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愿染是與非 怎料事與愿違
“娘娘,該上路了?!?p> 金陵的夏總是多雨,淅淅瀝瀝,如秦淮歌女綿軟的淺唱,隨風吹柳擺,不分晝夜,縈蕩不絕。每當這樣的時節(jié),郭美筠總會想起許多年之前的那一日。
“你就是筠娘?”
那年她只有五歲,瞞著爹娘兄長偷偷去荷花池玩。待她赤著腳丫,吭哧哼哧從小木船爬上岸,懷中抱著一大捧剛剛采下的蓮蓬,卻被人一聲叫住。她慌張?zhí)ь^,眼前的人打著油紙傘,在泛青的日光中笑得溫柔。她以為他要捉她回家,他卻伸出寬大的手掌,輕輕撫摩她的頭心。
“蓮子芯苦,記得要摘了吃?!?p> 她點點頭,知道他秀英姐姐的丈夫,于是怯怯地喚他姐夫。
沒過多久,爹娘走了,哥哥們也走了。
郭家凋零無人,她成了孤女。
七歲的她一身素麻,獨自跪在清冷的靈堂里發(fā)呆。直到姐姐來了,她撲到姐姐懷中,仰面問她:“三哥哥他,真是被姐夫殺的嗎?”姐姐不住搖頭,緊抱著她流淚。
“筠娘,這話與誰都不能說起!姐姐會好好照顧你,不會再讓你吃苦了……”
她沒有食言,和姐夫一起將她照料長大,吃穿用度,比過去只增不減。當她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一日,她聽到從來說話都不大聲的姐姐,在與姐夫爭吵——為了她久懸未決的婚事。她聽得全身冰涼,待姐夫走了,才茫然走出屏風,跪倒在姐姐面前。
“……我、我也要嫁給姐夫嗎?”
姐姐臉色蒼白,握起她的手?!绑弈铮瑒e怕。不管你嫁給誰,姐姐都會一直護著你!”
她最終成了姐夫的新娘,成了他的妃。她聽到人們議論,他娶她,只為了堵住天下人的口,讓接管郭家的軍權變得順理成章——和那日她所聽到的爭吵一樣。
她把那些話深藏在心底,只有風來時才翻起微微埃塵,卻從不敢讓它生根發(fā)芽。她反復對自己說,他一直待她很好很好,無論兒時還是現(xiàn)在,無論姐姐身前身后。
她為他生了五個孩子,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所有人都艷羨。
“郭惠妃獨得恩寵??!”
“郭惠妃真是好福氣~”
“這宮中除了皇后娘娘,陛下最看重的就是郭惠妃了!”
是啊,她多么幸運。美艷不及阇妃,清雅不及龔妃,賢德不及李淑妃,家世不及郭寧妃——可她,卻活得比她們都完滿。
就如同兒時她親手摘下的那些蓮子一樣,圓滿純白。
尊貴榮華,兒女成群。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怎么能奢求更多呢?
