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的風雨就這么停了下來，僅隔一月，皇帝就封藺玨做了太子。空懸五年的太子之位終于再次落定，朝臣們也難免多思量幾分，比如皇帝是不是真的要不行了。
祁斯遇和藺玨到底還是因著藺昊之死生了些嫌隙，一向不愛主事的祁斯遇甚至主動回了明鏡臺，重新?lián)鹆藢儆谧约旱呢熑巍?p> 西北始終有消息回來，偶爾也會夾雜一些關(guān)于大葉城的。祁斯遇看著大葉城探子寄來的信，也忍不住去想葉遠。袁行儼還算是守約，早早讓葉遠離開了大葉城。但葉遠在離開大葉城之后也未到其它城池做官，反而漸漸銷聲匿跡沒了消息。
祁斯遇當然知道袁家兄弟存了別的心思，但眼下渝國還算安穩(wěn)，她也猜不出袁家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心里想著葉遠，腳步也不自覺停在了校場門前。祁斯遇知道是裴亦安在葉遠走后接過了校場的擔子，只是她在進門之前還是先在門口駐足了一下。反倒是門口值班的士兵主動問的她：“小郡王不進去嗎？要不要小的進去通報一聲？”
“不必了?！逼钏褂稣f，“我直接進去便是。”
裴亦安向來勤勉，她進去的時候正撞見他練戟。
“倒是也很久沒見到人練戟了。”祁斯遇看著他，輕聲說了這么一句。
“您來了?！迸嵋喟苍捓镞€帶著點兒驚喜，“您今日怎么得空過來了？您也沒提前吩咐一聲，我這都沒準備什么。”
“我就是路過，想著和你許久沒見了，所以順路過來看看。”
裴亦安還是笑著，甚至還問她：“小郡王想玩玩兒這方天畫戟嗎？在下可以教您。”
“好?！逼钏褂鳇c頭應了下來，她今日穿得簡單，倒是正方便。
裴亦安直接把手里的方天畫戟遞給了她，十八般武器都有相通之處，祁斯遇適應了一下這戟的重量，還很自在地甩了兩圈兒。裴亦安似乎也是真想教她，看她玩了一會兒才說：“小郡王，戟的練法和刀劍不同，戟是不做舞花的?！?p> 架子上另一個稍小些的戟又被裴亦安提了起來，他很有耐心地和祁斯遇介紹了戟的基本招式，然后又給她演示了兩遍，最后才說：“戟的花樣其實沒那么多，所以很好領(lǐng)悟。”
祁斯遇按著他演示的施展了幾次剁和刺，她先前沒學過，但這會兒比劃起來也是有模有樣的。
她才出了一招下劈刺，然后就把戟背到了背后，問裴亦安：“裴將軍，用戟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被人猜到招數(shù)？”
“尋常人還是不行?！迸嵋喟舱f，“不過您這樣的高手確實是能。但這也不只是戟的硬傷，畢竟刀劍也是如此，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看得到破綻了。只是戟是戈和矛的結(jié)合，兼?zhèn)涠叩膬?yōu)點，自然也有二者的弱點，所以破綻更易尋些?！?p> 他又留了祁斯遇在這里用午膳，她倆坐在一處，祁斯遇忍不住問他：“裴將軍最近怎么樣？一切都好嗎？”
“好也不好。”裴亦安和祁斯遇算熟，所以也很坦誠?！拔耶吘故侨~將軍的部下，他這么走了，朝中有人懷疑我也正常。不過大多時候也還算如意，至少校場的兄弟們還是一如既往支持我。況且練強兵也是我的抱負，能在這個年歲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我也很知足了?！?p> 他的處境其實并不難猜，祁斯遇自己也是行伍出身，自然知道裴亦安最難的不是在這兒?？N渝不開戰(zhàn)、葉遠沒有消息還好，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他裴亦安才是真的如坐針氈。
“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心愿?！?p> “對，強兵富國，確實是我們所有人的心愿?！?p> “要是有什么難處，盡管來找我?！逼钏褂稣f得也很真心。
