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死的?！碧A玨說得堅定，“阿遇，就算所有人都死了，我也不會讓你死的。”
祁斯遇被氣得想笑，她忍不住問藺玨：“你們怎么就不明白呢？如果所有人都可以死，那我也就沒什么不可以死的了?！?p> “我不是那個意思?！?p> “玨表哥，我知道你一開始確實沒有半分謀劃?！逼钏褂稣f，“可你看見風就想到要借力，甚是還這般干脆狠心，我很害怕?！?p> 藺玨只是反問她：“他能爭，我也能爭，對吧?！?p> “是?！逼钏褂鲇X得說不下去，干脆站了起來，只是她出門之前又說了一句：“反正在你們心里所有人都能死。”
“你變了。”藺玨卻叫住了她，說：“你以前只會考慮這個人是不是罪不至死，可你明知道這次是他先做錯的，我沒有嫁禍于他，你為什么對我心懷怨懟？”
“我可以殺他，但你不行?！逼钏褂稣f得很無力，“景平，你這是殺兄。屠殺手足兄弟，是天下大不韙?！?p> 藺玨有點愣了，他確實沒想到祁斯遇會給他這樣一個理由。但祁斯遇也沒再多說，撂下這句話就徑直走了。
皇帝還是給這個兒子留了些體面的，不僅免去了斬首，也沒有讓他在宮外受刑。
藺昊被帶進了西南門，然后停在了他幼時在宮中的住處前。處置他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皇帝又親自來了，所以這里也算熱鬧，聚了不少皇親國戚和高品官員。
“還真熱鬧啊?！碧A昊始終也沒個正形，甚至還掃視一圈感嘆了這么一句。
“老大。”皇帝開口叫了他一聲，然后也沒說什么。反倒是藺昊看著皇帝，緩緩跪下了，還說了一句：“罪臣拜見父皇?！?p> 皇帝只是問他：“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藺昊嘴角甚至帶了點笑，說：“有。”他發(fā)覺自己說完這句皇帝明顯緊張了一下，忍不住笑得更高興了。但他只是說：“父皇是兒臣最敬仰的人，過去是，現(xiàn)在也一樣。兒子衷心祝愿您往后能高枕無憂。”
那杯早就準備好的毒酒最后被祁斯遇端了上去，藺昊看著不知道從哪兒走出來的她，問了一句：“你不是不來嗎？”
“本來不打算來的?！逼钏褂鲚p聲說：“只是后來又突然想起來，我學騎射的時候還是大表哥抱我上的馬?！?p> 藺昊還是在笑，笑著笑著又說：“我都忘了。”他從托盤上拿起了酒杯，然后很利索地一飲而盡，喝完他又叫了祁斯遇一聲：“祁斯遇?！?p> “嗯？”
“好好活著，晚點再來看我。還有，這個酒才夠烈?！?p> 藺昊輕松說完了這句話，然后立刻就嘔了口血出來。祁斯遇本來拿著托盤要走，但看到這一幕又被定住了：她想到唐一驚了。唐一驚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發(fā)黑的血吐得到處都是，人也是一點點軟下去的。
藺昊的確是個狠心的兒子，他不肯說那個秘密，但要用另一種方式折磨他的父親一生。他死之前，特意確保自己是朝著皇帝的方向死的。叫完那聲“爹”之后，他甚至沒有閉眼。中毒本就讓他七竅流血，配上他那睜著的雙眼，看上去更瘆人了。
祁斯遇不知道這件事最終是如何處理的，她始終有點恍惚。看見藺昊真死了，她也只說出來一句：“早知道會這樣，還不如五年前就直接把他弄死了。免得搞得這么復雜，又欠人情，又有點于心不忍的?！?p> 藺端一直沒說話，只是這會兒拍了拍她的背，輕聲說了一句：“走吧阿遇，我們該走了?！?p> 祁斯遇恍惚了好一會兒，似乎還有點沒接受藺昊就這樣死了。要出宮門的時候她才和藺端說：“其實唐姑娘死的時候也是這樣?！?p> “唐姑娘死了？！”藺端相當意外，“你不是說她回藥王谷去了嗎？”
“當著阿酒的面，你覺得我能怎么說？難道要說，阿酒，你爹和你親娘都是為我們家而死的嗎？”祁斯遇很無力，“唐姑娘是為我試藥才死的，是我害死了她?！?p> “你還……你還好嗎？”藺端不知道要說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問上這么一句。
