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莫終于熬到林雙木雅思考試結(jié)束,距離兩人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足足一個月。
早上沒課,于莫卻比任何一天更早出門。
人潮齊齊流向教學區(qū),她在走出宿舍區(qū)的大門后,脫離了人流,兀自拐進巷子,停在水果店前。
早晨的水果店里沒有顧客,老板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一頭蒼勁的短平頭發(fā)夾雜著銀絲,面帶祥和的微笑。
水果新鮮到貨,他哼著小曲,忙著擺放。
各色飽滿的果子充盈著貨架,空氣里彌漫著清甜的果香。
于莫在店門口處取了個籃子,看到什么新鮮的水果都往里放,籃子很快就擠滿了梨、圣女果、火龍果、橙子、草莓。
她的腳步停在進口花牛蘋果貨架前,細細挑選著,每一顆都形體圓潤,果色鮮紅。
“小姑娘,別看那些果子長得好看。最好吃的蘋果在這里呢?!崩习逍τ卣f,懷里抱著一箱蘋果,盡是些歪瓜裂棗,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
于莫望向老板,手里正抓著一顆完美的花牛蘋果。
“你是今天第一個客人,送你兩個嘗嘗,保證又甜又脆?!?p> 老板熱情地遞上兩顆丑蘋果。于莫笑著謝過老板,將它們放進籃子里。
真是一個美好的早晨啊,于莫心想。她心滿意足地提著滿滿一袋水果走回宿舍。
“莫莫,你昨晚沒回來嗎?”
甘麗揉著惺忪睡眼走出洗手間,看到從外面回來的于莫,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說什么呢!我剛出去買水果了?!庇谀樕闲θ菅笠?。
她走到陽臺,在洗手池邊上,小心翼翼地從袋子里取出水果,像是在摩挲著什么奇珍異寶。
“什么?沒課的早晨,莫莫竟然這么早起?”這時顧可心也醒了,聽到于莫說話的聲音,驚得從床上跳了起來。
“買水果?你可是向來只買果汁的??!你不是嫌咬水果嘴巴都酸?“甘麗站在于莫邊上,探著腦袋,難以置信地瞅了一眼水果,又瞅著于莫。
“自己吃當然懶得了,我這是要做給林雙木的。”于莫轉(zhuǎn)向甘麗問道,“你的案板和水果刀在哪?借我一用?!?p> “什么!于莫要切水果?”正在賴床玩手機的舍長曼琳,也從被窩里跳了起來,扭頭望向陽臺,看到于莫正在認真清洗水果,驚嘆不已,“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嗎?”
兩年的同窗共寢,舍友們知道于莫向來最怕生活瑣碎。
為了不洗鞋,她總是買一雙十幾二十塊的便宜貨,說這樣臟破了丟掉也不可惜;冬天她還睡草席,因為草席容易清洗,被單沒處曬,帶回家麻煩;周末宅在宿舍,再餓也不愿挪動腳步去食堂吃飯,要么舍友帶飯,要么點外賣。
有一回她提前回學校補考,外賣店都還沒開始營業(yè),舍友也還沒回來,她整整兩天就靠宿舍里的小零食、小面包充饑,等到舍友回來才吃了第一碗飯。顧可心問于莫不會覺得餓嗎?于莫說餓就隨便吃兩口東西,為了一口飯,不值得不費周折浪費時間。
“曼琳,這個可以借我一下嗎?”于莫朝曼琳揚了揚手里的洗菜簍。
“隨便用隨便用?!甭瞻l(fā)出銀鈴般的笑聲,“林雙木可真有福氣呢?!?p> 于莫洗凈草莓和圣女果,放在菜簍子里瀝水,將蘋果、火龍果、橙子,去了皮,仔細切成大小一致的塊狀,手法笨拙,削皮的時候帶著大塊大塊的果肉一起削掉。
“懶到寧可餓死的莫莫竟然在做水果拼盤。”
甘麗嘀咕著,胳膊肘搭在顧可心肩上,兩人一起觀賞這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怪事。
顧可心伸手要去抓草莓,于莫拍了一下她的手。
她將處理好的水果一層一層在盒子里鋪開擺放,像蛋糕一樣。
“呀!”于莫忽然一聲驚呼,“我的蘋果啊!怎么變黑了?”
