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莫考上一中，拿到一筆獎學金，請大家去唱歌，時間定在了她生日這天，地點在縣城中心的江南KTV。
江南一點也不江南，燈光昏暗，地上、墻上都鋪著黑色紋路的大理石磚，亮面皮質(zhì)的紅沙發(fā)圍成圈，中間是一張半透明的玻璃桌。
女孩們先到了。
許靜送給于莫一條淡粉色的水晶手鏈，據(jù)說是招攬?zhí)一ǖ男疫\物。
小谷送給于莫一套畫筆，她知道于莫平常喜歡畫畫。
慧子送的是一塊手表，在得知于莫從來不戴手表后，有些沮喪。于莫說，總感覺那玩意兒戴在手上，像是禁錮靈魂的鐐銬，但是她說這塊手表很漂亮，她會好好珍藏起來。
于莫和許靜抓著麥克風，又唱又跳。小谷和慧子則挨坐在一旁，聽到熟悉的歌時，也跟著一起哼唱。
包間的門猛地被推開，走進來四個人。
“于莫！生日快樂！”林江滿面春色。他站在最前面，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藍色紙盒，里面裝著生日蛋糕。
上了技校的林江，造型大變，染黃了頭發(fā)，腰間掛著一串骷髏造型的金屬飾品。
他的身后是憨笑著的謝仁杰和板著臉孔的李昂，身邊站著一位體型嬌小的女孩。
女孩頭發(fā)齊肩，圓圓的臉上涂著厚厚的粉底，脖子和臉是兩個顏色。
桌面上已經(jīng)堆滿了空酒瓶子，狹小的空間里烏煙瘴氣。林江身邊的女孩微微皺眉，嫌惡地用手擋住鼻子。她的手、臉、脖子是三個顏色。
正在全情唱歌的于莫興奮地從沙發(fā)上跳了下來，兩只發(fā)紅的眼睛笑吟吟地盯住林江身旁的女孩，問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吳曉倩嗎？”
才剛進來的一伙人全部神色尷尬，李昂和謝仁杰面面相覷。
那女孩噘著嘴，用那雙睫毛涂成蒼蠅腿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瞪著林江。
林江的臉倏地漲得通紅，干咳了兩聲，大笑起來，“于莫你說什么呢！這是我女朋友，葉婷婷?！?p> 于莫已經(jīng)喝了許多酒，酒意上頭。她收回了放在葉婷婷身上的目光，邪魅地揚起嘴角，噗嗤笑出了聲，望向林江，忿忿然問道：“你不是喜歡吳曉倩嗎？”
于莫的聲音被麥克風放大，蓋過了許靜的歌聲，在包間里回蕩，所有人都愕然呆住。
“于莫，你怎么喝這么醉了？”
林江努力地擠出笑容，向小谷和慧子使了使眼色，又望了望李昂和謝仁杰，似乎在求得他們的認同。
他抬起手來，嬉笑著要去拍于莫的臂膀。
“你別岔開！”
于莫猛地側(cè)開身子，食指在胸前搖搖晃晃地比劃，最后指向林江，牙齒縫里迸出了四個字，“男人——騙子！”
小谷和慧子急忙跑到于莫身邊，輕聲對葉婷婷說：“實在不好意思，莫莫喝醉了，你別往心里去?！?p> 慧子的目光悄悄落在李昂身上，他兩手插在口袋里，冷冷地望著于莫。
“我沒醉！”于莫的眼睛更紅了，怒瞪著林江，仿佛她就是吳曉倩，仿佛林江背叛了她。
葉婷婷掩著面，跑出了包間。
許靜恰好在這個時候唱完了最后一句，音樂止住，包間落入一片死寂。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林江梗著脖子大吼，手里的生日蛋糕摔在地上，跑去追葉婷婷。
“我發(fā)神經(jīng)？”于莫瞪大了眼睛，輪番在每個人的臉上尋求答案。
沒有人應答。
“說話像放屁一樣的男人竟敢說我發(fā)神經(jīng)？”
于莫擼著袖子就要沖出包間，被小谷和慧子拉住了。
于莫對著走廊喊道，“林江！給我站?。∧闼麐尣皇钦f要永遠喜歡吳曉倩嗎！”
許靜放下話筒，蹦蹦跳跳到于莫身邊，興致勃勃地詢問發(fā)生什么事。
其他人都不說話，于莫嘴里喃喃念著，“死男人變心了還說我發(fā)神經(jīng)?！?p> “男人都這樣的?！痹S靜笑著說，眼皮子上的亮片眼影閃閃發(fā)光。
