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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第九十六章 Destiny(命運)

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代安澄 5190 2020-10-14 12:00:00

  洪武四年,相城靈應宮。

  茶釜上銅爐熱氣正灼。竹席坐榻間,一鶴發(fā)紅顏的老者自案幾上的三鼎鹽杯、鎏銀茶盒里各取一勺白鹽、一勺茶粉,撒入釜中,水沫躁動般漸漸沸騰。

  小道童帶著為難神色悄步走來,到他身邊稟告。老者只是聽著,既不搖頭,也不答應,只顧舀水入杯,拿起細竹板徐徐打圈。待水起三遍,他取爐而過,將碧綠茶湯倒入了兩個粗陶盞中。

  “師兄五十年不變,還是愛喝古茶?!甭曇暨b遙自屋外傳來,清明醇厚。老者頭都不抬:“備了你的,來喝便是?!?p>  “那師弟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聲音隨著身影漸近。

  小道童面露惶恐,站在當?shù)夭恢耄钡嚼险咭粨]大袖,才如蒙大赦般低頭退走。

  聲主已走到近前,老者捧起陶盞,依舊專注面前三寸之地:“十二年前,老道與大人同門之誼已盡,師兄師弟之稱,還請免了吧?!?p>  聲主笑而不語,徑自在他對案坐下,舉起陶杯,呼氣啜飲一口,贊一聲:“好茶!”

  老者微抬精目,終于看向了他:“如今連三歲孩童都知道,‘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tǒng)江山劉伯溫。’皇帝夸贊興漢四百年的張子房,如何駕臨某這鄙陋道觀?”

  劉基似是沒聽出他的挖苦,滿面笑意盈盈和氣:“好久不見師兄,可別來無恙?”

  席應珍板板道:“蒙劉國相躬問,老道不敢有恙?!?p>  劉基聲氣淡淡,臉上笑容卻忽而變得微妙:“師兄諷也好,譏也罷,以基今時今日境遇,師兄所識的劉國相,應該另有其人?!?p>  席應珍眉頭一挑。

  他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他的徒子姚斯道。名相士袁珙曾批言其“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被拿來和忽必烈的開國功臣劉仲晦作比,在如今大明天下,實在算不得什么好事。可姚斯道聽到這樣的相批,居然還哈哈大笑。

  席應珍也精通陰陽讖緯冰鑒之術,何嘗不知袁珙所言不虛。這個徒弟心比天高,只怕將來終有一日,要跟那劉秉忠一樣,攪得八荒云涌四海翻波。好在他一直將他拘囿身側,一般人也無從得知他有這樣一個高徒。然而,劉基并不是一般人……

  席應珍冷哼一聲:“原來你是為他來的!如何?要勸他像你一般為官做宰,最后被那李善長胡惟庸之流壓得抬不起頭,灰溜溜致事回鄉(xiāng)么?”

  劉基依然神色淡泊,笑容清淺:“師兄慧眼如炬,焉能不明?跳梁小丑,結局無外乎中于機辟,死于罔罟。只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末句未結,席應珍目光一凝,接著突而如水渙開。良久良久,深深嘆了一口氣:“劉基,你可曾后悔過?”

  劉基仿若未聞,只望著杯中粼粼微晃的青綠水圓,沉默片刻,緩聲道:“師父當年規(guī)勸你我,若想長保平安,必要遠離朝政。如果劉基當初學了師兄,不干時局,修身習道,今日定不是這般情境。然因業(yè)已起,果報將來,夫物生者,皆有終盡。天地格法如此,劉基無怨無尤。師父曾說,此生只循天命,不遵天子,應天順人,方為常道??烧l又能斷言劉基今日之際遇,不是天命造弄?”