“蘋果沒浸在鹽水里會氧化?!鳖櫩尚男χf,從架子上取下一包鹽遞給于莫。
“莫莫的生活常識幾乎可以說是零了。”甘麗取笑道。
“吶,你們吃吧?!庇谀迒手?,把裝蘋果的盤子遞到站在一旁的兩位舍友手里。
“就不要啦?”顧可心接過盤子,吃了起來,“哇!這蘋果太好吃了吧!”
“這是老板送的丑蘋果。”
于莫說著也抓了一塊放進嘴里,一口咬下去,脆得咔嚓響,清甜可口的汁液充滿口腔,“哇!蘋果不可貌相。”
“好吃!”曼琳也湊了過來,“有生之年竟然能吃到于莫切的蘋果?!?p> 四個人三兩下就吃光了整盤蘋果。
“可惜林雙木這回吃不到這么好吃的蘋果了?!庇谀樕鲜翘鹛鸬男?,“下一次再補上。”
愛心水果拼盤已經(jīng)完工,透明的圓柱形塑料盒里,最底下鋪著帶黑籽的火龍果肉,然后依次是橘燦燦的橙、雪白的梨,最上面交叉擺放著圣女果和對半切的草莓。
于莫打量了一番,心滿意足地合上蓋子,裝進袋子里。
下一步打扮自己。
顧可心反向坐在椅子上,雙手搭著椅背,百無聊賴地看著于莫一套又一套地試換衣服,對著鏡子反復打量。
“就這套啦!”顧可心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
此時,鏡子里的于莫穿著酒紅色的羊毛上衣,黑色百褶短裙,肉色光腿襪,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皮革短靴,為了顯得高挑一點,在鞋子里放了兩層增高鞋墊。
她對著鏡子一會兒左轉(zhuǎn)看看,一會兒右轉(zhuǎn)瞅瞅,黑直的長發(fā)隨著身體的扭動飛起又落下。
選定好衣服后,她又認真理順頭發(fā),然后在嘴唇上涂了淡粉色的潤唇膏。
于莫很久沒有這么精致打扮自己了,和林雙木這么久沒見,她一定要足夠完美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我出門了!”于莫手提愛心水果拼盤,滿面春風。
“你倒像要去打仗,整裝待發(fā)!”甘麗笑著說。
“下午的課可別忘了?!甭仗嵝训?。
“這家伙可沒打算回來上課,已經(jīng)交代我?guī)兔^關(guān)了?!鳖櫩尚男χ表擞谀谎?。
于莫煞有介事地朝舍友們揮了揮手,打開宿舍門,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門“嘭”一聲關(guān)緊,又馬上被推進來。
“你干嘛呢!”剛把衣服脫光,內(nèi)衣都還沒穿好的甘麗驚呼道。
“?。Σ黄鹄?!”
于莫粲然一笑,立刻掩上門,嘴里喃喃念叨著“下雨了,下雨了”,從抽屜里摸出了一把傘來,隨即又閃出門外。
——
周五中午,下雨天,55路公交車擁擠不堪。
于莫踩著兩層增高鞋墊,懷里抱著水果拼盤,手腕掛著西瓜紅的雨傘,艱難擠上車。
把手太高,如果伸手去抓,就不好護住懷里的水果拼盤。于莫擠到愛心專座旁邊,扶住椅背,終于站穩(wěn)了。
她面前坐著一位平頭男生,男生忽然抬起頭來。
“鄭一望?”于莫詫異地瞪圓了眼睛,“你怎么在這?”
“奇怪了。”鄭一望嘿嘿一笑,“這又不是你的私家車,我怎么不能在這?難道你不知道這是通往市區(qū)唯一的一班車?”