大家坐回了包間，于莫和許靜坐在最中間，繼續(xù)高興地唱著歌，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小谷和慧子坐在一頭，謝仁杰和李昂坐在另一頭。
“來來來！祝于莫生日快樂！”許靜舉起酒杯，高聲說道。
除了于莫，許靜和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見面，但她絲毫不生分，倒像個東道主。
玻璃杯碰撞，發(fā)出稀稀拉拉的哐啷聲，所有人面色凝重，好似都藏著心事，唯有許靜沒心沒肺地笑著。
一番鬧騰后，于莫已經(jīng)清醒了一些，她突然站起身來。小谷連忙緊張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生怕她又去惹事。
“不讓上洗手間?。俊庇谀χf。
小谷這才松開于莫。
于莫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的時候，看到李昂斜靠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石柱上，若有所思地盯著地面。
看見于莫走出來，他立直了身子。
“干嘛？”
于莫打開水龍頭，看著鏡子里表情嚴肅的李昂。等到于莫洗完手，李昂走進洗手間斜對面的一間空包廂，半敞著包廂的門。
于莫也跟著走進去。她用手上冰涼的水在滾燙的臉頰上胡亂拍打，冰涼的觸感讓她的腦子更清醒了一些。
“慧子給我寫了封信。”李昂不動聲色。他靠在低低的玻璃桌邊沿，兩只長腿弓著，劉海已經(jīng)長得幾乎要蓋過眼睛，滿嘴胡渣。
于莫還以為李昂要說林江的事情，沒料到提起了慧子，她一聽便明白了八九分，會心一笑。
她不禁想到了比慧子軟弱得多的自己，自嘲地又笑了一笑。
“我們慧子，可真了不起?！庇谀痤^，認真地對李昂說，“慧子可是個好姑娘?！?p> “你希望我，跟慧子在一起嗎？”李昂抬起頭來，兩只深邃的眼睛藏在陰影里。
“當然?。 ?p> 于莫脫口而出，仿佛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我最好的兄弟和我最好的姐妹??！”
李昂垂下頭，許久都沒有說話。
包間的門虛掩著，伶仃爛醉的人來來往往，有的人大喊大叫，有的人大哭大笑。
隔壁正在放著周杰倫的《心雨》，所有喧鬧聲都淹沒在那哀傷的音樂里。
“您好，這間包間有客人定了。”穿著背心西服的服務員輕輕扣響虛掩的門。
“好，我們馬上出去?！庇谀f。
李昂的鼻息間發(fā)出一絲淡淡的嘆息，他的雙手放在口袋里，依舊如雕像般靠坐在石桌子上。
“走吧?！庇谀叩嚼畎荷磉?，在他肩頭拍了拍，便獨自走了出去。
此時于莫已經(jīng)徹底酒醒了，想起自己剛剛的窘態(tài)，讓初次見面的女孩子那么難堪，心里有點內(nèi)疚。
她在KTV里繞了一圈，想著要找到葉婷婷道個歉，但林江和葉婷婷早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
“不管怎樣，林江就是變心了，這個壞家伙！”于莫自言自語道。
于莫回到包間的時候，許靜已經(jīng)不在那了。
小谷說有個男人來找許靜，許靜一邊罵著那個人一邊跟著走了。于莫知道那個男人是誰，許靜經(jīng)常提起，他和許靜已經(jīng)在一起三年了，不久前他結(jié)婚了，新娘不是許靜。
“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毙」壤谀氖郑澳?，生日快樂！如果不開心，一定要找我，好嗎？”
于莫當然知道小谷指的什么，她笑著摩挲著小谷的手，溫柔地說，“放心吧。我的小谷?！?p> 李昂這才回到包廂，他沒走進來，站在門邊朝慧子昂了昂頭?；圩有念I神會地站起身，略帶歉意地望向于莫。