  窗外涼風驟起,席應珍思緒翻飛。

  元末亂世,群雄逐鹿。師父張全一感慨天命反復,世道難為,甘做閑云野鶴四處飄游,臨行前卻唯獨叮囑兩名愛徒,切記不可再走仕途,雖有一時風光,終致貽禍無窮。席應珍謹遵師命,從此在靈應宮自習自修,不問世事。致仕元廷、躬耕于青田的劉基卻被朱元璋招攬至麾下,作為第一謀士,助其成就不世之霸業(yè)。自此原來親睦的師兄弟,終于背道而行,一人高居廟堂,一人遠匿江湖,再不相往來。

  曾幾何時,他是他才華橫溢灑脫無倫的師弟,讓他羨之嫉之,恨之責之,如今,卻只剩下一聲天妒英才的惘嘆。如果他不曾為了忠君之義泄露四印天機,便不必遭受這樣的結局……

  “你啊……你到底是何苦來!”席應珍放下茶盞,也卸下了先前的冷硬神情,語氣里大有難掩的痛惜。

  與他相比,劉基卻平靜得如同一切與自己無關,聲言如玄歌,不聞音悲喜。

  “師兄可曾想過,你我多年博學苦讀,精研儒釋道法,到底是為了什么?基想過……基以為,是為黎元蒼生。元廷暴虐無道,自有賢者代之。可若硝煙再起,生靈倒懸,實非我所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滿腹經綸只求獨善終老,豈不白白在世上活了這一遭?”

  席應珍原本一心憫憐,聽到這話卻不由臉色一紅:“哼……那便是師父他老人家,也成了你口中的白活了!”

  “師父如若真的無欲無為,超脫物外,又何必諄諄叮囑你我?終是念及師徒一場,無法棄而不顧……可見非俗如師父,亦逃不過情義二字。師兄不愿愛徒卷涉朝綱臨深履薄,何嘗不是情義使然?”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那姚斯道!席應珍恨怒道:“你這張嘴的本事,我早已領教了幾十年!這次任你說一千道一萬,我也決不會應允!”

  對面劉基仍舊淡漠地笑,望向他的眼光似在說“你還是那么固執(zhí)啊”,讓席應珍不由有些惱然。然而還來不及出口訓斥,劉基忽然起身,恭恭一禮:“今日一別,只怕再見無期。師兄……希自保重!”

  所有要說的話突然窒在了胸口,席應珍心頭一突,居然有幾分疼痛。

  “師弟……”

  伯溫。

  那是他們最后的一次交談。

  他知道,劉基特地而來,留下這番話,并不是說給他聽的。

  四年之后,劉基病逝南田。同年,皇詔令天下儒僧人應試禮部,備僧錄司遴選。

  是日,正在靈應宮藥房中分理藥材的姚斯道突然受召,恩師要見他。

  “初見你的法號‘道衍’,便知你這徒弟我是非收不可了。為師畢生所學,業(yè)已傾囊相授,終不算……”想起了劉基,席應珍一頓,幽幽道,“白活了這一遭。”

  姚斯道望著端坐在藺覃上的師父,隱隱有些預感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為師知道你有鯤鵬之志,想安邦定國,濟世利人。你師叔當年何嘗不是?但他結局如何,你也都見到了……你師祖,便是不愿他如此,才苦心規(guī)勸,然而……或許他說得對,天命如此,勉強不得。為師如今,也不勉強了。

  “待我身后,魂歸凈土,自無由掛牽。你,便也天高海闊,一償心愿去罷!只是,我曾仿效師父定下門規(guī),為我弟子,終身不得出仕參朝。你我?guī)熗街x,便在今日做個了結……”

  “師父!”

  席應珍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一手似用盡所有力氣,定定按住了他的肩臂:“但——有一句,你須記得!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要得,必須舍!你,可要想好才是……”

  姚斯道目光微垂,恰好落在袖擺沾著的那段飛龍掌血——他匆匆趕來,未及整理容服。

  行血,活血,止血,生肌。是這飛龍掌血的藥用。

  天下治道,何以不同?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他的腦中突然浮現(xiàn)那日在靈應宮殿外、劉基走過他身側時,臉上縹緲如無的笑容。

  “四羽合天……日月易主?!?p>  ……

  洪武三十年七月,武英殿御書房。

  “真人仙蹤飄渺,端的讓朕好找呵!”皇帝看著面前那個高瘦清癯的白眉老翁,捋了捋頜下長須,笑嘆。

  “老道無心仕途,只想做自在閑云,為此四處飄游,居無定所,加之年老昏聵,耳目閉塞,不知陛下苦尋如此。罪該萬死?!睆埲恍羞^一禮,神色淡淡。

  不知如此,罪該萬死?皇帝低低哼了一聲,瞇了瞇眼睛:“無心仕途……也罷,也罷。朕惟有一事不明,故想請教。前元中統(tǒng)年間,真人也曾苦讀科舉,金榜題名,官至中山博陵令。如何當年蒙臣做得,如今漢臣,倒反而做不得了?莫非真人就單單……不愿相助于朕么?”

