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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第九十七章 你我終將到達回憶之地

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代安澄 4765 2020-10-14 12:00:00

  “娘娘!”

  見到天晴時,黃儼眉開眼笑?!肮锬?,你總算回來啦!哦不是,應(yīng)該改口,叫徐娘娘才對了。徐娘娘身體都大好了吧?”

  天晴也笑瞇瞇的:“好,特別好~黃總管愛叫什么就叫什么,我總知道是叫我的?!?p>  黃儼點了點頭,心中想,這次殿下入京回藩,都古怪得很,隨同的三保說,殿下進京時,帶了果娘娘一道,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出京時,她已成了國公爺?shù)牧x女,改姓了徐,可殿下回來北平,卻沒有同她一起。

  他試探問了問,殿下面色如霜,只說了句:“當她死了就是!”嚇得他再不敢提,以為這位娘娘準是又調(diào)皮搗蛋,開罪王爺了,可看她這么興高采烈滿面春光地歸來,卻又不像。

  “咦?殿下呢?我到的消息早早就遣人來通報了,他還不知道么?”天晴當然不指望朱棣會熱烈歡迎自己,但既然說好回來時定要帶著金匣羽印,看在寶藏面上,他總該著急接見一下她吧?

  “哦……今天這日子有些特別,殿下正在內(nèi)廷祭拜,是故不能親自來接娘娘啦。”以黃儼的乖覺,自然不會提殿下“當她死了”、“就是不當也無可能來接”這樣的話。

  “內(nèi)廷?”天晴奇怪,各王府前殿都朝南設(shè)有宗廟,供奉列祖列宗,就是要祭拜,怎么會在內(nèi)廷?也不再追問,決定自己去探個究竟。

  遠遠她就見馮嬤嬤立在延春閣門外。這里和原先的長春閣一樣,沒有女眷或王子居住,還長年上鎖,甚至朱棣都從不要求她打掃,她曾以為這里就是一座廢殿。

  今天是她第一次得以一睹延春閣的內(nèi)部,只是也看不清切。供臺的輪廓堙沒黑漆漆的室內(nèi),隱約間“龔氏宓娘之靈位”幾個金字似在臺上微微反光。

  朱棣背對著她,無從窺析任何表情?;蛟S是她的錯覺,竟然從那背影中感受到一絲傷悼。

  馮嬤嬤正自抹淚,低頭見她的影子移近,回過頭去,不禁破涕為笑,輕輕道:“娘娘回來啦……”

  天晴嗯了一聲,上去親昵地挽住她胳臂,指指朱棣,小聲問:“婆婆,那靈位上的龔娘娘,是殿下的母親么?”

  “殿下的母親,是先皇后娘娘?!瘪T嬤嬤立時糾正她。天晴乖巧點頭,又問:“龔娘娘,是殿下的生母么?”

  馮嬤嬤悄悄嘆了口氣,一切已盡在不言中了。

  “為什么龔娘娘的靈牌沒有像皇后娘娘一樣,放在宗廟呢?殿下祭拜自己的親娘,何必這樣偷偷摸摸的?”

  天晴說得本來小心,馮嬤嬤還是以指點唇,示意她禁聲,轉(zhuǎn)身見王爺仍在磕頭進香,便把天晴直帶到柴火房外,看了看周遭確定無人來去,著她在葡萄花架石凳上同坐下,這才開口:“不能放,自有不能放的道理。娘娘年紀還小,這當中的往事,不知道原也難怪。可為了娘娘好,以后這龔妃娘娘的事,娘娘提也不要和殿下提,徒惹殿下傷心,指不定還會遷怒到娘娘身上,那卻是大不值得了。”

  “這樣?。俊碧烨绫涣脫艿糜l(fā)好奇,“怪不得我有次同殿下吵架,說他欺負我是個有媽生沒媽養(yǎng)的孩子,殿下會勃然大怒了,原來這里有因由的。婆婆,你說給我聽聽吧!不然我下次一不小心,也不知道哪句說錯,又要惹殿下發(fā)脾氣了。”她當然不可能跟他就父母的問題吵什么架,只是不這么說,馮嬤嬤未必肯坦言相告。

