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美目盼兮,明若寶珠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檀木榻上,帳內(nèi)人仍是昏睡,面上蒼白,布著細密的汗珠,柳眉深顰,在一片混沌中,纖弱的身體微微震顫著,眼波亦是不安。
她聽見那熟悉而嬌媚的聲音對她說。
“小阿目,我們倆換換眼睛吧,云娘特別喜歡你的眼睛。”
那聲音愈發(fā)地近,氣息盡數(shù)吞吐在她面上,一只嬌嫩的手扶上她面頰。
青煙掙扎著偏過頭,想躲過那只帶著涼意叫人膽怯的手。嗓子艱難地用力,嘶啞著發(fā)不出聲。不知這般竭力拉扯了多久,才自喉中喊出一聲響徹內(nèi)外屋內(nèi)的“不要!”
可無人應(yīng),呼呼由窗穿堂過的風(fēng)晃了幾下窗框,死氣沉沉。
她閉氣仔細去聽,院外有極微的腳步聲,不是進房的,而是離開了院子。
青煙自夢中醒來,口干舌燥暫且不說,眼眶生疼,下意識便伸手去碰,只觸到軟緞嚴密的包扎。只輕觸壓了一下那濕漉漉的軟緞,“嘶...”她死死咬牙,覆在其間的藥汁溢出,又滴入傷處,這般挖進眼窩的疼喚得了她記憶里的昨日諸事。
她記得被刳出第一只眼珠時,血同淚噴濺的聲,粘噠噠的血肉聲。
內(nèi)里已是空無一物。
她的目珠此時安然放置在另一人眼內(nèi)。
云瑤要丫鬟助她將那雙明目硬生生塞入眼眶,不經(jīng)事的小丫鬟哪里見得這般血腥瘋魔。只是不經(jīng)意掃過一眼那滿是鮮血的眼珠,便嚇得直顫,跑出門去在院中一角躬身嘔出了膽汁。
阿靈覺得那眼睛在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云瑤嫌棄阿靈無用,無奈只得自己上手,又換了個膽子大些的侍衛(wèi)幫她看著在一旁引導(dǎo)。
左左右右地喬準了角度,一炷香時間,終于是將一雙安置妥當,擦凈了血污,讓人自正面一眼看不出其異狀。
不知情者,若是乍一眼看,怕是要嘆一句,美目盼兮,明若寶珠。
而后云瑤喚阿靈快去請今上來,只模模糊糊說有要事相告。
那邊閻儕方才同言子墨商定完宣告身份一事,就見一侍女在殿外同衛(wèi)公公交耳說著什么。他略認得,那侍女是他從女醫(yī)館學(xué)徒里欽點出來去云瑤宮里伺候的。
他在遠處看著,等那侍女走后便招手喚衛(wèi)公公來問所為何事。
衛(wèi)公公機敏,知道主子向來對云美人上心,忙拱手遞話,“說是云美人請您去宮里,奴已經(jīng)備好轎了?!?p> 閻儕聞言,二話不說抬腳就往那備好的轎邊走。
云瑤自受傷逃出又再次被他接入后宮里,同她說話她不應(yīng),他日日來探她,聞他來她不迎上反而避開,全然“視”他如無物。
若說她認不得他的聲音,那是決計不可能的,只是她不想應(yīng),他便一直等著。
可誰知,今日,云瑤唯一一次主動相邀,卻是打定主意同他話別的。
如今她這般狼狽,于他而言,早已無用,并不能像當年那樣暗中護他性命,佑他平安。當年,在他遭書院索命生死之際,云瑤不聲不響地銷聲匿跡,其實是轉(zhuǎn)身將自己賣了入書院,保了他一命。
閻儕匆忙遣了下人,只身入了云瑤屋內(nèi),
云瑤斜倚榻上,面朝著門的方向,閑適地晃著手中團扇,做出仿佛在端詳來人的模樣。
她知他來了,可她卻看不見他。也看不穿時至今日,他心中,是愛,還是恨了。
可能是恨吧,恨自己不告而別,一走就是十余年。
昔日女首殺,如今這般廢人一個,若不是被收在這宮中,江湖恩仇,早就被一波帶走了...書生也不知以什么身份安然入了宮,還識得了她云美人身份。
云瑤知道如果嚴格履行當年之約,如今她出了書院,書生若追究起來,去翻翻舊的書冊名錄,得知其中緣由,以他的性子,勢必要先取了閻儕性命作償?shù)摹?p> 就算她肯茍且,窩藏在這后宮之中。
從前要她打打殺殺容易,往后日子在這深宮,要她勾心斗角再與后宮之人算計往來,爭寵陷害,她自是沒有那般耐心的。是有些狠戾狡猾的手段,但她不再年輕了,也不想再費力爭那原本獨許過她的恩寵。
倒不如留下個最后一個體面的好模樣,讓他放了她,好找個地方躲起來,自生自滅。
腳步聲漸近,他想再靠近些。
“今上,于理不合,請止步?!痹片幬曊埱蟆?p> 閻儕卻好似未聽見,步子仍是未停,多年后終失而復(fù)得心上舊人,他怎肯罷休。
“你便站在那里吧?!彼?,不容拒絕。
云瑤再度要他止步,他便聽從不再上前了。
“瑤瑤,你的眼睛?”閻儕模糊看著,她雙目微有些紅腫,但下一瞬她睜眼對視,已確是目中有光。
他將她接回時,她便執(zhí)拗地守著那蒙在眼上的白布,從未取下過,今日終是肯卸下了。
“已無礙了?!痹片幤届o地答,作勢又閉了眼,偏過頭。
此時仿佛當年那個一臉依依不舍的閻儕就在她眼中,可旁的還有一落寞的影子,似像非像的。
云瑤認出那影的主人,苦笑了一下,她究竟當沈檀是何人呢?是與心中當年的閻儕神似之人,還是...她心儀之人呢?
沈郎已去,莫要再連累了他吧,她念與自己聽。
云瑤唇間開闔,“閻郎,我想走了,不如...你...放我走吧?!?p> 像從前二人允諾過的那句:若死,幸無相忘,若生,亦不可復(fù)見。
此番再會已是了了過往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