過去的事,再不必追究。
“以前……我一直覺得,姐姐的命苦。和陛下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太平日子沒過幾年,就早早地去了,只留下了兩個女兒。她為這朱家的江山,能做的都做了,能給的都給了,到頭來,什么都得不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姐姐不是命苦,是命好。要不是這樣,陛下也不能對她那么放心,那么珍愛了?!惫蒎f安宮外暗似末路的夤夜,自言自語。晨星被掩在厚密的烏云之后,不見一點光熹。
“你說,他愛她嗎?我猜,一定很愛吧!可比不過他愛他的江山,比不過他愛他自己。其實,姐姐都知道的,我也都知道??晌沂冀K沒姐姐那般聰明……我一直以為,經過這么多事,經過這么多年,他一定會變的。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就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吧?偏偏我們陛下的心,比鐵石還要硬呢!呵呵~呵呵呵呵……”
尚宮陳未木然站在廊前宮燈投下的一片狹長的黑影里,沉默也如同一個影子。
“后來,你有沒有將桂兒的事,告訴陛下呢?”郭美筠忽而道。
“娘娘明鑒。先帝最重子嗣,絕不會傷害天家骨肉?!标愇吹穆暰€平穩(wěn)如無風的湖面,不夾一絲漣漪。
“是啊……可惜,他已經是先帝,再也護不了他們周全了?!惫荔薜哪抗庾源巴廪D過,靜靜落在陳未的臉上,“陳尚宮,這些年里,六宮諸事,全賴有你幫襯。若是我們真攢下過一點情分,還請你替我……多多看護我的五個孩兒?!?p> “臣當竭心盡力,不負娘娘所托?!?p> 郭美筠嘴角忽浮起一弧溫淺的笑,如此刻的霧雨一樣暝曚。
她轉身踏上了繡凳,伸手撫摸那一段冰滑如玉的絲綾。站在輪回般的雪白圈結之前,她喁喁著。
“爹……娘……小時候我說過,想像幾個哥哥那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你們都笑話我,說我不懂做女兒家的好,有父親,有長兄,有姐姐,待以后出嫁了,還有丈夫兒子可以依靠……呵!可看看我啊,我啊,曾經有父,有兄,有丈夫,也有兒子……最后,卻落得這樣收場,呵呵……還真是個笑話呢……下輩子投胎,就做個男兒吧!起碼生死榮辱,自己說了算。誰,都不必依靠?!?p> 繡凳應聲而倒。她的身體在濕漉的夜風中打轉,如廊前那盞被吹搖欲墜的宮燈,輾轉迷晃,不知東西。
陳未垂下眼睫,目光仿佛也融化在了地上那個飄飄蕩蕩的影子里。殿外隱隱傳來呼號的哭泣,如風似訴。陳未心中忽地一酸,不禁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奉先帝遺旨,為郭惠妃娘娘收斂,入葬孝陵東?!?p> ……
北平燕王府。
“皇上已經?”天晴未料到才短短兩個月,她在清源縣還覺得絕不可能的事,就這樣成了現(xiàn)實。
花姣點點頭:“是。你失蹤后過了幾天,王爺就收到了宮里的密報,說皇上駕崩了??匆馑迹碌鄄⒉幌敫魑皇甯高@么快知道。為此,王爺是借口述報清剿白蓮教之務,啟程赴的京?!?p> “是了……皇上已經駕崩,就沒人會問他擅離藩領之罪。只要他說在半途接了訃訊,述報改奔喪,既合情又合理?!碧烨绾芸烀靼琢酥扉Φ囊鈭D。她從滄州逃出來時,他肯定已經動身了,因此趙曦借兵才需轉而請示張玉。
花姣應聲接是,知道接下來所說的話,于她只怕更難接受,先概述了一遍近來聽聞的皇帝身后情勢,才小心翼翼將醞釀了許久的措辭倒出:“……據說,皇上賓天之前,宣了尚宮局和司禮監(jiān)擬旨,除皇太孫的太孫妃和良娣,后宮妃嬪無論品級,有否生育,全部賜白綾一副,自縊殉葬,其中包括郭惠妃娘娘、任妃娘娘……還有東宮的呂氏也在內。為防章大妹之事重演,所有服侍過她們的人,全都給打發(fā)出宮去了?!?p> “什么?!連惠妃娘娘都……”天晴只覺一陣熱血上涌,癱坐在床上。她曾擔心朱橞作死,倘若郭惠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定然要傷心欲絕。不成想,這么快,她的擔心就變得全無必要,以這樣的方式……
“皇上最惡婦寺干政。”徐三哥說的話過歷歷響在耳邊??呻y道僅僅因為厭惡,就要趕盡殺絕么?不,這根本已不是厭惡,而是恐懼——他太害怕江山落入外姓人之手,太希望孫子迅速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帝王,為此把朝中可能的絆礙統(tǒng)統(tǒng)“清除”不算,還殺光了后宮所有被視為他長輩的女人!
“太孫呢?太孫是怎么說的?難道都不肯為她們求一句情嗎!”
話剛出口,連天晴自己都覺多余。何必問呢?一旦成為帝王,他就再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他的祖父已經剝奪了他作為一個人的喜怒和情感,以“為他好”的名義。
在江山面前,連自己的生身母親都可以舍棄,何況郭惠妃那樣,和他毫無血緣的“庶祖母”?