鄭一望說得沒錯,于莫便不再應(yīng)話。
公交車因超載搖搖晃晃,一停一頓,每每到了一個站點,司機踩下剎車時,所有人都往前傾倒。
站在于莫身后的是一位相撲重量級的男生,他因沒地方抓手,司機踩剎車時,整個人幾乎要栽到于莫身上。
相撲男猥瑣一笑,眼睛上下打量于莫,于莫往下揪了揪裙子。
又一次剎車,慌亂中于莫被人踩了一腳,痛得她眉眼擰起,嘴里發(fā)出“嘶”聲。
“坐55路公交車還敢穿短裙!”鄭一望皺著眉頭,站起身來,身子半弓著護住那個座位,對于莫說,“坐坐坐?!?p> 于莫看了看周圍,每個人都虎視眈眈地盯住這個空位。
“坐??!”鄭一望昂了昂下巴,厲聲說。
見于莫還是沒反應(yīng),他抓住于莫的胳膊,拉到座位前,往下按住她的肩膀,總算讓于莫坐下了。
鄭一望后背緊挨著那個相撲男,兩手撐在于莫前后的座椅靠背,用身體將于莫和擁擠的人群隔絕開來。
“謝啦?!庇谀潭斓卣f,眼睛望向窗外,懷里抱著那盒精心炮制的水果拼盤。
鄭一望嘴角輕揚,不發(fā)一言。
金山大學公交站到了。
下車時天是晴的,烏云沒有追趕上公交車,被落在了橋的另一邊。
鄭一望走在于莫前面,于莫從鄭一望身旁經(jīng)過,匆匆朝那扇破破爛爛的小門走去。
鄭一望也跟著加緊了步伐,很自然地走在于莫邊上。
“你干嘛跟我下車?”于莫停住腳步,揚著下巴問。
“誰說我跟著你下車了?”鄭一望笑了笑說,“大姐,明明是你走在我后面。倒是你干嘛跟著我下車?”
于莫不再理會,隨著人流,穿過那扇小門,一邊走一邊給林雙木打電話。
“你猜我現(xiàn)在在哪里?”電話接通后,于莫的臉上立即露出燦爛的笑容,神采飛揚。
“哦!沒事呀!那你先忙!”不知她從電話另一頭聽到了什么,眼睛變得黯淡,臉上隨之換上了一種虛假的笑容,滿不在乎似地說,“我來這么多回了,能認得路,你忙你的?!?p> “嗯好呀。那我在圖書館門口等你。”于莫笑著說。
電話掛斷后,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兩顆眼珠子死魚一樣盯著腳尖前的路面,懷里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個盒子,像是抱著一個骨灰盒。
盒子明明裝在手提袋里,但她不愿意用提,生怕被人撞到,或是晃動破壞了它完美的造型。
“喂,你怎么了?”鄭一望問。
于莫沒聽見似的,仍舊盯著路面往前走。
鄭一望走到于莫邊上,輕輕推了推于莫的肩膀,“喂,是怎么啦?”
“關(guān)你屁事?”于莫腳下的步伐更快了,和鄭一望錯開站位。
她怕被人看到自己此時不自然的表情,她當然不會告訴鄭一望在電話里聽到了女生的聲音,更不愿意讓任何人知道,她因這么一點芝麻綠豆的小事不高興。
鄭一望走在于莫的側(cè)后方,兩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再說話。
他在55路公交上遇到于莫純屬偶然,但是在金山大學站下車卻是臨時起意,至于他下車來想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后地從破落的后門繞過假山,穿過植物園區(qū),走過一條綠樹成蔭的泊油路。
再往前走就是圖書館了,于莫的嘴角重新?lián)P起了笑意,眼睛又靈動了起來,四處張望,收拾好所有壞情緒,面帶微笑地等待著她的少年。