  果然,女人的母性是最強大的同理心,馮嬤嬤望著她,但覺滿心都是憐惜,伸掌握了握她的手。

  “娘娘也是個苦命孩子……哎,我老婆子就多一次嘴,講與你聽罷。只是這些事,娘娘自己心中有數(shù)就好,再不能對第三個人提了?!?p>  “我省得,婆婆你放心?!?p>  馮嬤嬤緩緩點了點頭:“嗯……這一晃眼,都過去四十年了,老身還記得,那是前元至正十八年,陛下正征戰(zhàn)浙東一帶,就在寧越見到了還是少艾的龔妃娘娘,那時的娘娘……”她的語音如同從長久時光的浸潤中撈起,變得和軟而又綿遠,“真是娉婷淑麗,美若仙子吶……以至于陛下也顧不得娘娘已說了人家,強盜似地就把她給擄走了……”

  許是回想起當時龔妃的凄慘,許是意識到自己措辭中的僭越,馮嬤嬤忽然停住了口,睜大的雙眸微微低下,放在裙圍上的兩手顫顫交握。身邊人及時而體貼地撫了撫她的手背。馮嬤嬤抬頭,天晴正滿目溫柔地看著她,仿佛在對她說“沒關(guān)系,這里沒有旁人,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略感釋然地呼了一口氣,繼續(xù)道:“娘娘剛剛得幸的時候,還時常感懷身世,偷偷掉淚……但隨著燕王殿下的出生,她像是慢慢接受自己已從少女變成了母親,從此不再暗自傷心,反而常常逗著殿下,母子兩個咯咯歡笑,性情也變得開朗多了。然而……”

  說到了傷情處,馮嬤嬤的目光又黯然下來:“此時的陛下卻已經(jīng)不再垂愛娘娘了……娘娘體質(zhì)本就柔弱,生下周王殿下后更是如此,加上長時憂思,動輒生病,長年來,陛下從不過問。到了燕王殿下十一歲的時候,娘娘又因一些事由觸怒龍顏,遭陛下責令杖刑。娘娘那樣子的身體,怎么經(jīng)受得?。吭陂缴蠐瘟艘蝗找灰?,熬之不過,就這么撒手而去了……”

  此刻的馮嬤嬤已然眼中噙淚,而她的刻意避言,更令天晴深深了然所謂“一些事由”是多么不能提及的忌諱,便有意把話題拉遠一些:“娘娘一去,此后殿下就由婆婆你來照顧了是不是?”

  馮嬤嬤苦笑一下,搖了搖頭:“殿下終歸是皇子,何等尊貴,老身怎配照顧?當時是皇后娘娘主動提說,由她來撫養(yǎng)殿下和周王殿下,應(yīng)是怕他們從此會受陛下冷落,所以特地攏翼庇護吧……”

  “那皇后娘娘……真是個好人啊……”天晴憶起了那夜在孝陵中的情景,幽幽想,能那么順利找到羽印,是不是冥冥也受了這位娘娘的保佑呢。

  “是啊……當年龔妃娘娘故去,全仗皇后向陛下求情,才得以體面安葬,不然,還不知她的遺骨是怎樣的落處下場……可即便如此,龔妃畢竟是陛下心頭的一根刺,縱使思念生母是人之常情,殿下又怎么敢公然致奠?也只能像這樣關(guān)起了門,稍作感懷罷了。至于什么列位入廟,更是想都不能想的……”

  聽她娓娓道來個中因由,天晴第一次替朱棣難過起來。

  由地位微賤的妃嬪所生的不受寵愛的兒子,在被父親所遺忘的祭日里,偷偷懷念已逝的母親,如此悲辛而又克制。

  他所有的那些努力,不過是為了得到父親的一句夸獎,即便面前刀林劍陣、腥風血雨,即便可能九死一生、肝膽涂地……只要能夠有所成就,那在陰暗的宮廷里被冷落、被遺忘、被悄無聲息地埋葬的母親,也會為他驕傲的吧!

