去仿佛是件時尚別致的藝術(shù)品。
“這個張洋看起來好像腦子不太靈光，而且他跟宋家人相處了有好一陣子了，還挺受重用。你覺得他可信嗎？”
智能管家說起了長段的話，不用猜就知道是先生又冒了出來。
“可信?！?p> 白墨嘆了口氣，對張洋的不加懷疑并不能讓他感到任何心理上的寬慰。
“可信，可賀，可惜。又多一個獄友。不過你信可不代表我也信?。∥蚁扔^察觀察再說。”
“哼！隨便您老先生?！?p> “看你這喜新厭舊的勁頭兒，真是讓我老人家寒心。你信歸信，嘴可嚴實著點兒??！”
“放心吧，你命那么大，你比誰都安全?！?p> 先生不再講話，又蟄伏了起來。沒過多久，豪宅一層的門洞開啟了。大概是因為先生占用了管家語音系統(tǒng)，訪客的到來沒有事先提示。白墨坐在沙發(fā)上，眼看著一個挺大個子的男子以雙腳起跳的方式，飛躍穿過了門洞。
“哎我說，合著你們這個部門房間和房間都挨著，一挑簾兒就到另一屋兒了？”
抑制不住興奮的張洋眼看著門洞的邊緣變得模糊，仿佛霧氣逐漸變濃，最終實體化，與墻壁融為一體。白墨沒接張洋的話。張洋也不介意，他用手摩挲門洞消失處的墻壁，好像想努力地找到門洞的邊角或是縫隙。同時頭也不回地接著對白墨說話：
“你還真別說，這地方是真不錯。東西和宋遙塵家的有點兒像，一看就高級。難怪你來了之后就不愛搭理人了，是不是每天玩這些新鮮玩意兒，把我和靖寒都給忘了??？也不光是你，來這兒的路上我都驚了！你知道嗎？我是坐著專機，上了航母，又換了一個大球，最后到的這兒。航母啊，我上去之后腿都哆嗦了！一個沒站穩(wěn)差點兒就趴地上，衣服都臟了。然后那個球，怎么給你形容呢？就那個樸部長你知道嗎？成天嘟嘟著臉和我一起來那個男的，他一進那個球，他整個人都開朗了！樂得像個大胖小子似的！和我說就是可惜今天海上霧太大了，要不更好玩。還說到這兒來給發(fā)新衣服，隨身所有東西都扔了不要了?！?p> 張洋自顧自地到處摸著墻壁說個不停，說道最后轉(zhuǎn)過頭看向白墨又眨眨眼。白墨發(fā)現(xiàn)張洋的額頭上貼著幾塊醫(yī)用止血貼，幾分鐘之前并沒有這個東西。
“腦門兒怎么了？”
“啊，剛才不小心差點釀成一場醫(yī)療事故。多虧我反應(yīng)快，要不現(xiàn)在腦袋就開了好幾個洞了?！?p> 白墨皺了皺眉，也不追問細節(jié)，直接調(diào)出操作臺看了幾分鐘前的監(jiān)控。監(jiān)控顯示張洋進入掃描區(qū)域，設(shè)備空間剛一啟動就有好幾把手術(shù)刀飛向他的頭部，嚇得白墨倒吸一口涼氣。
“誰把刀放那兒的！？”
“我哪兒知道啊。不過你這可以啊，看樣子你級別挺高的。隨時調(diào)監(jiān)控？往前倒倒不就知道是哪個馬大哈了嘛。應(yīng)該也不是故意的，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兒。這點兒小傷睡一覺就好！”
白墨依然不理張洋，熟練地操作監(jiān)控，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把手術(shù)刀落在磁力掃描區(qū)的家伙。只是可惜這人和其他所有人一樣穿著制服，每個角度的監(jiān)控都沒能拍到他的臉。白墨想要根據(jù)他的行動軌跡繼續(xù)查看，把這個家伙找出來收拾一頓。張洋也看出來白墨的意思了，反而一揮手熄滅了白墨的虛擬屏：
“算了，反正人也不可能是故意的。我初來乍到的，別一上來就找麻煩。聽說你受傷了？我看你也沒事兒啊，傷哪兒了我看看！”
“切！”
被張洋這么一說，白墨反而有點得意地一指纏著繃帶的肩膀，仿佛那不是繃帶，而是某種榮譽勛章。
“這、這也看不見吶?！?p> “你看那個?！?p> 白墨又指了指剛剛收進櫥窗展示柜里面的帶血外套，張洋不明所以地湊過去看了半天。
“這是限量款？你現(xiàn)在都開始穿這種缺胳膊少袖子的款式了？這花紋倒是挺有藝術(shù)感的，好像是被人潑了一身火鍋湯料?！?p> “嘖！你行不行?。?？那是血漬！”
