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莫、小谷和慧子相約在江南KTV。
江南KTV經(jīng)過重新裝修，完全變了模樣。原本烏黑發(fā)亮的墻紙和地磚，全部替換成灰白色調(diào)的中國風(fēng)畫飾，大廳背景是一副巨大的高山流水水墨浮雕，墻紙的圖案是潦草毛筆字樣。包間里，桌子是青色紋理的大理石，沙發(fā)是啞光皮質(zhì)的，到處懸掛著優(yōu)雅的竹籠吊燈。
當(dāng)關(guān)掉包間里的主燈，只留下閃爍的激光燈和閃頻燈時，氣氛一下子回到很多年前。
于莫把周杰倫的歌全部點了一遍，慧子點了一些于莫不認(rèn)識的新歌，小谷最近喜歡上了一些更老的經(jīng)典曲目，剛剛唱完張信哲的《過火》。
三個女生唱到喉嚨沙啞，終于放下話筒。
于莫的手機放在桌上，屏幕亮著，上面顯示著林雙木的未接來電。
“莫莫，在榕城和林雙木怎么樣？”小谷笑著問，一邊搗鼓著鐵桶里的冰塊和青梅。
于莫最后一次向小谷和慧子提起林雙木是去榕城的前一天。
那時候她很激動，說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很快就會跟林雙木表白，然而在那之后就很少聽于莫提起這個名字。
“別提了?！庇谀テ鹨活w青梅放進嘴里，攤在沙發(fā)上，“他也是個騙子，和其他男人一樣?！?p> 慧子小心地問道：“怎么啦？”
“他交女朋友了?！?p> 于莫聳了聳肩膀，后半句話還沒說完，小谷一反常態(tài)地忽然打斷，憤憤地說，“有女朋友了還給你打電話，真壞?！?p> “他分手了啦。”
于莫急忙吐掉了嘴里的青梅核，又補充了一次，“分手后才老給我打電話的?！?p> 慧子和小谷見到于莫著急的模樣，相視一笑，慧子問，“那你干嘛不理人家？”
“他之前明明有女朋友了，竟然騙我沒有！”事情已經(jīng)過去有一陣子了，于莫想起來還是一肚子火，“連他都騙我?。 ?p> “那不是反而證明他心里有你？”慧子捂著嘴笑。
“他如果心里有我，交什么女朋友呢？”于莫問。
“交女朋友可不能怨他，人家也不知道你喜歡他呀，還不允許人家單身的時候交女朋友啦？”小谷說。
“那他騙我?！庇谀锲鹱欤駛€任性的小孩，兩腿一撒，兩只手交叉環(huán)抱在胸前。
“人總會犯錯的嘛。”小谷偷偷給慧子遞了一個眼色。
“莫莫，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小谷忽然正襟危坐，抓住于莫的手。
“你別嚇我！你該不是懷孕了？”于莫被自己說的話驚得跳了起來。
“不是啦！”小谷蹩著眉，哭笑不得，然后咬了咬嘴唇，說道，“孫立皓高三那年出軌了?！?p> “什么？”于莫頓時兩眼鼓起，“孫立皓出軌了？跟誰出軌？他有一個這么好的女朋友竟然還敢出軌？他是不是活膩了！”
小谷和慧子都笑出了聲來。
“小谷就是知道你會是這個反應(yīng)，才不敢告訴你。要是那時候告訴你，你一定不會放過他。那時候可是高三關(guān)鍵時期。”慧子笑著說。
“孫立皓是主動告訴我他出軌的。他說在體育館和那女孩約會的時候遇到了你，他不確定你有沒有認(rèn)出他，想著那不如自己先坦白?！毙」瓤嘈?。
于莫想起了和林雙木在胡安體育館那天晚上，遇到了一對“打野戰(zhàn)”的男女。
“可是你們不是還在一起嗎？”于莫瞪大了眼睛。
小谷最近經(jīng)常提起孫立皓。他們的感情似乎比以前更好了，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旅游，比起從前，孫立皓也更懂得體貼和關(guān)心。
“嗯，我當(dāng)初就原諒他了。”小谷輕聲說，兩只手輕輕挽著于莫的胳膊。
于莫那雙憤怒的眼睛黯淡下來，嘴唇緊緊抿著，皺緊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她想起了鄭一望說的話，也許她是該反省一下自己——她到底是太糟糕了??！連最好的朋友受了那么大委屈都不敢告訴她！
“莫莫，對不起，現(xiàn)在才告訴你。”小谷那雙抓著于莫的手，使了使勁。