于莫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點了點頭，揮了揮手說，“快去?！?p> 慧子和李昂一起離開了，包間里只剩下于莫和謝仁杰。
“不唱歌嗎？”
于莫抓起桌上紅雙喜的盒子，抽出一根，用火柴點燃，叼在嘴里吸了起來。
這是謝仁杰第一次看到于莫抽煙，但是他絲毫沒有詫異，于莫的任何舉動都不會令他感到意外，就像她奇跡般地考上了胡安一中一樣。
“我不太會唱歌?！?p> 謝仁杰憨笑，他的喉結(jié)嚅動，整個人異常拘謹。
等到于莫吸完了一根煙，捻滅煙頭。
謝仁杰忽然慌慌張張從灰色的運動褲口袋里掏出一個酒紅色的絨布盒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打開。
盒子里的紅色海綿上躺著一條漂亮的銀色項鏈，心形的墜子上嵌著晶瑩剔透的水晶。
“于莫，生日快樂。”
謝仁杰將盒子遞到于莫面前，那只細長白皙的手微微顫抖。
于莫沒有發(fā)現(xiàn)謝仁杰的異樣，笑瞇瞇地說了聲“謝謝”，接過首飾盒，打量著盒子里精致的小東西，“第一回收到這么漂亮的生日禮物啊?！?p> 謝仁杰抓起桌上的啤酒，猛灌了幾口。
“于莫，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于莫低著頭，仔細端詳著那條項鏈，嘴里隨意地“嗯”了一聲。
謝仁杰又咕嚕了兩口酒，面向于莫，端正坐好，捏緊了拳頭，說道：“我喜歡你?！?p> 昏暗中，于莫看不清謝仁杰的表情。
她咧嘴一笑，在謝仁杰手臂上拍了兩下，“乖，姐姐也喜歡你。”
“于莫，我喜歡你很久了！”
這一次，謝仁杰的聲音異常清晰，異常洪亮，蓋過了包間里的音樂。
那雙澄澈的眼睛凝望著于莫，怕被當做玩笑，他又緊跟著問：“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嗎？”
謝仁杰第一次見到于莫是在養(yǎng)老院的籃球場上，于莫將卷發(fā)隨意地扎在腦后，幾根細碎的發(fā)絲散落，白皙的臉頰因運動而泛著紅光，回過頭看到他呆愣的樣子時，于莫笑了，笑聲爽朗。
原本他只知道，自己總是期待聚會時見到于莫，目光總是不自覺飄向于莫。直到林雙木的出現(xiàn)，他才發(fā)現(xiàn)他發(fā)瘋一樣的嫉妒被于莫深深喜歡的林雙木，他才知道原來那些不可名狀的感受叫做喜歡。
但是卡在她和于莫之間的，不止是林雙木，還有他最好的兄弟李昂，他不明白李昂的心思，男孩子之間只聊籃球和游戲。直到最近，他知道了李昂和慧子事情，直到剛剛親眼看著他們兩個人一起離開了包間，他終于放下心來。
于莫臉上的笑僵住了。
她緩緩將首飾盒蓋上，輕輕放在桌上，舒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謝仁杰，又點起了一根煙來。
“你知道我有喜歡的人吧？”
“嗯，可是他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敝x仁杰回到了一貫稚氣的聲音，有些任性地說道。
哪里還會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時機？不必顧及好兄弟了，并且于莫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也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
“你知道為什么這么久了，我都沒有告訴林雙木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在這一刻突然乍現(xiàn)在于莫的腦中的——“因為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回不了頭了?！?p> 沒有一個字的拒絕，卻決然得讓謝仁杰不知所措。