白墨終于忍不住開口，張洋聽完立刻瞪直了眼睛，趴在櫥窗上看了又看，轉(zhuǎn)而又看向白墨。
“我操！你沒事兒吧？！這胳膊還能用嗎？還是你原來那條胳膊嗎？不像假肢啊?！?p> “本來也不是假肢！其實就肩膀邊兒上那點兒血是我的，其他的都是那刺客的……”
“刺客！？我光聽說你有危險，沒說有人想刺殺你呀！這、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白墨一拍腦門兒，不知道該和張洋怎么解釋才好。而剛剛得知處境危險的張洋立刻警覺起來，他趕緊走到白墨身后左右不停地打量，好像空蕩蕩的大廳到處埋伏著伺機而動的殺手。坐在沙發(fā)上的白墨側(cè)身看到張洋緊張又滑稽的樣子，實在有點忍無可忍。
“誰讓你來的？怎么跟你說的？”
“宋遙……宋董讓我來的，說你有危險，需要保護?！?p> “他？他就跟你說這些？”
“嗯……”
張洋拉著長音“嗯”了半天，緊張地對著白墨用手比劃來比劃去。白墨明白張洋的意思，之前他這么比劃的時候也是想讓白墨拿出來屏蔽盒。在多角度監(jiān)控的單元里，單獨屏蔽手環(huán)并沒有什么意義。白墨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先生的手法，直接把整個單元的監(jiān)控略作修改。
“不用那個，直說就行，我開啟屏蔽了。另外你坐下說，我這兒沒有別人了。你別跟警犬似的行嗎？”
“厲害了呀！長本事了！”
張洋一把拍在白墨受傷的肩膀上，疼的白墨一咧嘴。
“哎、忘了忘了，我錯了。沒事兒吧？”
“我說你故意的吧？！”
“真不是故意的，我要是故意的你肯定更疼。確實打算收拾你一頓來著，但是今天心情好，先放你一馬?！睆堁笠黄ü勺诎啄磉?，靠近白墨的耳朵小聲說：“宋遙塵讓我來還有一件事，他讓我把所有關(guān)于新智能武器研發(fā)的情報數(shù)據(jù)都搜集到這里。完成之后和他聯(lián)系，他會派人拿走數(shù)據(jù)?！?p> 張洋指著自己剛穿上沒多久的銀灰制服，領(lǐng)子上一枚比正常略微厚實的扣子引起了白墨的注意。仔細觀察，居然是一個微縮數(shù)據(jù)存儲器。白墨沒想到的是，在秘密基地里，居然還有宋遙塵的手下。
“誰給你的？”
“就剛帶我體檢那女的給的，她一直把我送到你門口。話說你住的離掃描區(qū)也太近了，沒問題嗎？”
白墨一聽就知道張洋沒好好讀過導(dǎo)游手冊，也懶得給他解釋單元的運作方式。他心里琢磨著這個存儲器，應(yīng)該不是那個漂亮小姐姐做的手腳，一個是白墨認識那個小姐姐，她不像是有做內(nèi)線本領(lǐng)的人。另外如果真的是她，手法也太明顯了點，背后一定另有其人，而且不會很容易找得出來。
“那數(shù)據(jù)搜集好了之后怎么辦？還有你怎么辦？”
“我什么時候采集完了，就把這個扣子的數(shù)據(jù)傳輸功能激活。這東西會直接把數(shù)據(jù)傳輸?shù)剿芜b塵手里，完成傳輸之后它會自動變成一個通訊設(shè)備。高級吧？嘿嘿。到時候我跟宋遙塵一通話，定個時間接我就行。我是想等確定你安全了再走。不過這個數(shù)據(jù)要的挺急的，必須要一周內(nèi)搞定，否則這扣子就失效了。說是這東西是他們世界軍研究的，電池不太行。所以啊，咱們得盡快了。我看了，這兒環(huán)境不錯，你這屋子也挺氣派。你要是這次不想跟我走的話，我也能理解。不過你不想回去一起吃火鍋嗎？我跟你說靖寒交朋友了……”
聽到張洋輕飄飄地說著這些話，白墨的表情好像吃了蒼蠅一樣。張洋的表現(xiàn)完全說明，他一點也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無論宋遙塵對張洋說了什么，他都肯定省略了很多重要信息。而且宋遙塵給予張洋的承諾根本就不可能實現(xiàn)，宋遙塵自己都進不來水母，他要是有往外撈人的本事，李霖海手里這點寶貝早就被人撈沒了。白墨強忍著脾氣，看著張洋的雙眼認真地說：