  可他所做的一切終究只是徒勞,如同白晝之月,水鏡之花,僅僅被暫記在拂拭即去的一瞬,沒有任何改變,沒有任何回響……他注定不會因自己的優(yōu)秀,因自己試圖向父親夸耀的所有成績而得到肯定。由始至終,他都沒聽到他最想聽到的那句話。

  欺人不自欺,他從來都是那個不受寵愛的兒子。

  真正關(guān)愛過他的人屈指可數(shù),母親、養(yǎng)母、妻子……卻一個一個先他而去。在這之后,他只能是威嚴的父親,只能是英明的主君,堅硬如鐵,從無軟弱,被敬畏、被仰望、被叩拜、被贊頌,卻唯獨……

  不被愛。

  忽然間,他所有的自私、殘酷,所有她曾不能理解的刻毒貪婪,都在這一刻得到了釋然。她甚至有些可憐他。

  和她平凡溫暖的人生不同——

  他的這一生,已被注定。

  有多輝煌,便有多寂寞。

  朱棣輕輕拭去剛剛飄黏在靈牌上的浮灰,悠長而壓抑地嘆了一口氣,目光隨著午后灑入室內(nèi)的翻躍光塵,落在供碟里的幾樣點心上。

  鴨油燒餅,是母妃生前最愛吃的,但她總會小心翼翼把它掰開再掰開,連一顆芝麻都不散落,一手托著,將完完整整的小半塊塞進他嘴里,待他咽下,又送進半塊。直到他搖頭說夠了不要了,她才會笑著吃完剩下的油麩和碎屑。

  他至今都清楚記得那時它的味道,殼脆餡酥,帶著剛出爐的騰騰熱意,噴香撲鼻,它……它……

  動了?

  “你干什么?!”他一把抓住天晴的手,動作之快讓她有點發(fā)懵,卻沒忘記把嘴里的餅咽下去。

  “呃……吃東西啊?!?p>  “這些是供品,不是給你吃的!”

  “可天這么熱,不吃掉很容易壞的啊,難道你要自己媽媽吃發(fā)霉發(fā)齁的東西???”

  “你!”她每次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些瘋話,總能輕輕松松挑撥起他的怒火,“你不配吃!快吐出來!”

  天晴好不容易掙開,眼見他又要撲來,連忙遠遠跳開:“我可是問過龔娘娘的!她說我肚子餓就可以吃,和氣著呢~當事人都同意了,殿下你憑什么不讓?。俊?p>  “胡言亂語!你怎么……你怎么問得了她!”她不知輕重地把龔妃搬了出來,平白在他心上又割一刀。

  “怎么問不了?殿下忘了么,我會巫妖之術(shù)啊,和鳥獸都能說話,能和亡靈說話,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朱棣有些恍然地呆在了原地,神思萬千,頭緒無從。

  他明明可以冷笑一聲把她拆穿,或者呵斥她又瘋言瘋語裝神弄鬼,但以上任何一種,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竟都做不到。輾轉(zhuǎn)再三,他只能以一種近乎癡愚的語調(diào),底氣不足地問她——

  “那她……還跟你說了什么?”

  “哎~還能說什么呢?當然是希望殿下不要再如此自苦,好好珍重自己,過得開心一些咯~”

  這種……

  這種連小孩都不會上當?shù)尿_人把戲,他居然還有一瞬信了她,問了她!

  “徐——天——晴!”朱棣慍怒到快要自眼眸中噴出火來,她卻一點不慌不怕。

  “殿下不信?明明人家龔妃娘娘就是這么說的啊,她還說,因為她之前太過年輕,勘不破紅塵舊事,以至于害殿下吃了很多苦,覺得很對不起你。但她的在天之靈,定會長長久久保佑殿下你的。”

  朱棣怔了怔。

  母妃連同她的舊事,無論在宮墻內(nèi)外都是禁忌,即便有人無意跟徐天晴提起過,也絕不敢詳說仔細。但聽她的口吻,怎像是了然胸間、知根知底的樣子……

  “不過這在殿下聽來,一定像是江湖騙子坑人蒙人的廢話吧~天下哪有母親不念著自己兒子的?我說了也跟沒說一樣~”

