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和于莫相識時,兩人還是小學生。
學校的活動室里,桌椅橫七豎八地靠墻擺放,地板堆滿了雜物,正中間勉強騰出一塊空地,站滿了腳。
四年級的學生排成四列,每個隊伍排頭站著一位五年級的隊長。李昂是四位隊長之一。
那時的他留著西瓜太郎的發(fā)型,一雙大而烏黑的眼睛總是傲慢地不正眼瞧任何人。
教務主任黃老師鄭重其事地宣布:“各位同學是我們精心挑選出來的優(yōu)秀干部,以后學校的文明禮儀就交給你們來維護了!”
簡單來說,這是一項監(jiān)督學生佩戴好紅領巾和?;盏牟钍?。
“每周五把情況記錄的表格,交給你們的隊長,也就是對應排頭的同學?!?p> 黃老師一邊說,一邊為同學們分發(fā)紅色綬帶,上面印著大大的“文明禮儀督導員”字樣。
李昂仿佛是拿到了一條臭襪子,立即嫌棄地丟給了別人。
他帶領的隊伍里,有個梳著雙馬尾的女孩站得異常筆直,她仿佛接收到一項光榮的使命,將紅色的綬帶整整齊齊、仔仔細細地疊成方塊,緊緊攥在手心里,這人便是于莫。
老師讓每個隊長去記錄隊伍里同學的名字和班級,以便后續(xù)收集表格。
隊長們都拿著紙和筆在認真記錄,獨獨李昂兩手空空。
“叫什么名字?”李昂站在于莫面前,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于莫。四年級4班?!庇谀⒄局⑿χ币暲畎旱碾p眼,用極其標準的普通話高聲回答。
午后困頓的李昂被這洪亮鄭重的回答驚醒,錯愕地看了于莫一眼,臉上馬上又恢復了冷漠的表情,“哦”了一聲便轉(zhuǎn)身走向下一位同學。
他快速完成了“互相認識”的任務,第一個離開了活動室。
李昂從來不主動收表格,即便督導員們主動到他班級去,也常常見不到他人影。
周五下午,于莫要去交表格,在教室沒找到李昂,又去了他常去的乒乓球室也沒見著人,最后在籃球場上看到李昂一個人悠閑地在那打著籃球。
李昂對督導長的責任置之不顧,還這般逍遙悠然,于莫看了就來氣,她大聲喊著李昂的名字,但李昂全然一副聽不見這個世界任何聲音的模樣。
于莫將書包脫掉,扔在臺階上,把表格壓在書包下面,朝籃球場奔去。
她昂著下巴站在李昂面前,從李昂手里奪過籃球,高高舉起,縱身一躍,籃球在天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半圈,精準地穿過籃筐。
李昂不可置信地望向于莫,于莫噘著嘴,重重地喘著氣,眼睛瞪得碩大,擲地賦聲地說道:“不想當督導長,就跟老師說!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于莫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
第二天,李昂向老師辭掉了督導長的職務。
——
兩人再次遇見,是在中學時候了。
學校為了防止學生作弊,兩個年級的學生混合考試,每個人的考場和座位根據(jù)上一次成績排名劃分。
李昂被劃到了成績最差的考場里。上了中學以后,他的成績一落千丈,原因是突然有一天覺得讀書毫無意義。但至于人生的意義是什么,他還沒有找到答案。
所有人都已經(jīng)落座,一位卷發(fā)披肩的女孩姍姍來遲,她姿態(tài)夸張地向監(jiān)考老師大大地敬了個禮,然后莽撞地朝教室里唯一的空位走去。
女孩的臉,白得發(fā)青,柔軟的劉海下是一雙烏黑的大眼睛。
李昂記得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曾在昏暗的活動室里向他投來友善的目光,又曾在操場上朝他迸發(fā)出灼灼怒火。
但除了那雙眼睛,女孩和兩年前判若兩人——長長的波浪卷發(fā)垂在胸前,身上穿著桃紅色的緊身短袖,腳上是一雙鏤空的銀色坡跟涼鞋。
李昂更加難以置信的是,于莫出現(xiàn)在成績排名倒數(shù)第一的考場里。
考試結束后,李昂不置可否地回頭看了一眼卷發(fā)女孩。
女孩也正抬眼看著他,兩人僵硬地對視了幾秒鐘,便各自收回目光,收拾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教室。
于莫一眼就認出了李昂,他除了頭發(fā)理短了,沒有太大改變。
但是當他站起來,于莫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當初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的李昂,現(xiàn)在至少有一米八。
——
“李昂,你是不是認識初一11班的于莫?”下課鈴響,前桌徐毅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把臉湊向李昂。
徐毅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圓眼,嘴巴像機關槍一樣總是不停在說話。
他和李昂是小學同學,初中又分到同班。李昂話少,熱情的徐毅是他在班上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
“怎么?”李昂身體往后靠,手放在褲兜里。
徐毅賊眉鼠眼地四處張望,然后掏出一封疊得四四方方的信紙,“這個,幫我拿給她。”
“情書?”李昂皺著眉。最近學校里流行寫情書,但這些事從來和他沒有關系。
“噓!小聲點?!毙煲闵眢w前傾,手攏在嘴邊悄悄說,“這事不能讓黃玲知道,兄弟,你幫幫我。”
黃玲是徐毅的前任女友。當初追黃玲的時候,徐毅一本正經(jīng),對天發(fā)誓會至死不渝。
這段早戀維持了半個學期就壽終正寢,徐毅說原因是算命的說他倆不合適,黃玲說原因是徐毅是個渣男。
“不干?!崩畎喊研l(wèi)衣的帽子套在頭上,插上了耳機。
“這回我可是遇到真愛了!”徐毅拔掉了李昂的耳機,壓低音量,“十三妹,聽過吧?”