花姣一只素手輕輕按在天晴微微發(fā)抖的肩上。“先帝應該也知道殉葬之舉大乖天和,為幫新帝堵住世人之口,已欽封殉葬的妃嬪宮女為‘朝天女’。朝天女戶,若家中無人為官的,其父封為百戶,世襲罔替,若無父,便封其兄、其弟、其侄……”
“呵……拿女兒換官位,可真是好買賣!”想到那一個個或許她相處多時或與她數面之緣的女子,天晴止不住發(fā)冷。“那么多的妃子宮女……就沒一個活下來嗎?連一個能活的,都沒有么?”縹緲若無的希望殘存胸中,如小小的火苗,她卻無論如何不愿任它熄滅。
花姣低下身,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有的。寶慶公主的生母張美人。因寶慶太小,是唯一還沒有出嫁的公主,皇上不忍心讓她幼年喪母,特旨免了張美人一死。還有永和宮的楊妃娘娘,皇上駕崩前三天,她就病故了。和被迫殉葬相比,終歸算是正寢而終了?!?p> 天晴木然地點了點頭,紛亂思緒中,前因后果終于都串了起來——陳善甘冒大險現(xiàn)身來找她,彭瑩玉也突然改了主意,火急火燎想拿到印文找到寶藏,只怕他們都已收到了消息!皇帝一死,天下必亂;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
對朱棣來說,不也一樣嗎?
天晴一下站起。
“他要反了!朱棣擔心留在宮里的世子幾個被朱允炆當做人質,所以要把他們先接回來??芍簧砬巴扔谧酝读_網,就借吊唁之名,帶了軍隊去施壓!”
“這么快?”花姣有些不相信,“鐵木真秘寶還沒找到呢!”
“現(xiàn)在管不了什么寶藏了——再晚,他怕兩個兒子保不住。這次是朱能跟他一起去的吧?朱允炆最顧忌臉面,如果他們跑到金川門城樓大喊叫門,全應天府的百姓都看著,他決計不會無故拒絕自己前來奔喪的叔父,更不能偷偷扣留。等殯儀結束,說不定還會大張旗鼓送他們父子三個出城。這就是朱棣做的打算!”
“可皇上有遺詔,‘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王國所在,文武吏士聽朝廷節(jié)制’。王爺帶兵進京,本就是抗旨,是違詔了,只怕沒那么順利……很可能根本就進不了城門吧!”花姣道。
天晴抿唇思索,進不了那還好了,最怕他救子心切,單刀赴會入了宮。要是朱允炆狠下心,就地格殺了他,那?!
歷史上有沒有這一出?原本這時候他也去了應天嗎?以清剿白蓮教戰(zhàn)果呈報的名頭?
那原本這時,彭師父已經被他搞死了嗎?
天晴抓頭撓發(fā),根本想不出一個答案。
如今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他們一家子平安了!
……
宿州驛館里,知州官一臉惴惴,小心看看朱棣,又看看身旁天使,心里嘀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燕王大軍行到他的地頭就來,眼瞧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可別在這兒打起來才好!
那使臣朗聲讀完圣旨,收起敕符,合手道:“陛下圣意如此,請殿下打道回國,以遵先帝遺訓?!?p> “‘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王各于本國哭臨,不必赴京’,先帝遺訓,皆出一片愛民如子之心,不愿勞師動眾,望百姓生息如常。然則先帝有愛恤之情,臣子豈能無忠孝之義?此次本王是為述務呈報赴京,半道卻聽聞先帝崩殂之噩訊,為此窮日落月,星夜疾奔,只盼能早一日跪伏于先帝靈前,慟哭叩頭,以全孝道。為人臣為人子,這都是本分——陛下何故要橫加阻撓?”朱棣滿面怒容。
使臣臉上一陣青白,可他怎么也是天子來使,身份非比一般,輸人不能輸陣,尤其對著這么囂張跋扈的藩王,當即高聲道:“諸位王爺孝心忠忱,先帝與陛下豈能不知?為此才特準在大本堂學讀的幾位世子王子,于京中服喪三年,以代父盡孝。倒是殿下你,這次還帶了一萬衛(wèi)軍前來京師,無論進香還是述務,未免都不成體統(tǒng)吧!”