“我才對不起。”于莫嘆了一口氣。
“不是?！毙」认袷亲x懂了于莫的心思，忽然著急了，激動地說，“是我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明知道不該原諒他，但是我做不到，我沒有辦法像你那么勇敢那么灑脫?！?p> 勇敢？灑脫？
如果她勇敢，也許早在六年前，她就向林雙木告白了！如果她灑脫，現(xiàn)在早該將林雙木忘到九霄云外！裝得真好啊……于莫自嘲地笑了笑。
小谷的臉頰緋紅，低垂著頭，聲音平緩了下來：“以前總跟你們抱怨他無趣，到了要失去的時候，才知道他已經(jīng)那么重要。他求我原諒的時候，我立刻就心軟了。那時候就想著，只要他還喜歡我，什么都可以原諒他?！?p> 于莫反握住小谷的手，正想再罵孫立皓這個不識好歹的家伙兩句，慧子先開口說話了。
“莫莫，你知道我跟李昂為什么分手嗎？”慧子說，“因為他從來沒打算騙我。哪怕他愿意騙我他喜歡我，我也想要堅持下去?！?p> 于莫怔怔地望著慧子和小谷。
包間里，綠色紅色的光在她們的臉上跳躍，那兩張可愛的臉龐又熟悉又陌生，她們是那么溫柔，又那么勇敢。
原來懦弱的人，只有她自己。
——
于莫接了一份家教兼職。學(xué)生家住在榕城的另一頭，需要乘坐55路公交車到終點站，再轉(zhuǎn)38路，下車后還得走十多分鐘的小道。
兩節(jié)課上完，天已經(jīng)黑了，于莫朝公交站狂奔。
她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林雙木穿著藍底綠花的羊毛衣，站在公交牌前張望，冷得全身哆嗦。
他看到于莫時，露出明媚的笑容。
這時，38路公交車正好到站，于莫立即跑上車，在后排坐下。林雙木也跟著上了車，坐在她身旁的位置。
“我們學(xué)校的油菜花開了。”兩個人坐定以后，林雙木忽然說道。
林雙木身上有淡淡的酒氣，于莫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但是表面泰然自若，微笑著“嗯”了一聲，插上耳機，雙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望著窗外。
耳機里播放著周杰倫的《晴天》。
38路在轉(zhuǎn)乘的站點停下，于莫和林雙木隨著人流下了車。
這里是55路公交車的首發(fā)站，候車的人很多，無序地?fù)頂D在車門外。
等到55路公交車的車門一打開，林雙木忽然拉起于莫的手，擋在她身前，帶著她穿過人群。于莫錯愕地盯住自己被抓緊的手腕，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一股電流從她的心上、她的全身流過，燒紅了她的面頰。
林雙木動作敏捷，帶著于莫搶到了座位。
坐下后，于莫掙扎著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林雙木將她的手牢牢抓住，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默不作聲，他不敢看于莫，看著前方。
55路公交車擠滿了人，于莫沒有繼續(xù)掙脫，努力平緩著自己急促的心跳。
公交車啟動時，她耳機里的音樂已經(jīng)停止，她沒有去點下一首，全身僵硬，面朝窗外，窗外的風(fēng)景漸漸模糊。
車子穿過繁華的市區(qū)，經(jīng)過金山公交站，駛上榕江大橋。于莫的理智終于慢慢回到腦中——
她記得在她最期待的西浪沙灘，林雙木終于淪為騙子；
她記得微博私信里那張林雙木裸著上身的照片；
她記得手心的那道傷疤最原始的根源；
她記得她一個人在胡安二中門口那道公路上的崩潰；
她記得她費了多大的勁才終于勸自己放下，她再也不能重蹈覆轍。
公交車馬上就要到站，于莫的嘴唇緊緊抿著，冷靜地將耳機摘下，單手放進口袋。
下車后，她狠狠將林雙木的手甩開。這一次她沒有笑，她再也不想演戲了。
“于莫?！绷蛛p木有些驚慌失措，潮紅的雙眼彷徨地望著她。
直到55路公交車消失在道路盡頭，下車的人流徹底散去，兩個人始終靜默無言。
