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dāng)空,泊油路兩旁的芒果樹上,茂密的葉子閃著綠油油的光。
放學(xué)的人流中,女孩們撐著五顏六色的陽傘。
于莫怕曬,又懶得帶傘,半跑半跳,踩著稀疏的樹影前進(jìn)。她手里的手機忽然震動,是李昂打來的電話。
“國慶放假回家嗎?”電話那頭傳來久違的聲音。
“嗯?!庇谀f。
于莫自從和林雙木交往,很少回胡安,即便偶爾回去,也都和林雙木在一起。
十一月份的雅思考試迫在眉睫,為此,林雙木國慶留校自習(xí)。于莫原本想留在榕城陪他,但林雙木一句“你在我反而更不能安心”,打消了她的念頭。林雙木常說健康的情侶關(guān)系是兩個相互依靠卻又自由獨立的個體,他希望于莫不要因為他,失去自己原有的生活、喜好和社交。這道理于莫自然是明白的,但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林江說想聚一聚?!?p> “林江?”于莫詫異。她呆站在原地,任憑陽光灼燒著她的皮膚。
“他去上海當(dāng)兵很久了,早就說想聚一聚,他們班長一直不放?!崩畎赫f。
于莫攥緊了拳頭,陷入沉思,許久忘了說話。
“喂?”李昂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于莫?”
于莫想起林江摸著圓腦袋,憨笑的模樣,嘴角不禁上揚。
“好啊?!彼f。
——
鐵架上的肉串滋滋流油,合著胡椒粉和辣椒粉,在炭火上炙烤,冒著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
于莫站在大排檔的攤位外往帳篷里張望,最角落的桌子,林江正熱情地朝她招手,他的左手邊坐著謝仁杰,右手邊坐著李昂。
三張熟悉的臉上笑容洋溢,一切恍若昨日。
“哎呀,我們于莫大忙人!好久不見?!绷纸酒鹕韥?,為于莫拉開座椅,于莫笑著坐下。
桌上的燒烤還沒有人動過,于莫最愛的烤茄子和烤雞腿擺在她的正前方。
林江的頭剃得又圓又光,壯實了不少,手臂和胸前的肌肉鼓起。
謝仁杰身著襯衣,頭發(fā)抹了蠟,打扮看起來成熟不少,臉上的笑一如多年以前,稚氣、靦腆。
“聽說你終于跟林雙木修成正果啦!”林江激動地說,一邊從桌子底下的箱子里拿出幾瓶酒,用筷子掀掉瓶蓋,哐哐啷啷擺在桌上,“如果那家伙欺負(fù)你,你可得告訴我們!”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調(diào),那么自然那么親切,時光瞬間被拉回了從前。隔閡、裂痕、矛盾、尷尬、距離,一切都不曾有過。
“我能被人欺負(fù)?”于莫咂了一口啤酒,笑著說。
“也是。”林江摸著自己的圓腦袋,也笑了起來。
和過去一樣,林江話最多,他談起當(dāng)兵的生活,每天五點起床操練,一犯錯就得挨打,后來不打了,就罰深蹲,一蹲起來就是半小時一小時的,腳指頭都沒了知覺,最痛苦的是失去自由,不能和外界聯(lián)系,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吃飯的時候也靜得慌,一根針掉地上都聽得見。
“剛?cè)サ臅r候覺得太寂寞了?!绷纸f,“只能寫信,我給你們都寫信了呢。于莫,就你沒回我?!?p> “你給我寫信了?”于莫心里一驚,“我搬家了。”