十三妹比李昂大兩屆,三年前被學校開除了,盡管李昂向來兩耳不聞窗外事,對此人的心狠手辣也有所耳聞。
年初剛開學時,一位初來乍到的新生只是瞅了她一眼,據(jù)說是表情有點欠,她突然扔掉了手里的煙,扯住那個女生的頭發(fā),揪到學校后面的巷子里,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無人知曉。只知道女生回到學校的時候滿頭滿臉的血,神志不清地坐在國旗臺前,她的后腦勺被砸出一個洞,血液像泉水一樣往外涌,幸虧有人及時打了120,醫(yī)生來得及時才保住了性命。
這件事最終用錢私了了,所以十三妹仍舊自由地在學校附近活動,行為倒也有所收斂。
見李昂沒有打斷,徐毅繼續(xù)興致勃勃地往下說,“據(jù)說有個女的搶了十三妹的男朋友。晚自習時,十三妹溜進學校,把那個女的叫走廊上,正要一巴掌蓋下去,那個叫于莫的小姑娘突然跑出來了?!?p> 徐毅瞪大了雙眼,繪聲繪色地比劃了起來,“她抓住了十三妹的手,說我是這個班的班長,有什么事沖我來。”
“果然還是個多管閑事的家伙。”李昂心想,心卻不禁咯噔一下緊張了起來,身子前傾,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
“我都以為這下要打起來了,結果十三妹竟然笑著說‘小姑娘很可愛啊,我認你做妹妹吧’,你猜這小姑娘怎么說?”徐毅自問自答道,“她說‘很巧,我也只認妹妹?!?p> 說罷,徐毅兀自哈哈大笑了起來,“你說是不是太他媽的酷了!”
故事在這里就結束了。
李昂莫名松了一口氣,那雙空洞的眼睛流露出不置可否的笑意,腦子里浮現(xiàn)出那個一臉稚嫩的女孩站在十三妹面前,毫不畏懼地昂著下巴的畫面。
“回到正題,怎么樣?幫不幫兄弟一把?”
“你為什么不自己去送?”
“我這不是不方便嘛。”徐毅拿眼睛偷偷瞥了一眼黃玲。
實際上黃玲只是他的借口,他怕的是被拒絕丟面子,交給獨來獨往李昂最合適不過了,就算被拒絕了,也神不知鬼不覺。
上課鈴聲響起,徐毅見李昂沒有回應,伸出三根手指靠在太陽穴旁,煞有介事地做出發(fā)誓的手勢,“你要是幫兄弟這個忙,這學期的汽水零食我全包了!騙人是狗!”
同學們陸續(xù)回到了座位,教室逐漸安靜了下來。
窗外無風,云靜止在空中。
李昂沉吟了片刻,從徐毅手里接過了信紙。
——
“干嘛跟蹤我?”
于莫目光警惕,揚著下巴質(zhì)問。
她早就察覺身后有人,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才駐足回頭。
面前站著一米八的李昂,又高又瘦,穿著寬松的黑色短袖,米色的挎包斜在胸前。
李昂的鬢發(fā)蓋住了發(fā)燙的耳根,臉上平靜如水。他的劉海蓋過了眉毛,路燈的光灑在他身上,反倒把那雙深邃的眼睛嚴嚴實實地藏在陰影里。
他揣著徐毅的情書走在于莫身后,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跟到了于莫家樓下,雖然寫情書的人不是他,但主動開口搭訕遠比他想象的要難得多。
“這個給你,我同學徐毅的?!崩畎旱穆曇粲旨氂州p,好在夜晚的小巷萬籟俱寂,否則要叫人豎著耳朵才能聽清。
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里捏著一封信,信紙在他手心攥了一路,變得皺皺巴巴。
“情書嗎?”
