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誤佳期(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水磨腔韻味悠長，唱詞柔腸百轉(zhuǎn)，旦角咿呀一聲，顛倒臺下眾生。

　　會館里雕梁畫棟的戲臺之上，花旦水袖蓮裳，妝容精致，長相十分之好看，戲服勾勒出偏瘦腰身，臉上涂著脂粉卻絲毫不顯俗氣。

　　陳姝手里捧著裝有果脯干的梅花形攢盒坐在臺下看戲，攢盒里面是分成許多個小格子的，每一格都放了一種果脯。

　　她悠閑地邊吃邊看，間或看到有小兒探頭望過來時，她便隨手拿出一塊果干塞到人家孩子嘴里。

　　大人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嘴里在嚼什么東西，先是嚇了一跳，生怕吃錯了什么不該吃的，待掰開小孩嘴巴一看，又順著孩子小手所指看到身旁的清秀佳人，便抱以和善一笑。

　　陳姝亦以一笑回之，然后又把目光投回到戲臺上。

　　她其實(shí)不怎么愛聽?wèi)?，但自從聽過這個叫梨苑的戲班子，不禁覺得昆曲唱腔委婉，一詠三嘆，令人驚艷至極。

　　特別是那個男伶人，演的每一個角色都很好，不同的角色各有風(fēng)姿，柔美、溫潤或霸氣，他都能駕馭自如。她本是游歷四方，回程跟著戲班子一道，陸續(xù)看了他好幾場戲。

　　她雖不甚明白這戲曲里面的門道，但私心里倒覺得這個男子竟比那些女子唱得還要好聽三分，聽他唱時，她每一句戲詞都要在腦子里再過上兩遍，只覺句句韻味無窮。

　　陳姝心醉他的演技，覺得這人在臺上的一顰一笑，一抖袖一轉(zhuǎn)身一回眸都極具風(fēng)情。

　　但更看好他的人。紅塵俗事多，世人多媚骨。這人做著戲子營生，不經(jīng)意間的清冷眼神卻頗為耐人尋味。

　　其人美得雌雄莫辯，堪稱風(fēng)華絕代。端的是顛倒眾生之態(tài)，生的是翩翩濁世佳公子模樣。

　　世上難得遇佳人，這人實(shí)在適合極了做她的書中人。

　　有鬧市臨水，水名為鏡湖，鏡湖半環(huán)山，湖中心有一小島，其上建有枕山閣。

　　島上有長長的古木棧橋與鬧市相連，每逢開市如有書攤于橋頭架設(shè)，就意味著陳姝姑娘又有新書問世了。

　　屆時枕山閣前必門庭若市，閨閣小姐世家夫人皆爭相搶購，以期一睹為快。

　　陳姝便是這枕山閣的主人，平日以寫書為趣，靠傅丹青謀生。

　　傅丹青此人話少面癱，是一介無名畫師，喜畫山水，善工人物。陳姝只有得他一張美人圖，方才作一本消閑書。

　　故此有靠傅丹青謀生一說。

　　枕山閣臨水而建，書房是陳姝最常待的地方，故此建造成了一座涼亭，由筒車將湖水送至屋頂，水流又沿著屋檐下淌，使其成為絕好的乘涼之所。

　　“呀，是傅先生啊……”這日陳姝正托腮透過水簾望著湖面出神，忽聞泠泠水聲中有輕微腳步聲摻雜了進(jìn)來，一回首就見那眉眼清冷的白衣畫師手執(zhí)一幅卷軸緩步而來。

　　她悵然輕嘆了一聲，道：“這么快就畫好了？”

　　時值盛夏，陳姝手里搖著絹絲團(tuán)扇，身上穿著隱約可透肌膚的薄羅輕紗抹胸裙。

　　傅丹青把畫軸和一樣油紙包著的東西輕輕放在桌上，聞言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收回目光，半晌吐出來寥寥二字：“不快。”

　　自開始著筆這幅畫，到如今已經(jīng)一月有余了。

　　“哪里哪里，是傅先生謙虛了?！标愭牟辉谘傻卣f道，全然忘了面前這人不出七日就可完成一幅畫作，只是自己出去游山玩水了小半月，遲遲沒有去拿成品而已。

　　“陳姑娘所覽山川美景，理當(dāng)提筆入卷了?！备档で嘟袢丈僖姷卦挾?。

　　陳姝聽得此言，一張素白的芙蓉面上不禁有幾分訕訕之色一閃而過。

　　她向來懶散慣了，平日里少不得要小童在一旁催上幾催才肯動筆，這次更是……竟連傅丹青都看不下去了。

　　“先生所言極是。”陳姝稍振精神，捋起袖子就準(zhǔn)備張鋪紙筆，躊躇滿志道：“我這就準(zhǔn)備開工。”

　　她向來不拘小節(jié)，袖子說擼就擼，裙子說挽就挽，傅丹青此人卻極為守禮，行事半點(diǎn)不肯逾距。

　　“那在下便不打擾姑娘了?！鼻謇士∫莸那嗄昝嫔惖毓硇卸Y，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青年畫師出門后，走了沒幾步，又突然頓步回身看了一眼，從半支起的軒窗中隱約可見那一道清麗身影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忙忙碌碌。

　　明明滿身的人間煙火氣息卻又摒卻一切俗世紅塵紛擾。

　　他忽然記起坊間一句流傳甚廣的話——枕山閣里麗人居，麗人筆下麗人呈。

　　一字評之，妙。

　　六月時節(jié)，窗外的湖中蓮花開得正盛，書案邊照常擺上了一杯散發(fā)清香的柑橘甜酒。

　　將宣紙鋪就妥帖后，陳姝又將美人圖張掛于正對著書案的墻面上，這才看到卷軸旁的那個油紙包。

　　甫一拿起，冰涼的溫度就傳遞到指尖。

　　“難道是冰酪不成？”

　　陳姝一臉猶疑地打開后，看著里面奶白色的冰品，不禁暗自笑道：好個面冷心熱的傅丹青，想不到這無趣呆瓜，竟還會有心買這等消暑小食送給自己。

　　等解決掉了那塊冰酪后，陳姝才開始細(xì)細(xì)觀摩著畫卷里那紅衣美人。

　　只見美人長身玉立于金碧巍峨宮殿中，額心貼一點(diǎn)怒放的紅蓮花鈿，一雙流光溢彩細(xì)長丹鳳眼，纖白手指執(zhí)一雕花銀酒杯，眉眼含笑地湊在唇邊將飲未飲。

　　細(xì)看之下，卻又見那嫣然唇畔一抹弧度里勾勒出無邊寒涼。

　　凝視半晌，不知為何，陳姝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一張似笑非笑桃花面，那人婉轉(zhuǎn)唱腔依稀還縈繞耳畔，華美余音仿佛久久繞梁不散。

　　她不由得輕聲哼唱起來，吳儂軟語緩緩自薄紅唇間溢出，“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妙啊?！蹦┝艘宦曕皣@，她端起酒杯淺啜了一口又放下，然后才提筆落于紙間，不出片刻，宣紙上便顯出一行清麗雋秀的蠅頭小楷來。

　　《芙蓉歿.一點(diǎn)飛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