  面對天子暗含殺機的提問,張全一神色如常,恭敬道:“陛下神文圣武,三十年前犁庭掃閭,席卷八荒,開不世之功業(yè)。老道粗鄙之人,年事已高,既看淡紅塵,身出方外,不求聞達以名,但愿茍安而已。若說尚有助于陛下,不過望天而祝,祈福陛下千秋鼎盛,江山安泰,百姓安堵。這些,不必出仕為官,也能做得。”

  皇帝一笑擺手:“哈哈,朕開個玩笑而已!真人心志堅決,朕無意勉強。多年來尋找真人,并不為這一緣故。”他感慨似地嘆了一口氣,“今日得見真顏,方知傳言不假——真人果然是得道真仙,百歲之壽,竟比朕還健朗煥發(fā),著實令人羨慕啊?!?p>  “如若陛下想垂詢長生不老之法,恐怕須得失望了。老道不過知曉些蘊氣養(yǎng)生的法子,是故才比旁人多活了幾歲年壽;可惜此道必要童子之身方可修行,想來于陛下無裨。”

  這話無論出自誰人之口,都是沖撞天子的大不敬語,可張全一臉上始終是副一板正經的肅容,認真而誠懇,愣是讓皇帝想發(fā)難也無從。這拳打棉花的感覺對他而言如此熟悉,皇帝不禁氣悶地閉了閉眼睛,暗嘆“果然是師徒倆”。

  “長生不老固美,可若非清心修道之人,此愿難比登天——這話,多年之前誠意伯就同朕說過?!闭f到劉基,皇帝頓了一頓,“他當年病故,朕痛心疾首,可坊間卻傳出流言,說是朕派胡惟庸那廝下的毒手。呵!如此無稽之談,朕卻追究無門,又不能草菅人命,寧枉勿縱,也只好清者自清,任由去了??烧\意伯畢竟是真人的愛徒,若真人因此對朕有所誤會,心生怨意,實非朕所望;是故,才一直盼與真人當面剖清,不然,朕心實在難安!”

  “陛下大不必如此。劉基早已非我門徒,老道怎會為他生怨?況且,路由他選,禍福榮辱,自要一己負承。陛下順天而為,清者自清,又何須為區(qū)區(qū)謠言煩憂?”

  皇帝呵呵而笑。這言下之意,劉基是因為醉心功名,咎由自取,才死在自己手里,偏偏還說得讓人抓不住馬腳。張全一,一百年可真沒白活……

  “朕又何嘗想自尋煩憂?哎……可惜世人并非都像真人一般,智慧清明,越是謠言,越多信眾。就拿三十年前的八字兇讖來說,近日,不就傳得沸沸揚揚了么?”

  知道這個讖言的一雙徒弟都已離世,一者子孫為官,一者后繼無人。張全一不禁苦笑:“陛下莫非以為,是老道四處傳諑,妖言惑眾?”

  “哈哈哈~真人何以如此說?朕不過好奇罷了!”皇帝拊掌大笑,眼中卻無絲毫悅意,甚至帶著一股瘆人的寒涼,“就算是,也無妨。那兇讖,早已被朕解了!”

  “如此便好。老道亦不想再見一次山河傾覆,生靈涂炭。”

  這就是在撇清,謠言并非從他處傳出了?;实圬撌制鹕?,默然一息,緩緩才道:“難得有機會一見真人??煞裾堈嫒藫袢諡殡薹鲐酪徽迹肺掖竺鹘綁蹟?shù)幾何?”