祁斯遇只是說：“我想去看看表嫂。”
祁斯遇去的時候白夢琪就在滿是花的亭子下坐著，顯然是在等什么人。
“一直在等宮里的消息，想不到是您親自過來傳的?！?p> “我是順便過來看看?！?p> “無妨，什么原因都無妨?！卑讐翮髡f著還笑了一下，又露出了她那顆虎牙?！敖裉斓奶鞖?，還挺好的?！?p> “嗯?！逼钏褂鲚p輕點頭，然后又聽見白夢琪說：“記得小郡王很喜歡花，這些花我一個人也伺候不過來，您要是有喜歡的，就挑一些走吧?！?p> “你還要住在這兒嗎？我以為你會……”
白夢琪知道她要說什么，直接說：“出了嫁的人，總是不好再回娘家去了。何況陛下仁善，也沒要我的性命，沒趕我走?！?p> 藺端聽到這兒輕輕扯了祁斯遇的袖子一下，祁斯遇沒回應他，只是又和白夢琪說：“表嫂，能不能討杯茶喝。”
“好。”白夢琪當即倒了三杯茶，還說：“這茶是旁人送的，也不知二位喝不喝得慣?！?p> 祁斯遇喝了一口，說：“是我送大表哥的?！?p> “這倒是湊巧?！?p> 他們閑聊了一會兒，祁斯遇和藺端都覺得白夢琪雖然悲傷，但總體來說人也還算是穩(wěn)定，故而也就放心了些。
他們走的時候白夢琪還說：“小郡王，待會兒我便差人把花送到您府上去，讓您費心了。”
“許先生。”祁斯遇走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你一直跟著我，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嗎？”
許方也不意外自己會被發(fā)現(xiàn)，登時現(xiàn)了身，說：“只是想問小郡王一聲，我們殿下還有什么吩咐或是交代嗎？”
祁斯遇想了想說：“他讓你好好活著。”
許方明顯愣了一下，但還是說了一句“是”。
藺端請祁斯遇到燕王府用膳，但祁斯遇坐在那兒，卻越發(fā)不安了。
“我總覺得有什么事兒不對。”祁斯遇皺眉問他，“咱們還有什么是沒解決的嗎？”
“應該沒有了吧，大哥的身后事自然有人操持，也輪不到咱們操心了?！?p> “沒有就好?！逼钏褂龅皖^喝了口水，然后又說，“我還是覺得像夢一樣?；刂卸歼@些年，總是看到身邊的人死。每次死了人，都來不及好生緬懷，就要為旁的事情奔波。很多時候我甚至感受不到死亡的力量。”
祁斯遇說著看了藺端一眼，又問他：“你能明白嗎，宴行？就是對我來說，死亡在當下是沒有力量的。我娘也好，沈醫(yī)和唐姑娘也罷，他們的死我都不是立刻就有感覺的。我娘死的時候，我沒有立刻意識到我從此就沒有娘親了。因為我沒有時間難過，沒有人把這個難過的時間留給我。
我娘為我安排好了所有的事，她讓我立刻進宮，讓我以退為進，她甚至怕舅舅害我。每個人都為我做好了身后的準備，沈醫(yī)是，唐一驚也是。明明要死的是他們，可他們還是給我留了讓我活下去的辦法。就連大表哥，也在最后勸我好好活著。
我是在要穿我娘給我做的衣裳的時候才意識到她真的離開了。”祁斯遇說到這兒眼眶已經(jīng)紅了，“我才想到，她再也不會給我做衣裳了，也再也不會看到我穿那些衣裳了?！?p> “我明白?！碧A端輕聲說：“阿遇，我明白。只是活著的人只能活著，這才是生死最殘酷的地方。相信我，只要你還會想他們，只要還有人會想他們，那他們就能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活著。”
白夢琪懸梁自盡的消息是第二日才傳遍中都的。
祁斯遇去了吳王府才知道，白夢琪是前一日就沒了的，只是她不想死在她們面前，所以才裝沒事人一樣和她們聊了那么久。
白夢琪甚至還留了封信給她。
“小郡王，其實我沒想到您會來。但您來了，我也沒那么意外，因為我知道您是個很好的人。我原是想得了宮中通報就走的，我怕去得太晚，他會著急。很抱歉，讓您白白為我求情了。