朱棣冷笑:“這次本王帶著白蓮教妖賊尸身人頭三十二具送交刑部,其中不乏妖教護法長老、香主堂主。若是那班妖民群起而攻,意圖奪回,難道陛下要本王單槍匹馬、赤手空拳以待,由得他們搶去這幫妖賊的尸首不算,再教他們亂刀戕害嗎!”
“燕王殿下,哎!話不必說這么重……”打圓場的是八公主的駙馬王寧,后軍都督府僉事,雖出身武勛之家,但溫文爾雅知書識禮,在皇室中以好人緣聞名?!半m說事出有因,但一萬騎兵,確實陣勢駭目,這樣浩浩蕩蕩開赴京城,又是這樣的國喪孝期,陛下也是怕激惹物議啊?!彼捳f得委婉,“陛下難免懷疑你要逼宮”的意思卻表達得異常清楚。
“呵!陛下怕什么?怕京畿四十八衛(wèi)三十萬大軍,會不敵我燕山衛(wèi)區(qū)區(qū)一萬扈從么?”
這話說得實在露骨,從來涵養(yǎng)謙和的王駙馬臉上也開始有些掛不住,只能向一旁的人連使眼色。
此時,始終緘默的張之煥終于開了口,道:“燕王殿下大孝至純,天地當感,為此陛下才派我等率禁軍來接應殿下車馬。若殿下肯留三衛(wèi)士在鳳陽府稍歇,輕車簡從入京,既免城民嘩議,又盡至孝之心。先帝與陛下雖是祖孫,情深更逾父子。陛下所歷失怙之痛,實與殿下無二,此時正需至親寬傷安懷,又豈能狠心拒殿下于外?只未知殿下鈞意若何?!?p> 張之煥一席話不輕不重,恰把朱棣頂上了杠頭。車輕不輕不重要,簡從才是關鍵。若他不允,狼心昭然;若他允了,便是九死一生。
“誠如張大人所言,殿下以至孝渡江,若因此有違吾皇詔命,倒反為不美了?!钡姥芎鲜罘?,從內堂走到朱棣的身邊,轉身一瞬輕聲道:“他日風云感會,羽翼高舉,大江只投鞭可斷,殿下實不必爭今時之意氣?!?p> 張之煥嘴角微牽,朝道衍行了一禮:“殿下半途才聽聞訃訊,卻恰好帶上了禪師為先帝英靈祈福祝禱,真有心了!”
道衍哪里聽不出他的含沙射影?回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白蓮教眾亦為佛門中人,只因謬信偽經,誤奉偽神,才失足成恨。貧僧自告奮勇,與殿下一同赴京,惟望這一路因緣際會,或能勸善棄惡,感化一二頑劣,便是無量功德了。不期,竟悲聞先帝賓天之訊。”
張之煥早知他既然能來,必有遁詞,微微頷首,再不言語。目光回向朱棣,只等他的反應。
“好。本王不帶扈從,只一人進京致哀——這樣可以了么?”
他平平丟出一句話,炸得在場眾人無不駭然。連張之煥都沒料到,朱棣能這么爽爽快快答應。
“殿下!”道衍已臉色微變,朱棣卻置若罔聞:“如何?天使和二位大人是否還需回京一趟,叩問圣意呢?”
應天府,金陵皇宮。
此時七七未過,先帝的梓宮還停靈在仁智殿,未曾下葬孝陵。一身重孝的朱棣不待宮門通報,步履生風便跨進了武英殿,面朝皇帝朱允炆昂然而立。
“臣朱棣,參見吾皇?!弊焐险f著參見,腰膝卻不曾一彎。
朱允炆雖早知道他要來,可并不期是如此場面,頓時一怔。恰逢監(jiān)察御史曾鳳韶正呈本上奏,見狀忍不住喝罵——“大膽燕王!未召擅闖,登陛不拜,是大不敬罪!”