他緊張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酒紅色絨布盒子，又茫然地望向煙霧中的于莫。
于莫那雙總是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黯淡無光。
“阿杰，對不起?！庇谀酒鹕?，悵然若失地走出包間。
昏暗的包廂里，彩色的光仍在自顧自地跳躍，音箱正在播放著謝仁杰從未聽過的歌。
墻角，摔得支離破碎的蛋糕上寫著“于莫，生日快樂”。
——
于莫恍惚地走在無人的街上，道路寬闊明亮，涼風已經(jīng)將她徹底吹醒。
她的生日馬上就要過去了，她還沒有吃上生日蛋糕，還沒有許生日愿望。
但比起這些，她更難過的是，她本不該期待，卻期待了一整天的那條生日祝福，始終沒有等到。
時間無限地逼向零點。
她很想大聲地哭，大聲地叫，但是她已經(jīng)清醒了，清醒的時候，難過的情緒就會轉(zhuǎn)化成憤怒。
可是她連憤怒的資格都沒有，十七歲的這一天，她傷害了林江和葉婷婷，傷害了謝仁杰，她簡直罪無可赦。
想到這里，此時的孤獨讓她感到了心安，她想，這是她的報應。
思緒間，于莫已經(jīng)走到了八間巷，遠遠看到家樓下站著一個人。
那人眼睛小得只見得著兩道縫，皮膚很白，懷里抱著一只跟他差不多高的藍色熊娃娃，那張大得出奇的嘴巴正對著空氣說話。
“葉曉鵬？”
此時的于莫已經(jīng)將所有不堪的情緒收拾到看不見的地方。
葉曉鵬這才注意到于莫已經(jīng)走到跟前，慌亂地將那只巨型熊推到于莫面前：“于莫，生日快樂??！”
他在于莫家樓下等了一個晚上，就為了當面跟于莫說一聲生日快樂。
“謝啦！”于莫的手插在口袋里，“娃娃就免了?！?p> “你別怕。我今天不是來表白的，就是想祝你生日快樂。”
葉曉鵬摸著后腦勺，笑得很憨，他的眼睛很小，笑起來就完全看不見了。
于莫沒有直接上樓，面無表情地在臺階上坐下。
葉曉鵬小心翼翼地瞅了于莫一眼，忐忑地坐在她邊上，坐下后，懷里的那只娃娃將他整個人完全擋住了。
他上一次和于莫并排而坐時，兩個人還是小學生，老師讓學習好的學生一對一幫輔學習差的學生，他常常考班級倒數(shù)第一，所有人都嫌棄他笨，不愿意跟他組隊，于莫是唯一愿意站出來幫助他的人，一題一題耐心地為他解答。
他那時候就想著，長大以后，要娶這個女孩做老婆。
“葉曉鵬?！庇谀裼瘟撕靡粫?，忽然開口說道，“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當然可以??！”葉曉鵬高興地說。
“放棄吧?！?p> 八間巷籠罩在琥珀色的燈光里，一陣清涼的風吹來蟬鳴，于莫的聲音異常溫柔。
似乎只要葉曉鵬說“好”，這個世上就會少一個騙子，一切就都能在她的掌控之內(nèi)。
可是葉曉鵬不讓她如愿。
“不可能！”葉曉鵬脫口而出。
他認定自己不會放棄，就像當初于莫沒有放棄他這個笨小孩一樣。
“我會永遠——”
葉曉鵬想起自己說好今天不表白，轉(zhuǎn)而說道，“無論如何，我會永遠在你身邊?！?p> 于莫大笑，嘴里喃喃地念著“永遠”二字。
葉曉鵬已經(jīng)環(huán)繞在于莫身邊好些年了，也許再久一點，于莫就會相信“永遠”；也許再久一點，葉曉鵬就可以證明他所說的那種喜歡，是這世間真實存在的東西；也許再久一點，于莫就會知道，林雙木只是一個普通人，而葉曉鵬才是那個特別的存在。
但是倘若他做不到，他就是一個騙子，和林江一樣。
也許所有人最后都會變成騙子，除了林雙木。他從來沒有說過任何可能淪為欺騙的言辭。
“回去吧?！庇谀f罷，蹶然起身，鉆進了黑漆漆的樓梯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