“宋遙塵讓你在李霖海的地盤，偷走李霖海的東西，然后大搖大擺地離開，還能順帶著捎上我？”
“對啊。你看，你跟我在一起人都變聰明了！不過不是我偷，你是偷。宋遙塵說了，別人都沒什么‘權(quán)限’，只有你行?！?p> “我憑什么幫他偷東西？”
“你不是幫他，是幫我呀！”
“那你憑什么幫他？”
“因為他能幫我進來幫你呀！”
“你幫我干嘛？”
“保護你呀！”
白墨再也忍不住了，他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fā)，翻著白眼仰起頭，用喉嚨發(fā)出一陣痛苦的呻吟。這時，大廳中響起了一陣帶著電子音的女人笑聲，把張洋給嚇得從沙發(fā)上蹦了起來。
“誰？！”
“你這朋友可真是個寶貝，是你們那特產(chǎn)這樣兒的嗎？哈哈！”
“白胖子！有人偷聽！”
張洋抬頭左右看，試圖順著天井在二層護欄后面發(fā)現(xiàn)某個不存在的潛伏者。
“抱歉偷聽了二位講話，我是智能管家?！?p> 智能管家的女性影像這才出現(xiàn)在張洋和白墨面前，張洋繞著影像邊看邊問：
“嗯？智能管家現(xiàn)在都這么開朗了嗎？”
張洋將信將疑地看著白墨，白墨苦著臉說道：
“先生，我是沒轍了。您看這事兒靠譜嗎？另外我這朋友您也看出來了，確實沒什么值得懷疑的吧……”
“先生？這兒還有別人？對了，你是白墨沒錯吧？”
張洋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用手朝白墨的臉上抓了兩把。
“你撕我臉干嘛？！老實坐下！”
“我看看你這臉皮是真的不是，你是不知道有那種面具……”
電子音的女聲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還說著話。因為智能管家的語言系統(tǒng)限制，說話聲和笑聲穿插在一起，十分不自然。
“哈哈，這個張洋真的，哈哈，用不著懷疑，哈哈，不過他上當(dāng)了，哈哈，他還不知道，哈哈?！?p> “怎么講？”
白墨緊張地問先生，先生的笑聲戛然而止，用電子音說道：
“那個‘扣子’我在情報庫里見過類似設(shè)計，確實可以穿透屏蔽發(fā)送數(shù)據(jù)。不過數(shù)據(jù)傳輸結(jié)束之后，它會自動引爆。方圓十米的距離都會被瞬間燒成灰，沒準兒連你都能捎著?！?p> “媽的，我就知道。”
白墨咬牙咒罵。驚呆了的張洋難以置信地看著了看領(lǐng)子口，小心翼翼地準備脫下外套。白墨示意他不要亂動，自己忍著傷痛幫張洋慢慢脫下制服。
“還有更好玩的，直接給你看看。”
先生說完，空氣中播放出一段監(jiān)控畫面。時間是一個小時之前，李智在自己的單元里和李霖海的影像對話。白墨沒有查看李智所在單元畫面的權(quán)限，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李智的單元也是被監(jiān)控著的。畫面中的李霖海首先發(fā)話：
“白墨沒事吧？”
“沒事，皮肉傷?！?p> “宋遙塵利用議會塞進來一個人，叫張洋，是白墨的朋友。”
“知道，裝竊聽器那個?！?p> “對。當(dāng)時我特地讓他去宋遙塵手下做事，是打算以后用監(jiān)視宋遙塵。但是可能宋遙塵用宋歡把他先蠱惑了……張洋在外面可以用作限制白墨的籌碼，但是來到這里恐怕會起反作用。宋遙塵的表現(xiàn)也讓我有點不放心，給張洋安排個‘意外’吧?！?p> “好。”
“還有之前讓你注意的那個‘變化’，保持警惕?！?p> “知道?！?p> 畫面到此結(jié)束。張洋看著把手指節(jié)咬的發(fā)白的白墨，眨著眼睛佩服地說：
“我了個……你這智能管家可真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