“我和陛下說話,不相干的滾一邊去!”朱棣眼色如刀,竟迫得曾御史一時氣哽,瞪大了眼睛,張口只剩了干咳。
皇帝只得先抬手安撫:“燕王叔……”
“陛下。”朱棣直接打斷了他,“先帝英靈在上,臣自問為朝廷殫精竭慮,矢忠矢信,無愧天地日月!陛下貴為天子,倘以臣有不盡之處,足可行譴發(fā)落,不必諸多試探!”
“哎燕王言重了。燕王是朕的叔父,何來試探、發(fā)落之說?先前遣使,只為先帝遺詔,不可不循也?!敝煸蕿山忉尩?。
朱棣卻不發(fā)一言,沉著臉色,默然行完了稽首禮,便入靈堂準備守夜去了。
曾經的武英殿書房,如今已成了朱允炆的幕府。當日傍晚,幾名親信重臣濟濟在場,各抒己見。
先帝遺詔欽點的兵部尚書齊泰道:“陛下,就今日之事,可見燕王目無尊上,凌躐不馴,異圖已萌,萬不可再姑息了!”
皇帝淡淡道:“燕王哀慟過度,偶有失儀之舉,未嘗不能見諒?!?p> 戶部右侍郎卓敬道:“陛下,無論殿前失儀乃有心或無意,不改燕王其人。其智謀絕倫,并有雄才大略,封國北平更是地勢優(yōu)越,兵精馬壯,金、元均由此而興。燕王經營燕地幾近二十載,民望之盛遠非等閑。臣以為,現(xiàn)下當立刻詔其改易封地,方為良策?!?p> “卓卿以為,燕王當封國何地呢?”
“可將其改封南昌。九藩重鎮(zhèn),同氣連枝,一旦燕藩拔遷向南,不單可教其孤立寡與,亦能敲山震虎。萬一有變,也易于控制。臣所言乃天下至計,愿陛下明察!”
“卓大人之議,乍聽之下不錯,實則有欠考慮?!睆堉疅ê鋈坏?。
“愿聆張大人教義?!弊烤创蟾胁豢欤瑓s硬生生忍住了。
“卓大人或許有所不知,如今應天百姓間盛傳,說陛下皇位還未坐熱,就迫得來舉哀吊泣的親王叔父孤身入宮,毋言扈從了,連儀仗都無。若是這時再起削藩之議,豈不真讓天下人誤會,以為陛下冷酷寡恩、不念親情么?”
“哼!這還不是燕王他放出來的風聲?”齊泰嗤之以鼻。
“張侍郎所言,確當得一思。先帝遺詔有曰,陛下‘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可若因平民無知,誤信坊間蜚語,眾口鑠金,折損陛下英名,則大不值得了?!被实坌母怪弧⑻K虑潼S子澄是有名的儒士,向來最重清譽,此時也插言道。
“黃翰林此言差矣!正因為市井庸愚,只知人云亦云,才看不出燕王險毒用心,大放厥詞,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陛下不可一葉障目,因小而失大??!”
“看來在齊大人眼里,燕王已是反賊無疑了。下官猜測,齊大人應該已手握確鑿鐵證,能證明燕王屬實有謀逆之舉吧?”張之煥道。
“這怎么可能!如果真有實證,你我還用在此費這個口舌嗎?張侍郎這話什么意思!”齊泰怒視向他。
“原來如此?!睆堉疅ú恢檬欠瘢晃⑽⒍?。
“王卿,當日據你在宿州所見,燕王的態(tài)度如何?”皇帝忽然轉向駙馬王寧。他早聽過使臣和張之煥的回報,但一個極盡悚然,一個卻大為不屑,當此場合,他想再聽聽第三人的意見。
王寧面露難色,躊躇了一會兒才道:“……當日燕王確實出言強硬,然而氣宇坦蕩,不藏不遮,所說也是人之常情,并非強詞奪理。微臣是覺得,任誰當此情境,都難免激動一些。燕王既然能只身前來,便證明心中無愧。齊大人凌躐不馴之說,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了。再說,燕王如今富貴已極,又何必異圖呢?”