“不礙事?!绷纸瓝]了揮手,紅著臉,“就是想跟你道個歉?!?p> 于莫生日那天,他摔掉蛋糕,不告而別,之后就一直耿耿于懷。那之后不久,他就去上海當(dāng)兵了。他給于莫寫了好幾封信,當(dāng)時他不知道于莫根本沒收到,以為于莫還在生氣。
于莫的心在說“該道歉的人是我”,話哽在喉嚨,只笑道,“過去都過去吧?!?p> 兩人重重干杯,李昂和謝仁杰也一起舉起杯子,四人一飲而盡。
林江說,那天之后,他和葉婷婷分手了,他非但沒有難過,反倒有些如釋重負(f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就沒放下吳曉倩。
葉婷婷就像催化劑,促進(jìn)了林江和吳曉倩認(rèn)清自己的真心,于是兩個人又重新在一起,一下子就四年過去。
“于莫,是你罵醒我!我得感謝你!”林江再次舉起杯子,嚷嚷著要敬于莫。
“可別矯情了!”于莫哈哈大笑,重重拍了拍林江的肩,倒有些同情起葉婷婷來。
這時林江的電話響了。
“我老婆打視頻來查崗了?!绷纸瓑褐ぷ有÷曊f,抬起一只大手,在那張略顯醉意的紅臉上抹了一把,接通電話,前置攝像頭對著自己的大圓臉。
“老婆,你看,阿杰和李昂,還有之前給你提過的,咱的恩人?。∮谀?!就沒別人了?!?p> 林江一邊認(rèn)真交代,一邊轉(zhuǎn)動著手機,讓每個人輪番出現(xiàn)在鏡頭里。
手機屏幕上的女孩眉清目秀,笑容甜美,她說:“你不用這么著我也相信你呀。”
“可我就是想告訴你呀!什么都想告訴你!”林江的膩歪一點不遮掩,又和吳曉倩聊了好一會兒,隔著電話,一會兒親親,一會兒瘋狂表達(dá)思念,在座其他三位直翻白眼,一起發(fā)出“嘖嘖嘖”的聲音。
電話掛斷之后,林江嬉笑著說,“可別聽我老婆說她相信我,我要不乖乖報告,她今天一晚上都得睡不著?!?p> “每次都這樣匯報嗎?”于莫有些詫異。
“女生敏感嘛?!绷纸f,“省得讓她有不必要的擔(dān)心?!?p> “這樣,不辛苦嗎?”于莫的眉頭緊鎖,又追問了一句,“不覺得失去自由嗎?”
“嗐!”林江擺了擺手,理所當(dāng)然地說,“這有什么失去自由的,談戀愛不就這么回事兒。被她管著我也樂意。”
林江的三言兩句在于莫心間泛起了漣漪,抓起酒瓶子,咕嚕了兩口。
“每對情侶都有不一樣的相處模式?!崩畎鹤⒁獾接谀裆悩?,說道。
其余三人不再對此發(fā)表意見,話題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們聊到了過去,以前他們常去打籃球的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拆掉了,蓋了一所幼兒園。又談到了于莫家樓頂?shù)奶炫_,大家都十分懷念,但是那個地方再也不會回去了,于莫的父母離婚后,房子也賣掉了,錢全部拿去抵還于莫爸爸做生意欠下的債務(wù)。
說到這里,大家都沉默了,于莫沒有罵罵咧咧,沒有痛哭流淚,她率先打破了沉默,舉起酒瓶和大家碰撞,笑著說,“那個破房子早就不想住了,誰想一輩子活在八卦陣下?”
他們一箱酒喝完,又叫了一箱,于莫越喝越清醒,她很久沒有喝這么多酒了。
約莫十點鐘,謝仁杰手機的鬧鐘忽然響起,他朝大家使了使眼色,走出帳篷。
李昂和林江都意會地點了點頭,林江向于莫解釋道,“他每天晚上十點都要準(zhǔn)時給女朋友打電話。”
“???”于莫張大了嘴巴。
要是林雙木也能這樣就好了……于莫想著想著就笑了,到底還是醉了啊,否則她怎么會拿林雙木去和別人做比較呢?