  “好?!睆埲痪谷凰鞈?,抬頭望一眼窗外星斗,又看向皇帝略有些吃驚的臉,滿面從容,“擇日不如撞日,請陛下賜沙盤乩筆,并鸞生一人,唱生兩人,錄生兩人。”

  扶乩器具很快被奉置御案。一尺見方的沙盤,上插一個丁字形木架,橫木為梁,懸錐為柱,長度剛剛夠在沙盤上留下劃痕,這便是所謂乩筆了。

  張全一目光一掃,看向地下垂手侍立的幾人,問道:“鸞生何在?”皇帝笑著坐到他的對面:“今次,就由朕來做真人副鸞罷!”張全一見之,沉吟半晌,略一點頭,起身道:“如此,便不必唱生錄生了。請陛下上正座。”言畢伸手,示意與皇帝交換坐席?;实蹚闹?。

  張全一趨步入副席,再度坐定,端身將右手食指扶于橫木一頭,待皇帝也將食指平置于另一端,他微微吐納一息,閉目啟禱,口中念念有詞。

  如同被咒語注入了生命一般,乩筆突然顫顫發(fā)動,游走龍蛇,在沙盤上畫下各式奇異的字符,或交或疊,或并或分,沒有唱生語,亦無錄生記。一盞茶時間后,張全一閉口停祝,乩筆也恢復了安寧,只余盤角剛剛揚起的些微細沙,尚在礪礪翻滾……

  張全一奄然起身,擷來紙筆,揮毫落墨,將剛剛乩筆寫出的百多個字符一一描摹下來?;实蹅饶恳豢矗鷼埩粼谟洃浿械膫€把字形兩相對照,竟是分毫不差,不由暗暗稱奇。

  約摸半柱香后,張全一擱筆,將這些奇怪字符按次序平鋪而展,接著退后一步,一眼掃盡,兩手插袖瞑目不言。御書房內突然蔓延起一陣奇異的安靜感……

  皇帝等了許久,心中竟惶惶生出一絲繚亂,無頭無緒。直到宮中的巡更聲傳來,張全一忽而睜眼,向皇帝一禮道:“老道天資所限,目力不及,解乩未必確鑿。陛下若信得過,老道可保兩百年朱明江山姓不改易?!?p>  皇帝原本莫名心亂,預感已是不祥,聽他這樣一說,頓時落意不少。原本眥睜的雙眼,也疏疏瞇起了一些?!昂谩袆谡嫒藛柼觳芬?。”

  張全一略一躬身,似想起了剛才的梆柝之聲,轉眼望向窗外:“四更天……已四更天了?!?p>  皇帝這把年紀,神經驟緊驟弛,此時也早有些困乏,心不在焉道:“天時確有些晚了,張真人先去歇息吧……朕還有一二困惑,想明日再請真人見教。”說罷抬手,示意劉川為張全一領路。

  “謝陛下?!睆埲灰臼侄Y。

  回到乾清宮寢殿,皇帝只覺頭腦沉沉,欲痛欲止,喝足一碗寧神湯,好容易睡下就眠。

  此時,戶外翠羽啾嘈,月落參橫,東方既白天將亮。半夢半醒之間,他突然驚坐而起,身聲皆顫,指著門外道:“傳……傳張全一立時來見!”

  過得約摸小半個時辰,劉川慌慌張張趨進:“三豐子張真人并不在臥房歇息。小的們內宮東西兩門內全都找遍,未見人影!各門值衛(wèi),也說沒見過張真人外出……”

  “罷!罷!”皇帝心煩胡亂地揮了揮手?;叵氘敃r,柝響明明夜漏五更,他等解乩等得出神,忘了數(shù)時辰。張全一卻說“四更天,已四更天”,說的其實是‘以四更天’才對!讖語預言根本未解!“四羽合天,日月易主”,鐵木真的寶藏,仍有撼天動地的能量!可怎么會?三十年前他明明已經拿到了一印,也毀了印信啊!

  ……

  孝陵享殿之內,皇帝看著那個紫銅后母大鼎,心中百感翻騰。

  果然被人動過……

  有人復走了印文。

  但,是誰呢?誰能私闖孝陵抬起巨鼎而無人知覺?這鼎重逾千鈞,必要三四人合力才能推動。印文難以當場拓印,必要先取后還,如此非得來兩次不可……能再三入孝陵參拜先皇后、又能指使衛(wèi)陵軍的,只有皇家子弟了。如果張全一所卜兩百年不易姓并不是他妖言誑語,那——

  想要逆朝篡位的,真的是他的兒孫們嗎?!

  皇帝的目光赫地落在那個高然安靜的牌位。

  “秀英啊秀英……你都看在眼里。告訴朕,到底——是誰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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