天色突然變暗,于莫抬頭,太陽正在被烏云包圍,回過頭時,林雙木出現(xiàn)在灰蒙蒙的道路盡頭。
他騎著寶藍色的電動車,緩慢前進,緩慢得和旁邊邊上步行的女生速度一致。林雙木側(cè)著頭,在和那女生說話,兩個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什么。
到了靠近圖書館的分叉路口,女生走了另一個方向,林雙木轉(zhuǎn)動了電動車把手,加速朝圖書館前進。
于莫看到飛馳而來的林雙木,笑靨如花地朝他奔去,等到車子停穩(wěn),她立刻跳著跨上電動車的后座。
鄭一望看著身影越來越遠的于莫,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斜起一邊嘴角,笑了。
“剛剛那位女孩是誰???”于莫頭側(cè)在林雙右耳邊,笑著問。
“一起考研的同學,討論題目呢?!绷蛛p木坦蕩地說,于莫也不再揪著問。
任何一個疑問、任何一次不安,只消林雙木在身邊,就會立即被擊潰,所有的猜忌懷疑就會土崩瓦解,心就能夠踏踏實實地落到地面上,接著又欣欣然飄上天。
每當她看到林雙木臉上溫柔自若的笑容,就知道一切胡亂的猜想都是庸人自擾——撒謊者是不會有這樣純粹的笑的,林雙木從來不騙她,她深知是自己太過敏感多疑。她認真思索過這個問題,一定是受父親的影響,父親就是一個極度敏感多疑的人,她可不能變成像父親一樣的魔鬼。
同樣的場景,角色置換,林雙木可從來沒有懷疑過什么。他去榕大找于莫的時候,也遇到過于莫和班上男同學講話,卻從來沒有任何一句多的疑問。于莫想著,便自感慚愧。
于莫思緒間,兩人已經(jīng)到了圖書館,她將精心炮制的水果拼盤放在林雙木面前,得意地等待表揚。
圖書館岑靜無聲,林雙木滿臉憨笑,豎起大拇指。
于莫忘了在盒子里放上叉子或者牙簽,林雙木直接用手抓著吃,眼睛笑成了兩道弧線。于莫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們在圖書館待到了夜幕降臨,走出圖書館的時候,天下起了毛毛細雨。
于莫這才想到自己的傘落在了公交車上。這樣的事倒是常有,所以她不喜歡雨天,更不喜歡帶傘。
好在雨不大,林雙木將還沒吃完的水果拼盤小心翼翼地放進坐墊下的儲物格里。
他們在校內(nèi)的美食街隨便吃了東西,走出餐廳時,已是狂風暴雨。
這一帶的排水系統(tǒng)極差,地上滿是積水,原本就臟亂的美食街口,堆積的垃圾被沖散,如同被犀牛群踐踏過一般,一片狼藉。
“你在這等等,我去找找電動車坐墊下有沒有雨傘?!?p> 林雙木說著,跑出檐廊,奔進大雨之中。于莫愣了一愣,沒頭沒腦地也跟著沖了出去。
吃飯的餐廳就在美食街口,電動車停在斜對面,大約三五米遠,但雨下得又密又急,咫尺距離就足夠淋成落湯雞。
林雙木的手伸進坐墊下的儲物格里摸索,不一會兒,他回過頭,高興地說,“找到雨傘了!”
天空一團漆黑,磅礴大雨稀釋了路燈的光,在林雙木抽出雨傘的瞬間,有什么東西隨之被帶出。
嘭地一聲響,積水的地面水花四濺,接著不同形狀的小物體滾落滿地,圓的圣女果、尖的草莓、方的橙肉和火龍果,都砸得稀巴爛,像是高空墜落的腐爛尸體。
“啊。”
于莫呆呆望著滿地殘骸,一時間忘了雨。
林雙木急忙撐開傘,舉在于莫頭頂,將雨傘手柄塞進于莫手里,蹲下身去撿那些面目全非的東西,一一收回盒子里。
“不用撿了!不用撿了!”