想起林雙木,她又翻了翻手機,怕錯過林雙木的消息。
這一晚上,每每談話的間歇,她都要看一看手機,然而每一次都失望地收回目光。
“你和林雙木吵架了嗎?”林江去上洗手間的時候,李昂忽然問道。
“吵架?”于莫愣了一下,“沒有啊,當(dāng)然沒有。”
回想起來,她和林雙木從來沒有吵架過。
她不愿多談林雙木,突然拿起啟瓶器,哐啷又開了兩瓶酒,酒瓶里的液體滋滋冒著氣泡,泡沫從瓶口涌出,弄得滿手都是,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只顧著地往每個杯子里倒酒。
曾幾何時,她開口閉口都是林雙木,興高采烈地跟舍友分享林雙木是一個如何有趣的人,是一個如何體貼的男朋友,他懷抱著怎樣的雄心壯志和毅力,為未來制定了怎樣明確的目標(biāo)和計劃。她和小谷、慧子難得聚會時,也句句也都夾帶著“我們林雙木”。
是從哪一天開始呢?她越來越少提起這三個字。
謝仁杰和林江在女朋友的監(jiān)督下,都在十一點準(zhǔn)時回了家。
李昂送于莫回家。
明月當(dāng)空,李昂和于莫和很多年前一樣,并肩走著。和過去不一樣的是,這條回家的路,他們都很陌生。
于莫的父母離婚后,她和媽媽搬進(jìn)一所單身公寓,地址是和八間巷完全相反的方向。
清冷的月光灑滿街道,兩個人靜默無言。他們穿過陌生的建筑,陌生的街口,停在陌生的小區(qū)大門口。
“到了?!庇谀v足。
她的心里無數(shù)亂麻交纏,理不清源頭。那些與愛和自由有關(guān)的糾結(jié)和困惑,快要將她逼瘋,她多么渴望傾訴,渴望有人能為她答疑解惑。
“于莫?!?p> “李昂。”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李昂笑了笑,問:“怎么?”
于莫也笑了,搖了搖頭,“沒什么,你要說什么?”
李昂上一次見到于莫是在胡安花園,她穿著碎花長裙,挽著林雙木的胳膊,臉上洋溢著他從未見過的幸福笑容,一雙眼睛癡癡地望著她身邊的男孩。似乎除了林雙木以外,她什么也看不見。
就是在那天,李昂忽然明白,林雙木能夠給于莫的幸福,是他無論如何努力,也永遠(yuǎn)無法做到的。
那時候的她明明那么幸福啊,但是為什么現(xiàn)在看起來心事重重,他想問發(fā)生了什么,他想問她過得幸福嗎?
話在嘴邊,卻說不出口,他心虛,他怕一開口,那個早就應(yīng)該爛死在心底的秘密就會暴露!
于是他靜默了幾秒鐘之后,說起了另一件事,“我交女朋友了,她叫李伊可,下次帶給你認(rèn)識?!?p> 很長一陣子,李昂煙酒為伴,也是在那段時間里,他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女孩叫李伊可,是他常去的酒吧店的老板的妹妹。
起初李伊可安靜地聽著李昂一遍又一遍提起一位多管閑事的女孩,但他始終沒有提起過女孩的名字。
后來,李伊可說夠了。
她說,她的故事,就到這里吧。
“好??!”于莫興奮地問,“我認(rèn)識嗎?”
“應(yīng)該不認(rèn)識吧,比我大三歲,是個古箏老師。”
李昂想起了李伊可,想起那個將他從黑暗里救出來的女孩,心頭一暖,他知道他不能辜負(fù)她,他那搖擺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了下來——眼前的于莫會是他一輩子的摯友,但是李伊可,是他余生要去守護(hù)的、唯一的人。
于莫從李昂的眼里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光彩,欣慰地笑了。
“你剛剛要說什么呢?”李昂問。
“沒什么?!庇谀牧伺睦畎旱募绨?,“一定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