齊泰挑眉道:“王僉事稱本官言過其實。莫非王僉事能擔保,這次燕王不過發(fā)個脾氣,他日是定不會謀反的了?”
王寧臉色一白;“燕王之事,下官如何能作擔保?齊大人何必強人所難!”
張之煥快速用眼神安撫了一下王寧,道:“誠如黃大人先議,先帝已詔告四方,陛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文武臣僚當同心輔政,以福萬民’。陛下是先帝欽定的真龍?zhí)熳?,天命所在。倘若燕王當真蒙昧良知,興兵謀逆,名不正而言不順,便是借由在北地數十載經營蠱惑民心,除了那些邊民,還有誰會群起而應?”
“正是!臣也認同張侍郎所說,杯弓蛇影,大可不必……”黃子澄道。
“臣以為非也!”齊泰又搶了出來,“未免夜長夢多,臣附議卓侍郎所請,即刻將燕王改封。如今他正在城中,若他順服便罷;倘使不從,陛下可當場拿下,問罪發(fā)落!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命所在,便是親王,那也不得違抗!”
“張卿……文耀,依你看呢?”皇帝從來沒在他這里得到過肯定的答案,一直覺得奇怪——照理,他不應該是最主張削藩的人么?
“陛下,臣有一句話,想要問問齊大人。先帝欽點諸公翊贊機務,是為固保大明江山萬世不易之基。先帝封藩時有詔,‘法古建邦,用臻至治’,令諸王‘勤民奉天,藩輔帝室’。如今先帝骨肉未寒,諸位就要求陛下撤藩改封,莫非是想教萬民看天家的笑話么?既然這樣,何不做事做絕,像曾御史所說,直接拿‘行皇道入,登陛不拜’治燕王大不敬之罪,將他就地誅殺了,豈不更好?”
齊泰氣道:“你這是什么話!世人都道燕王鎮(zhèn)守北境近二十載,有功無過。這次他于眾目睽睽下只身入宮,手無寸鐵,又不可能行刺!為一次登陛不拜,就將一封國藩王治死,不等于昭告天下,此乃欲加之罪么?!”
“好一個‘欲加之罪’!莫非,為一次登陛不拜,將一有功無過的藩王除國,天下人就深以為然了?”張之煥道。
“陛下,臣意以為,削藩可行,卻不可魯莽。先帝遺詔要諸王子在京守孝三年,正是為此計議??!列王諸藩,誰能不忌?究竟夜長夢多,還是來日方長,還請陛下三思而定!”黃子澄順勢道。
齊泰簡直想擼起袖子揍人了?!澳銈儯 焙擦衷撼錾淼?,只知沽名釣譽,就沒一個腦子清楚!
“好了!眾愛卿不必再爭,朕自會決斷。”
皇帝一錘定音,心中暗道——不錯,“仁明孝友,天下歸心”,自為儲君,他苦心經營,才得到的這八個字,無論如何絕不能毀于一旦!
仁智殿靈堂中。
“父王……我們會不會?”聽聞朱棣已經入宮,朱高熾面上自不敢狂喜,拖著尚不靈便的右足疾走而來,要陪父親一同跪席守夜。他一向敏感多思,當然看得透如今情勢,心中著實忐忑。
“不會。”朱棣干脆道,“你們一定會平平安安。”隨后望了眼殿外,在一片誦經梵唄中低了低聲音,“上次為父說過,宮里有些信得過的人,如遇到危險,可找他們商量,你都還記得么?”
朱高熾點點頭:“孩兒都記得。”
“好。”朱棣又瞥了眼跪在一邊正做百無聊賴狀呆呆盯著祭桌上油馃子發(fā)呆的朱高煦,用眼神迫得他直了直身,低頭對朱高熾道,“管好你二弟。他性子暴躁,別讓他不小心說錯了話?!?p> 朱高熾點點頭:“孩兒會的?!?p> “嗯?!敝扉π牢康剌p捏了捏他的肩膀,才發(fā)現(xiàn)當此絕境,這小子居然似乎還長胖了些,不禁心中苦笑。“等父王下次來時,就接你們——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