  她這么坦蕩無忌,說出了他一半心之所想,反而讓他不好發(fā)難了。

  “她就同你說了這些嗎?”他刻意用平瀾無波的語氣問她,不想顯露出絲毫的好奇。

  “還有一事,她說是最最重要的,一定要我把話帶給殿下?!?p>  朱棣幾乎要脫口而問“是什么?”,卻硬生生忍住了。

  徐天晴并沒有意愿要賣關(guān)子,說話時,她定定看進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擲地錚錚。

  “娘娘說,請殿下不要再為她悲傷。她確實怨過恨過自己的命運,但殿下的出生改變了她的想法,讓她覺得所受的苦難,統(tǒng)統(tǒng)都值得。陪伴著兩位殿下長大的日子,是她這一生里,最最幸福的時光~”

  此時的徐天晴,迎風站在艷陽之下,身周散發(fā)著淡淡的光暈。

  她開口的時候,他仿佛真能看見母親的身容與她的逆影重疊,清清楚楚對他說出這段話來……

  心如同被什么揪住,痛得朱棣一瞬緊闔眼簾。天地劇烈晃轉(zhuǎn),他幾乎要站立不穩(wěn)……直到徐天晴身上那股奇異幽香隨風傳來,那么明冽沁人,如藥草一般幫他緩緩定住了神。

  他不想讓人看出他的動搖,尤其是徐天晴,便佯作無事地側(cè)過身去。

  “張玉說,東西你已經(jīng)拿到了。在哪兒?”

  “不就在這里咯!還熱乎著呢~給?!碧烨缯f著,從懷里掏出了一枚黃晶作鈕的飛鷹印信,塞到他手中。

  朱棣接過那一方石印,帶著她淡淡如無的體溫,突然間,有種難以言說的異樣感覺直沖心頭。他拼命克制住,沒話找話:“這就是朵顏阿赤烈那只金匣里的了?”

  “不然呢?”當然不是了,這是連為貴那金匣里的,但沒必要讓你知道啦。

  天晴一臉媚笑:“怎么樣,我辦事還牢靠吧?寧王殿下可一點都沒發(fā)現(xiàn)哦~”

  “馬馬虎虎了?!敝扉π睦餄M意,嘴頭不松,“你既然回來了,府內(nèi)的差事也得重新干起來了?!?p>  “府內(nèi)的差事?”天晴被他跳躍的思維弄得一愣,仰面想了想,才意識到他可能指的是那些清掃整理的活兒,“不是吧!王府里現(xiàn)在這么缺內(nèi)務(wù)人手么?我已經(jīng)找到兩個印文,功勞也算不小了吧!怎么還要幫忙打掃呢?”

  “什么功勞,一碼歸一碼。你找齊了四個羽印,那才算功勞,在那之前,寶藏連影子都沒見到一絲,你也就是個吃白飯的閑人罷了。別廢話!馬上去把清心池室打掃一下,本王晚些要沐浴?!?p>  “哈?!”天晴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祭拜之前,總該洗過澡吧!這么快又要洗嗎??不對,問題不在這里。你要造反,我去尋寶,看你傷心,還來安慰你,我回來連凳子都沒坐熱,已經(jīng)為你做了這~么~多貢獻,而你卻為了要洗一個全沒必要的澡,使喚我去清理浴池?這還有天理沒有了!

  “不是你說像你這般有骨氣的人,絕不會白吃白住嗎?這燒餅就算母妃準許你吃,畢竟也是王府的東西,你都咽進了肚子里了,還想要賴賬嗎?”

  哇靠~我吃它,還不是為了跟你搭訕哄你開心嗎?這回可真是好柴燒爛灶,好心沒好報!

  “好啊~好啊~殿下金口都開了,奴婢又怎么敢推托?奴婢命賤好養(yǎng)活,半塊燒餅夠管飽,這就打掃去了~”天晴丟下句陰陽怪氣的回話,連禮都不行一個,扭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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