裴亦安笑著回答說：“好，我不會和您客氣的?！?p> “我希望你來找我。”祁斯遇說得很認真，裴亦安愣了一下，隨即不自覺苦笑了一下，又提起酒杯敬了她一杯，還是說：“好?！?p> 裴亦安又說：“您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人，將軍之前就總這么說。他沒有看錯您，我想，您也不會看錯他?！?p> 祁斯遇帶了點笑意說：“他也沒有看錯你?！?p> “小郡王他日若是需要，盡管吩咐一聲便是。我裴亦安自當肝腦涂地，絕不含糊?！?p> “沒有這么難的事兒?！逼钏褂鰮u頭說：“我現(xiàn)在可是閑散郡王。又不是刀尖舔血的將軍，哪有那么多需要你肝腦涂地的事兒啊?！?p> “殿下有空常來坐坐?！迸嵋喟菜退臅r候似乎還有點不舍，“您在這兒，這兒是真的會蓬蓽生輝，真的?！?p> “我明白的?！逼钏褂龌亓怂粋€笑，又說：“裴將軍，別送了。”
祁斯遇離開了校場，還是有些擔心裴亦安。她知道，朝中不少人都在彈劾裴亦安，認為他當初是葉遠最信任最親近的副將，肯定也和葉遠一樣，對大縉懷著不軌之心。偏偏他管的又是頂要緊的事——所有人都知道遲早還要打仗，這些士兵才是大縉真正的明日。
可裴亦安就不是這樣的人。祁斯遇自己知道，但她沒法讓別人也知道，更沒法堵住悠悠眾口?；实郛斎粵]打算動裴亦安，但下面的人不斷自查，弄得裴亦安也沒法安生。只是這件事上她幫不了裴亦安，那些子虛烏有的東西，就只能讓裴亦安自己來面對了。
梁國云王被刺殺的消息比許方更早回到中都，祁斯遇看著梁國傳回來的消息，也很錯愕。她和一旁的陳橋說：“我真的越來越不懂他了，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讓許方去梁國殺云王。”
她說完又忍不住感嘆了一句：“他是瘋了嗎？誰教他這么解決問題的。因為走私這件事沒有他也有別人做，所以他就把能和別人交易的人給殺了，這樣就永遠也不會有別人了。還真是瘋子，真敢想一勞永逸！”
“他已經(jīng)不在了?！标悩蜉p聲說：“祁年，就當他是最后行了一件好事吧。云王不在了，于咱們來說也是好事?！?p> 祁斯遇只是搖頭說：“若是再沒了他，我的好姐夫可真的要在梁國一手遮天了。”
陳橋只是輕飄飄又說了一句：“沒事兒，小皇帝也在長大呢?！?p> 許方比祁斯遇預想中回來得要晚，祁斯遇也不意外他會到都國公府來。
“我這次回來有兩件事，方才進門的時候已經(jīng)完成了一件?！痹S方喘氣聲比平時稍重些，祁斯遇一聽就知道，他應該是受傷了?！暗钕伦屛医o您送信?！?p> 祁斯遇忍不住好奇：“為什么是現(xiàn)在？”
“殿下讓我先把他最后交代的事做完，如果還能活著，再來給您送信?！?p> “所以你當初就知道我說的是假話。”
“對。”許方說得甚至有點驕傲，“我知道那不是殿下的交代，因為我和殿下一樣，并不是圖活的人。殿下若是真的想交代，恐怕也只會說讓我做得利索些?！?p> 祁斯遇想了想，接著問他：“那你當初是想問什么？問他走的時候怎么樣嗎？”
許方緘默。
“不是傳信嗎，那就說信吧?！?p> “我要一杯茶。”許方只是說。
他得了茶也沒喝，反而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四個字：“祁是皇子。”他寫得很慢，確保祁斯遇都看清了。但祁斯遇看完就愣住了，她忍不住問許方：“這怎么可能呢？”
“信不信隨您，反正這就是殿下的底牌?！?p> 祁斯遇沉默了，許方也沒急著說話，只是靜靜坐在旁邊等她消化。
隔了一會兒祁斯遇才又說：“所以他第一次想殺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對吧？”
許方聽著她的問題，真的笑了出來：“殿下知道您會問，所以讓我說，‘重要嗎？重要的話就是’?！?p> “他還真是……”祁斯遇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一個自覺合適的詞來形容他。