于莫放下了戒備,眉間的八字松開,長長的睫毛下,眼睛骨碌轉(zhuǎn)了一圈。她問得無比自然,仿佛問的是:作業(yè)本嗎?
李昂的眼里閃過一瞬間的訝異,又立即恢復兩潭死水般的平靜,漫不經(jīng)心地“嗯”一聲。
于莫接過仍有溫度的信紙,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她低頭望著那封信,但目光似乎穿過了信紙又穿過大地,去到了某個未知的地方。
世界仿佛被某種神奇的魔法定格住,黑夜將破落的巷子和老舊的房屋都吞噬了,只留下一片漆黑的幕布。
李昂那雙藏在陰影里的眼睛默默注視著于莫,琥珀色的燈光照在于莫身上,她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皮膚潔白無瑕。
她好久沒有說話,突然抬起頭來,認真地問:“我并不認識他,為什么給我寫情書?”
自從上了中學,于莫經(jīng)常收到奇奇怪怪的“情書”,最令她疑惑的是,寫這些信的人,她大多不認識,有的甚至素未謀面。
“可能是對你好奇吧?!崩畎豪淅涞卣f。
于莫瞪大了眼睛望著李昂,又像是在望著別的東西,隨即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笑了起來。
她高興地頻頻點頭,笑著說:“有道理?!?p> 然后她朝李昂揮了揮手,鉆進了老舊的建筑里。
——
于莫拒絕了徐毅,但徐毅沒有輕易放棄,李昂同意了繼續(xù)幫徐毅送信。
李昂又一次跟在于莫身后,這回,他把距離拉得更遠一些。
于莫半路拐了彎,走向了中島商場,李昂加緊腳步跟上。
她停在商場口的一架投籃機前,解下手腕處的黑色發(fā)圈,將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扎了起來,從口袋里掏出幾枚硬幣,熟練地插入機器的投幣口,熱身似的甩了甩手腕。
LED燈上的紅色數(shù)字跳為零,機子啟動,籃球從上方滾落。
于莫專注地盯著籃筐,左手抓球,右手旋轉(zhuǎn)拋出,一個接一個,一輪又一輪。
她大汗淋漓,喘著粗氣,卻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不知道如此過了多久,她似乎終于有些疲憊,沒有控制好力道,籃球撞到籃筐下的斜面上,彈跳著飛了出去,重重地落到地面,滾到了李昂腳邊。
李昂撿起籃球,朝籃筐拋去,籃球不偏不倚地穿過籃筐。
于莫轉(zhuǎn)過頭看到李昂,像沒看到一樣,機械地回過頭繼續(xù)飛舞著手里的籃球。
李昂走到于莫邊上,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舉著嶄新的信紙,淡然地說,“徐毅的信?!?p> “該說的話,我回信里已經(jīng)都寫清楚了?!?p> 于莫的目光沒有從籃筐挪開,“告訴你同學以后別再給我寫信了。”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只聽得見籃球飛旋和它啪嗒掉落的聲音循環(huán)。
“籃球打得不錯?!崩畎嚎粗鳯ED燈板上不斷上漲的數(shù)字。
“只會投籃。”
“為什么?”李昂望著于莫。
于莫雙唇緊閉,目光逐漸黯淡,臉頰漲得通紅,劉海濕透了,幾根頭發(fā)貼在臉上,下巴的汗水順著下巴滑到脖頸。
“大家都說這是男生的運動不是?”于莫冷笑說道。
于莫手里握著最后一顆籃球,在掌心之間拍打了幾下,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狠狠朝籃筐砸去。
去年今天,于莫的外婆去世了。
外婆是這個世界上,最疼她的人。于莫的爺爺奶奶重男輕女,從小跟于莫關系生疏,外婆從來不管別人怎么看,明目張膽地偏愛于莫,好吃的都不舍得吃,非要留給于莫,每回見到于莫,都偷偷往她兜里塞零花錢,逢人就夸自己的孫女有多優(yōu)秀。
她兩手撐在籃球機上,垂著頭,大口喘著氣,肩膀抽搐著。
商場的店鋪陸續(xù)打烊,四處傳來拉緊鐵門的哐啷聲。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p> 李昂冰冷的語氣讓于莫倍感安心。
她沒有拒絕,發(fā)紅的雙眼從李昂身上略過,獨自走出了商場。李昂隔著一米遠的距離跟在她身后。
云層很厚,天黑得出奇。
除了遠處偶爾傳來狗吠聲,空蕩的街道上只聽得見晚風吹響枝枝椏。
“如果愿意的話,以后一起打籃球吧?!崩畎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