我知道您想救我，也知道您為什么想救我，您覺得我像郡主，所以對我有惻隱之心?？晌耶吘共皇恰Ｋ阅膊槐剡^多糾結(jié)，我是心甘情愿與他同路的。小郡王，不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您?！?p> 祁斯遇捏著信紙，又偏頭看了藺端一眼，輕聲說了一句：“怪不得我昨日總覺得不安?！?p> “大嫂是真君子?！?p> “難道一個女人只有在愿意陪男人一同赴死的時候才配被稱為君子嗎？”祁斯遇說得很堅定，“可她也有活下去、有再醮的權(quán)利，只要她愿意?！?p> 藺端搖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大哥和大嫂的感情確實也是一段佳話?！?p> “或許吧?！逼钏褂稣f，“能讓表嫂心甘情愿陪著去死，想來也是真的恩愛。”
死一個皇子，倒也沒耽誤李亦仁的婚期。為了出嫁方便，新婦提前半月就被接來了中都，就住在她們家在中都的莊子里。李亦仁很守規(guī)矩，基本沒去看過她，說是新婚夫妻大婚前還見面不好。
只是親近的朋友也都明白，其實他就是不那么情愿要娶這么一位陌生小姐。
祁斯遇很守約，在他大婚當日起了個大早，還好生打扮了一番，穿得相當華貴。她正在整理外袍，陳橋就拿著信跑了進來。
陳橋說話時隱約還帶著點喜悅，“安南來信了，算算日子，應該是息少夫人生了?！?p> “也不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逼钏褂鲂χ痖_了信，邊展開信紙還邊說：“要是個像息武的男孩兒就好了，以后也讓他嘗嘗被自己折騰的滋味兒?！?p> 祁斯遇說完就低下頭看信了，只是她越看表情就越凝重，到最后竟是半點也笑不出來了。
陳橋也覺出不對來了，還問她：“怎么了這是？出事了嗎？”
“蓁蓁難產(chǎn)，孩子沒有了，人也沒了?！逼钏褂稣f得簡短，但這幾個字卻好像費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一般，“還記得咱們走的時候，息武連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p> “祁年。”陳橋想安慰她，但在叫完這一聲之后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了，只能沉默著陪她站在那里。
信紙被祁斯遇攥得幾乎碎裂，陳橋想了半天，還是從她手里把信紙拽了出去。
陳橋說的都是軟話，“公子，臨陽侯世子的吉時快到了，咱們再不出門，恐怕是來不及了?！?p> “我知道了?！逼钏褂鰢@了口氣，又說：“我知道的?！?p> 出門的時候她才想起來要問陳橋：“子書的信已經(jīng)送過去了嗎？”
陳橋輕聲解釋說：“送去了。那封信咱們一向是不過手的，基本是信件到了府上，就會有人把它們分開，小楊公子的那份兒直接就被送去楚王府了?！?p> 祁斯遇想了半天，只是說：“從此以后，子書就沒有親人了?！?p> 祁斯遇被那封信弄得心情不佳，但今日是李亦仁大喜的日子，她又不得不裝出一副喜氣洋洋的沒事人的樣子。藺家僅剩的兩個兄弟都來捧他的場，也都坐在祁斯遇的身邊。藺端最早意識到了祁斯遇的不對勁。
“阿遇？”藺端給她倒了杯酒，然后小聲問她：“出什么事了嗎，怎么感覺你興致好像不高？”
祁斯遇沒否認，說了一句：“回去再說吧?！?p> “是安南出事了嗎？”藺玨跟著問了一句，“子書今天收到信了?！?p> “嗯?！逼钏褂鲞€是說，“回去再說?！?p> 李亦仁已經(jīng)在和新婦拜堂了，這樣的流程祁斯遇見過幾次，也知道李亦仁會在什么時候來敬酒。她提前做了準備，等李亦仁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已經(jīng)神色如常了。