“殿下還有話讓我和您說?！痹S方又開了口：“原想勸你順風不必掛滿帆，算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我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算了，你這原就不是什么順風船。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所以別糾結(jié)了，好好活著吧?！?p> “就這么多？”
許方點頭：“就這么多。”
“謝謝你?！?p> 許方大概是意外祁斯遇會道謝，笑得還有些僵硬?！澳蜌饬?。”
“你要留下來嗎？”祁斯遇問得很直接，“你留下來，我也能保你無憂?！?p> “多謝您的好意，但還是不了?！痹S方說著起了身，“我打算離開中都了，天大地大，總有我的去處。”
“那也祝你順利?！逼钏褂稣f完又朝門口說了一句：“陳橋，帶許先生去取些傷藥?！?p> “多謝?！痹S方最后向祁斯遇抱拳行了個禮，然后就隨著陳橋消失在了她的視線里。
祁斯遇望著他的背影，還是執(zhí)意說了一句：“許方，不論如何，好好活著比什么都強?！?p> “陳厭是個有風骨的人?！痹S方看著正在裝藥的陳橋，又說：“他可以勝之不武，但卻沒有。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挺想和他正經(jīng)比一場的?！?p> 陳橋把藥遞給了他，然后說：“我們也終有一戰(zhàn)。你總是霸著這代天下第一刀的名號，我很不高興?！?p> 許方卻說：“當然，你我當然得比。陳橋，我等你取代我成為天下第一刀?！?p> 屋里的祁斯遇和陳厭面面相覷，她幾次想要開口，但又都沒敢。這句話還是太可怕了，而且越是細想就越可怕。更可怕的是：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那先前的一切未解之謎就都能解了。祁斯遇不能不相信這就是一直缺少的、卻又至關(guān)重要的那一環(huán)。
因為她是舅舅的孩子，所以嶸舅舅才會寧可含冤而死也不說明真相；因為她是舅舅的孩子，所以母親才會那么恨舅舅，甚至連帶著也那么恨她；因為她是舅舅的孩子，所以舅舅才會待她那般親厚、那般寵愛。
所有想不通的事兒，全在這兒通了。就連她身體打小就格外不好的事兒也解釋通了，藺家這樣薄命的血脈疊在一起，又怎么會好呢。
祁斯遇斟酌了半天，才問出來一句：“阿厭，你知道我不是我爹的孩子嗎？”
陳厭大驚，眉宇之間都帶了點顯而易見的緊張，“祁年，你說什么呢？”
祁斯遇看他這樣就明白了，眸子都黯了幾分，“所以你知道?！彼f完又問，“那陳橋呢？陳橋也知道對吧？只有我不知道。”
“什么我知道？”陳橋剛好回來，只依稀聽了這么一句。
“我姓藺啊。”祁斯遇盡量想讓這件事聽上去沒那么難聽，“所以我是一個怪物，對吧？怪不得我會短命，也怪不得我會害死那么多人。為什么我這樣的人還活著？為什么是他們替我這個怪物死了？”
“可你沒有錯?！标悩蛞裁靼琢饲闆r，小聲勸她說：“你選擇不了，你是無辜的?！?p> “祁年，你冷靜點?！标悈捯呀?jīng)冷靜多了，他看著祁斯遇漲紅的臉，只能先穩(wěn)住她?！斑@個事情，我們等國公回來再說好不好，他肯定比我們清楚，對吧?！?p> “難道不是所有人都比我清楚嗎？！”祁斯遇幾乎是喊出來的話，她看著正往她身邊靠的陳橋，說了一句：“陳橋，你不能每次都敲暈我，你別逼我。”
“我沒有?！标悩蛘f得無奈，“我只是想讓你喝點水順順氣，我擔心你?！?p> “怎么？二十五年了，你們都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嗎？”祁斯遇又難過又無助，“所以我該怎么去做這把刀？我娘當年想讓我弒父，是嗎？”
“姑母沒有。”陳厭也在勸她，“姑母想自己做的?！?p> 祁斯遇看著她對面的二陳，看著他們還有幾分相似的臉，更是說不出話了。
“我現(xiàn)在就去請姑父回來?！标悩蜻€在和她商量，“咱們一起商量，可以嗎？”
祁斯遇沒反應。
“祁年，你別嚇我。”陳橋真的很急，“別不說話，也別不理我們，算陳書哥哥求你，可以嗎？”