像潔白的稿紙開頭的空格，像沉重的幕布拉開之際的一息，世界落入那么理所當(dāng)然的寂靜里。
林雙木終于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是那樣地不真實，像是從時空之外傳來。
他說：“我們在一起吧。”
于莫愣住了。
我們，在一起。
這句話在她心中久久回響，她等了整整七年，以為再也等不到了。
浮云掠過，月光明晃晃地照著林雙木的臉，照著他的全身。
比起很多年以前，那張本就棱角分明的臉更加立體了，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
他依然那么帥氣啊。于莫心想，最糟糕的是，她的心，依舊能夠被那雙眼睛輕易牽動。
于莫收回目光，她告訴自己，一切都來不及了，她不會被誰蠱惑，誰也不能夠欺騙她，誰也不能夠再讓她心痛。
“你記得嗎？早在初中的時候，我就想要告訴你，可是即便喝醉了還是不敢說出口?！?p> 林雙木那雙澄澈的眼睛熱切地望著于莫。
于莫喟然一笑，怎么會不記得？那沒說完的話，曾讓她多么殷切地日夜期盼！曾讓她衍生出多少后來足以將她擊垮的幻想！
她什么也沒說，木然地望著林雙木。
“我怕一旦說出口，我們連朋友都不是。你總是把我推得遠遠的，不讓我送你回家，跟我搶付錢，我只是你最普通的朋友。不是嗎？”
林雙木激動得漲紅了臉，那么多年的心底話終于說出口，他的目光恍惚，雙手攥成了拳頭，又繼續(xù)說道：“我們說好要一起考上一中，那是我最后的希望啊，可是我失敗了，失敗得一塌糊涂，我不敢讓你知道，連二中，都是我媽花錢幫我買進去的，我怎么敢妄想你會和我在一起呢？我放棄了，我承認(rèn)我已經(jīng)放棄了！”
于莫的眼淚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涌出眼眶，可是，即便這一切都是如林雙木所言，還是說不通啊！
“所以你就把我的手機號碼給方思洋？”
“駱蘭用我的手機，把你的號碼給了方思陽，我知道以后著急瘋了，我才知道我沒有放下。我去找你，想告訴你要小心那個人，可是你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我能怎么辦呢？我有什么資格說什么呢？”
林雙木聲嘶力竭。
頃刻間，于莫腦子里所有的理智蕩然無存，她忘記了欺騙，忘記了照片，忘記了很多年以前在公路上崩潰的那個女孩，忘記了那套無數(shù)次勸說自己放棄的說辭。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輕聲呢喃著，“為了你，我考上一中，為了你，我來了榕城，這還不夠嗎？”
“我憑什么覺得是為了我呢？一中？榕城大學(xué)？那本身就是所有人努力方向?！绷蛛p木說著，垂下了頭。
道路兩旁長滿了合歡樹，風(fēng)過處，無數(shù)枯葉被吹落，如同一場從天而降的黃金雨。道溝里的落葉也被吹出來了，像金色的潮水涌過路面。
“于莫，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可是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怕我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林雙木垂著眼簾，聲音越來越輕。突然，他猛地抬起頭，直視著于莫的眼睛，聲音異常堅定，“但是這一次，我不想錯過了！”
于莫的腦中“嗡”的一聲響，眼前只剩下忽明忽暗的光點，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
她笑了，眼里晃動著晶瑩剔透的淚水。那雙濕潤的眼睛里，蘊含著千言萬語。
她一步一步朝林雙木走去。
別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什么都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