“希望你幸福?！逼钏褂鲋鲃犹崃艘槐此?，喝完了還忍不住又說：“不管怎么樣，亦仁，我都希望你開心，希望你幸福?！?p> “承蒙小郡王的祝愿?！崩钜嗳嗜斊钏褂鍪切奶鬯⒘艘粋€并不心儀的人，還又敬了祁斯遇一杯說：“也希望您不必如此，永遠都能順從自己的心意?！?p> 祁斯遇知道他沒聽懂，甚至還隱約松了口氣。“好?！?p> 祁斯遇裝得實在辛苦，所以早早就準備走了。藺端和藺玨想聽她要說的事，也一齊跟著走了。
“到底出什么事兒了？”這次是藺玨問的，“是安南的事兒嗎？”
“蓁蓁沒了。”祁斯遇說得很簡潔干脆，她甚至不愿意再多說此事，又說了一句：“玨表哥，你回去看看子書吧，別多問了?！?p> 藺玨也知道此事嚴重，沒再多說徑直回了家。跟著祁斯遇的藺端也一直沒開口，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祁斯遇。
“很殘酷，對吧?！狈吹故瞧钏褂鱿群退f了這么一句。
藺端才在祁斯遇身旁的椅子上坐定，當即點了點頭說：“她好像才二十歲?！?p> “二十二歲了?！逼钏褂稣f得很難過，“我都快二十五了?！?p> “那孩子呢？”
“難產(chǎn)，也沒保住。”祁斯遇吸了吸鼻子，又說：“她想保孩子，息武想保她，誰知道最后竟沒一個人得償所愿?！?p> 藺端又問她：“你還打算告訴亦仁嗎？”
祁斯遇答非所問：“亦仁還說，等蓁蓁做了母親，要送孩子一份禮物?！?p> 藺端干脆不再問了，他伸手輕輕拍了拍祁斯遇的小臂，又說：“這件事我們都沒有任何辦法，所以你也別太難過了。”說完他又輕聲補了一句，“你的身子也不好，別再弄得心中積郁了?！?p> “哪有那么脆弱?！逼钏褂鲚p輕搖頭，“反正這么多年，死了這么多人，我不是都挺過來了嗎?！?p> “我會挑個合適的時候告訴亦仁的?！碧A端又說，“我知道，一切都會過去的。斯人已逝，現(xiàn)下我確實也改變不了什么，但我想陪著你一起面對，至少我還可以在這兒陪著你，對吧。”
李亦仁得到消息的時候很難過，難過之余他又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摯友——楊子書。他心里糾結(jié)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去看楊子書了。
“你怎么來了？”時間確實會撫平很多東西，楊子書對他早沒有從前那般嚴苛了。
“來看看你?！笨粗钜嗳视杂种沟哪?，楊子書當下就了然了，他輕聲說了一句：“你知道了。”
“嗯，才知道?！?p> 楊子書卻說了句實話給他：“我是在你大婚那日知道的?！?p> 藺端還是對他存了些惻隱之心，知道他喜歡楊蓁蓁，故而在告知他的時候瞞下了祁斯遇收到信的具體日期。
李亦仁聽到這話完全愣住了，“竟是那日。”
“她的家信基本都是在相同的日子寄來的。”
李亦仁想了想，又問他：“你還好嗎？”
“其實我知道。”楊子書沒回答他，反倒問了一句：“你呢？你還好嗎？”
“知道她和息武大婚的時候，我就放下了。”
“也是，都這么些年了，也沒什么不好放下的。”
李亦仁根本顧不上這些，直直問他：“你怎么辦？子書，可你再也沒有親人了?！?p> 楊子書聽著他的話忍不住大笑：“可是李亦仁，拜你爹所賜，我五年前就沒有家人了?！?p> “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是你的朋友?！崩钜嗳噬砹扛咚恍驹谝惶幍臅r候難免帶著點兒居高臨下。李亦仁看著他，話又說得很強硬，“從今日起，我就是你的親人?！?p> “少自作多情了?！睏钭訒苯影阉s走了，“我不過是因為先前不得不和你共事，才和你相安無事同處一處，你還真當我就那么原諒你了?！?p> “子書——”
李亦仁知道他在說反話，奈何楊子書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他也不好再做糾纏。只是臨走之前，他在楊子書的門口又說了一句：“楊子書，我就是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