于莫回過神來,把傘撐在林雙木頭頂,林雙木全身早已經(jīng)濕透。
好一會兒,林雙木才站起身來,捧著那盒重新裝好的、和著雨水和泥土的水果,懊惱地望說道:“怕是吃不了了,白費了你一番心意?!?p> 他的頭發(fā)濕噠噠地垂在額前,雨水在他臉上嘩嘩流淌。
“沒關(guān)系的。”于莫踮起腳尖,用手背擦拭林雙木臉上的雨水,微微一笑,“傻瓜?!?p> ——
雨越下越大,淹沒了山腳下的金山大學。
校門口的積水沒過腳踝,公交車停運了,電動車也開不出去。于莫只好到金山大學邊上的酒店暫住一晚。
林雙木將電動車停在宿舍樓下,回去拿了換洗的衣物,然后兩人相互依偎,冒著傾盆大雨、淌著厚厚的積水往學校大門走去。
學校邊上就有酒店,距離很近,但是雨勢太大,兩人好久才走到。酒店招牌上的霓虹大字閃著紅光,大雨模糊了它的形狀,像一團妖艷魅惑的火焰,又像是某種危險信號。
這是一家便捷式酒店,門店狹窄,陳舊的前臺桌占去大半空間,白熾燈蒙著塵土,光線昏暗。
林雙木到前臺辦入住手續(xù),于莫在樓梯邊等著。于莫沒有帶身份證,前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放過了。
房間不大,墻邊靠著一張一米五寬的床,另一側(cè)淺棕色的桌上擺著一臺老式電視機。
兩個人都濕透了,于莫先去洗了澡,換上林雙木帶來的短袖作為睡衣。
她記得這是在大榕樹下的咖啡屋見面時,林雙木穿的那件綠色T恤衫,中間的彩色涂鴉已經(jīng)掉色,看不清原貌。
然后換林雙木去洗澡。
于莫坐在床沿,打開電視搗鼓了一番,她有很多想跟林雙木一起看的老電影,可惜這里的電視沒有接無線網(wǎng)絡(luò),只能看幾個頻道。她按了好幾輪,沒有想看的節(jié)目,百無聊賴地把遙控器丟在一邊。
洗手間的門打開又關(guān)上,林雙木把身上的衣褲扔在床腳,接著里面?zhèn)鱽頉_水聲。
于莫從自己的口袋里抽出幾張皺皺巴巴的紅色人民幣,仔細鋪開壓直,然后從林雙木牛仔褲的口袋里掏出錢包,把錢塞進去。
那是一個棕色的啞光皮革錢包,癟癟的,上面的邊線都有些松開了。剛剛在酒店前臺,她就看到林雙木付過押金后,里面只剩下幾張零錢。
她不禁暗自思忖,林雙木后來很少找她的原因里,除了忙于學習,也許還有經(jīng)濟的原因。
于莫打工攢下了一些錢,總想著和林雙木去好玩的地方,去吃好吃的。可是每次兩個人出去,林雙木總不肯讓于莫付一份錢。于莫怕給林雙木太重的負擔,也就不提那些想去的地方了。
“傻瓜,跟我逞強什么呢?!庇谀哉Z,嘴角輕輕上浮。
她將錢包塞回褲子口袋時,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挪了挪角度,硬是塞了進去。
這時洗手間里水流聲停止,于莫手一滑,牛仔褲和錢包都落在地上,口袋里還滑落出另一個方形的小東西。
于莫撿起來細細打量了一番,包裝是銀色的,中間一圈圓圓的凸起。
她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一個避孕套。
林雙木從洗手間走出來,赤裸著上半身,下半身只圍著一條白色浴巾,手里拿著毛巾在頭上揉擦。
“你帶了這個?”于莫怔怔地望著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的小東西。
“回去拿衣服的時候,舍友硬塞給我的?!?p> 林雙木尷尬一笑,從于莫手里拿走了那東西,扔進垃圾桶,然后從地上撿起褲子和錢包,甩一甩、拍一拍,一起放在電視桌上。
“你的衣服呢?”于莫這才注意到林雙木赤裸著上半身,紅著臉別過頭去,呼吸局促了起來。
“最近梅雨天氣,洗的好幾輪衣服都沒干。只有你身上那件是干凈的?!?p> 林雙木笑著說,然后把身體藏到了被子里,“我蓋在被子里就好了?!?p> 于莫輕咳了一下,雙手背在身后,揪著自己的手指頭,忽然沒頭沒腦地扯起了別的話題:“你明天早上要上課嗎?”
“第一節(jié)沒課,來得及送你回去?!?p> 林雙木說著,拿起遙控器選臺,最后停在了電影頻道,正在播放一部不知名的香港的老電影,“時間還早,看會兒電視吧?”