聽見這聲“陳書哥哥”，祁斯遇終于抬眼看了他，然后一滴眼淚滑了下來。陳橋半蹲在她面前，看見她哭了趕緊伸手抹掉了眼淚，“對不起，對不起?！?p> 陳橋道歉的時候幾乎有些木訥了，他一直在想，想找個好的辦法，但怎么也沒找到。誰也沒想到祁斯遇真的會知道這件事，畢竟他們當初已經(jīng)確定活著的人都不會告訴她了。
也不難猜出這消息是誰帶來的，陳橋哄著祁斯遇，忍不住又在心里罵了一句：好不容易都穩(wěn)定了，快要好了，怎么死了的人還要來摻一腳。
陳厭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出去的，回來的時候倒還是一個人，只是手上多了碗酥酪。他把碗遞給了祁斯遇，然后說：“先喝點東西吧?！?p> 祁斯遇沒接，只是抬頭問他：“我爹呢？”
“姑父就快回來了。”
祁斯遇又問他：“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來的時候就知道?！标悈捳f得很誠懇，“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是他的孩子，所以我陪你的時候比陪阿嫃的要多?！?p> 陳橋?qū)ι狭似钏褂龅哪抗?，知道祁斯遇的意思，很自覺地說：“我是十幾歲的時候才知道。當時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我想讓姑父帶我回家，后來他沒辦法，才給我講了實情。”
“為了我搭上這么多年值嗎？”祁斯遇問話的時候隱約帶了點哭腔。
“怎么會不值呢?！标悈捒粗f，“我看著你長大，拿你當我親妹妹一樣照顧，你說怎么會不值？”
陳橋說得很簡單：“值啊，就是因為有你才值。祁年，沒有你我真的活不到今天?！?p> “那他們呢？那些人就心甘情愿為我去死嗎？”
陳厭否認說：“他們?yōu)榈牟皇悄?，他們是為嶸太子死的?！?p> “可嶸舅舅是為我死的。”祁斯遇又不想說話了。
祁哲終于回來了。
“怎么了？”祁哲進屋就問：“來的人支支吾吾的，也說不明白緣由，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了?！逼钏褂隹粗p聲說：“爹，我全都知道了。嶸舅舅和那些親戚為什么會死、我娘為什么恨我、我的身體為什么這么差，還有我該姓什么，我都知道了?！?p> 祁哲也愣住了，但他看著二陳的表情，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沒法裝傻岔過去了。他故作冷靜，問：“怎么知道的？”
“許方說的。原來我就是老大的底牌。好在他存了份善心，死之前沒把這件事公之于眾，也沒利用我繼續(xù)求活，只是讓我自己求仁得仁，得了個明白?！?p> “對，確實是這樣?！逼钫苷遄弥?，又說：“原本我和你娘是打算一輩子都不讓你知道的，我沒想到他知道，他這些年一直沒表露過，更沒想到他會告訴你。我們確實沒有做好應對這件事的準備，這是爹的錯，讓你毫無準備、突然去接受這么嚴重的一件事。
可是阿遇，你確實也是我的孩子。我一直都覺得你就是我的親生兒子，也從來沒有在意過你的身世。你娘也一樣，她不是因為你的身世恨你，她只是覺得每次看到你都會想起那天發(fā)生的不太好的事，所以才會走歪。
可你也知道，她是愛你的，即便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有做好準備，但我們也都很期待你的到來。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記?。耗闶菬o辜的，你沒有任何錯。有錯的是我們，是我們沒有處理好這些，這和你沒有關(guān)系?！?p> 祁哲一字一句地說著，祁斯遇看著他，卻覺得越來越模糊。祁斯遇昏過去之前只來得及說一句：“找藺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