于莫瞅了一眼電視,腳步挪到床邊,拘謹?shù)刈隆?p> 林雙木掀開被子一角,伸出手臂,讓于莫枕著,然后幫于莫妥帖地蓋好被子。
于莫僵硬地貼靠在林雙木赤裸的胸膛上,那強壯有力的胸膛隨著林雙木的呼吸起伏。
她聽不見電視機里的聲音,只聽得到林雙木心臟跳動的聲音,林雙木身體的熱浪燙紅了她的臉頰。
這是何其甜蜜的時刻,而她的思緒卻在別的事情上糾結(jié)不休——
林雙木為什么會帶避孕套?如果真是舍友給他的,那為什么要給他這種東西?這不是于莫所能理解的事情,和女朋友出去過夜就要帶嗎?那么是不是之前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
于莫不敢繼續(xù)往下想。
“我去一下洗手間。”
于莫從林雙木懷里掙脫開,心神不寧地朝洗手間走去。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避孕套這種東西。在此之前,她覺得性愛是一件很遙遠并且神圣的事情,那是洞房花燭夜才會有的儀式,是兩個人身體和靈魂的融合!
而此時,這個充滿性信號的物品出現(xiàn)在她眼前,把一切美好的幻想從漂浮著白云的藍天拉到了地面,哦不,是拉進了污穢不堪的沼澤里——性愛,在它作為神圣的與愛有關(guān)的儀式之前,不過是人類最原始的生理需求罷了,而那種原始的需求,將所有的美好毀于一旦。
她的思緒漫天飛舞,鋪天蓋地,最后又落回那個銀晃晃的避孕套上。
她不是反對性愛,她在愛情電影里看過兩個相愛的人交融,但是那些畫面大多只剩下唯美的光影和起伏的、完美的身體曲線,而由避孕套引發(fā)的聯(lián)想?yún)s完全是另一回事!
林雙木一定和誰用過那東西吧?于莫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她打開水龍頭,流水嘩嘩地響。
她的手掌攏在水流下,盯著透明的液體從掌心滑過、從指縫間穿過。
好一會兒之后,她用濕漉漉的手在臉上拍打,對著鏡子,告訴自己,“那一切都不重要。”
“你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于莫自言自語道,“別神經(jīng)兮兮的,林雙木就在你身邊,揪著過去不放的女孩一點也不可愛?!?p> 于莫走出洗手間,靠在門邊望著林雙木。
林雙木對她笑了一笑,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眼前的少年宛若初見。
于莫也笑了,她像貓一樣窩在林雙木身邊,清空了腦中所有不請自來的胡思亂想,靜靜地享受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時光。
林雙木的胸膛就是全世界,這個世界還在跳動,什么都不必害怕。
電影都播了些什么,于莫全然不知,回過神時,電視屏幕已經(jīng)滾動著黑底白字的演員名單。
四周一下萬籟俱寂,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你的身體像火爐一樣燙啊?!绷蛛p木笑著說,那聲音溫柔極了。
“咦?遙控器呢?”于莫羞澀地別開臉,兩只手慌慌張張地這里拍拍、那里拍拍。
林雙木沒有再說話,鼻息越發(fā)沉了。
于莫抬頭,正對上了那雙細長好看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涌動著異樣的、魅惑的東西。
一股不由分說的魔力讓于莫渾身酥軟,她急促跳動的心臟忽然停滯下來,緩緩閉上眼睛。
林雙木俯下頭,雙手輕而有力地握著于莫的肩膀。
他溫潤的唇先是落在了于莫的額前,然后慢慢往下移動,終于輕輕吻在于莫的唇上。
那一刻于莫感覺自己像一只趴在庭院里曬太陽的小貓,軟綿綿的、暖洋洋的。
林雙木接著親吻于莫的下巴、脖子,鼻息撓得于莫神經(jīng)緊張了起來。
他的一只手放在于莫腰間,然后慢慢往上移動……
“你干嘛!”
于莫忽然瞪大眼睛,推開林雙木,完全從迷醉中清醒過來。
林雙木錯愕地看著臉色青里透紅的于莫,很快又恢復了從容的微笑。
“對不起?!彼谀氖郑p聲說。
房間的燈和電視都關(guān)了,林雙木和于莫并排躺下。
林雙木伸出一只手臂,讓于莫的脖子枕在上面,另一只手乖巧地放在自己大腿旁邊。
于莫毫無睡意,瞪著眼睛,盯住一無所有的天花板——我是怎么回事呢?戀人之間的身體接觸不是很正常嗎?為什么要讓對方那么難堪!
接著,那張早已被她塵封在心底的照片,再次浮上心頭——林雙木赤身裸體,他身邊的女孩笑顏如花。
于莫腦中不禁浮現(xiàn)起照片背后的畫面——林雙木親吻著那個女人,就像剛剛親吻她一樣。
光是想象,她的心臟就割裂般地疼痛起來。
突然,她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太陽穴瘋狂跳動,頭像是被洪鐘猛然撞擊過一般嗡嗡作響。
她的眼睛閉上,又重新睜開。
窗臺灑進月亮的清輝,一切都是不同深淺的灰色調(diào)。
“林雙木啊,你和別人有過這事兒嗎?”于莫的聲音打破了昏暗里的靜默,又重新陷入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好一會兒,林雙木才開口應(yīng)答,他已經(jīng)困得睜不開眼睛,聲音聽起來含糊不清,“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p> 就在那一瞬間,世界坍塌了。
澄澈明凈的湖水翻滾起污泥,潔白無瑕的雪地潑滿墨漆,夢幻的童話城堡轟然倒塌,踩著云朵的雙腳跌入萬丈深淵。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們難道不是命中注定此生只屬于彼此的人嗎?他們的身體和靈魂,都應(yīng)該只屬于彼此啊!
哦,李昂說過什么來著?這個世界上沒有那種東西。
于莫漸漸平靜了下來,腦中紛飛的思緒統(tǒng)統(tǒng)落入了一口黑洞里。
她忽然冷靜極了。
“那為什么分手呢?”
“我根本不喜歡她呀?!绷蛛p木迷迷糊糊隨口應(yīng)道,順便調(diào)整了一下睡姿,因為讓于莫枕著的那只手臂有些麻了。
“不喜歡也可以發(fā)生關(guān)系嗎?!庇谀钪?,她在自言自語。
“我們別說這些了,好嗎?都過去了?!?p> 林雙木把那只手臂從于莫的脖子下輕輕抽離,讓身體以更舒適的姿勢平躺著。
“不喜歡怎么可以做那樣的事情呢?!庇谀穆曇羝届o。
她躺得筆直,兩只手握在腹部,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
“有那么重要嗎?”林雙木的聲音清晰了起來。
“是啊,有那么重要嗎?!庇谀廊幌袷窃谧匝宰哉Z。
“對不起,我只是個普通人?!?p> “普通人?!庇谀獧C械地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
林雙木嘆了一口氣,似乎在跟一個很難溝通的人說話。
那輕輕的嘆息如同一把利刃,在于莫心頭狠狠割炬。
世界靜止,時間不息。窗外的天已經(jīng)露出魚肚白,身邊的人早已經(jīng)沉沉睡去。
這時林雙木枕邊的手機震動,于莫輕輕起身,繞到床的另一側(cè),拿起手機,看到蔣儀學姐發(fā)來的消息:那天的照片忘了發(fā)給你了,瞧你喝點酒,臉紅得跟關(guān)公似的。哈哈。
隨后手機又震動了一下,再次發(fā)來的是林雙木和蔣儀學姐的合照,林雙木滿臉通紅,一手搭在學姐的肩膀上,另一手比著V,臉上是于莫熟悉的單純極了的笑容。
光是看著這個笑容,于莫就知道,他們之間絕沒有非分的情愫,她發(fā)自內(nèi)心相信林雙木,但為什么還是心痛如刀絞?
“喂,林雙木?!庇谀穆曇糨p得如同棉絮,攥成拳頭的手緊緊壓住胸口。
空氣里除了林雙木的鼾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于莫感到頭腦被掏空了,胸腔被掏空了,整個身體連同她那些虛無縹緲的幻想,一起化成了飄散的飛沫,她自己不存在了。
“你們學校的那片花海,是不是已經(jīng)過了盛開的季節(jié)?”
天一點一點亮起來,晨光照在于莫臉上,眼角的淚已經(jīng)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