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恕難從命
大寧,寧王府。
夏日的云朵像抹在空中瓷白的釉,只一眨眼,便輕盈明快地融化。偌大池塘里荷葉澄碧,一盤盤伴著漣漪的蕩擺搖搖微顫。有彎彎的波紋在其間生發(fā)流動,明暗深淺,最終都化于無痕。
許辰道:“殿下,宮里的消息來了。燕王果然入了宮,直到先帝七七已過入葬孝陵,他才離京回藩。為了他的去留,一群顧命大臣吵得不可開交……”
“我猜猜?!敝鞕?quán)向池塘里拋下一撮食餌,看著游魚們花團錦簇地?fù)硐酄帗?,比此刻的蟬鳴還要喧鬧?!坝腥苏f應(yīng)該尋個罪名把他扣下,撤藩除國,有人卻覺得如此用心昭昭,有損我們皇帝的傳世英名。最后,朱允炆覺得還是名聲重要,留著他兩個兒子,仍舊讓朱棣大搖大擺地走了?!?p> 許辰低頭道:“殿下明見千里。”
朱權(quán)冷冷一笑?!翱磥?,他很快要找機會動手了?!?p> “殿下,我們那步棋,是不是該動了?”許辰聲音輕輕,幾乎被池水的喧嘩遮蓋若無。
塘里唼喋的魚群振鰭擺尾,搶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分碎屑,紛紛滿腹?jié)M足般遙遙游開。朱權(quán)收回目光,慢慢轉(zhuǎn)過了臉。
“告訴王翰,他在鈞州親族六十九人,都很好,不必操心?!?p> 洪武三十一年七月,開封周王府二王子朱有爋上疏密奏,稱周王對新帝口出不遜,有逆謀不軌之圖。疏中述稱,王府長史王翰曾向自己密告,周王諸多逾制,不敬天子,并有篡逆之意,欲與王翰參謀。朱有爋起初不信,直至一日,王翰突然狀似瘋狂,當(dāng)眾舉刀胡罵胡砍,甚至自斷指骨,放聲大笑。周王以其發(fā)了癲癥,放其出府養(yǎng)病。可兩天后,朱有爋卻收到了王翰送來的血書密信一封,內(nèi)稱周王舉事在即,自己不得不裝瘋避禍。朱有爋自小受王翰教導(dǎo),深知恩師琨玉秋霜之風(fēng)骨,為此不敢怠慢,特意試探其父,發(fā)現(xiàn)確有其事后,大驚失色,密疏首告,只盼皇恩浩蕩,特赦周王府闔府死罪。
得了密報的皇帝片刻不誤,連夜急召曹國公李景隆突襲開封,逮捕朱橚,將其貶為庶人,徙云南蒙化。
朱橚活到三十多歲,一直是個沒心沒肺的二逼少年。傳說先皇后直到他成婚了還放心不下,叮囑周王妃馮氏對他一定要像兒子似地管教,“披衣杖責(zé)”都沒問題。
此人見血就暈,拿刀就抖,平時除了吟風(fēng)弄月,就是研究藥理、編輯醫(yī)書。先皇拿這個能文不能武的呆兒子沒轍,也不指望他能攘夷安內(nèi),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把他放在了一片升平的中土開封,便有武事,全叫幾個哥哥幫襯。要不是他和朱棣長得還有三分相似,都沒人會覺得這倆是同父同母親兄弟。
連先皇都覺得,其他二十個兒子哪個謀反,他都不可能反。他拿什么反?毛筆還是藥秤?所以連壽辰那次“金匣測驗”都懶得叫他。
偏偏,朱允炆并不這么想。
可憐朱橚這家伙直到上了囚車,都懵懵懂懂,完全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謀反?!
他謀反了?!
怎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自然不知,剛剛十歲的朱有爋對自己偏愛長子朱有燉早有心結(jié),加上王翰多年來的煽動,心中恨意生根發(fā)芽,已長成了參天毒株;他更不知,朱權(quán)自就藩起就步步為營,為扳倒朱棣大費心神。
偏偏燕王府勢如鐵桶,針插不進,纏斗至今,生生一點把柄都沒讓他抓住。朱權(quán)心思一轉(zhuǎn),便把眼光投向了朱棣唯一的同母胞弟朱橚。這個對手果然容易許多,破綻百出到朱權(quán)都有點可憐他了,輕輕松松就將他一舉拿下。
“朱允炆想要名目,本王就給他一個名目。今時今日,我不謀,自有人籌!”
要說朱允炆最恨最忌,首當(dāng)其沖,如何也不是他朱權(quán)。只不過當(dāng)此情境,“藩王謀逆”這樣大罪,不能出自任何言官御史,必須由血親揭發(fā)——親子大義滅親,告父謀逆,多么駭人聽聞!朱允炆絕不會放過這天賜良機。一旦他出手動了周王,朱棣一定不會坐以待斃。只要他下狠心舉旗反叛,接下來就好辦了。
“朱棣,好好地干。這次,可別再讓我失望了。”
朱權(quán)從不認(rèn)為,那位優(yōu)柔寡斷的大侄兒能坐得穩(wěn)天下。本來阿札失里那邊處理尚未收尾,他還想再等上一等——無奈朱允炆削藩之意已溢于言表,被朱棣那么一激,恐怕更加按捺不住。眼看大刀即刻揮下,大寧府穩(wěn)坐前三交椅,他必須借別人的手,給朱允炆先遞個刀。
以他的聰明,當(dāng)然不會蠢到自己出頭。論長論嫡,皇位怎樣也輪不到他坐——就算可以,任他如何粉飾,終歸是篡朝賊子;遺臭萬年的事,朱允炆不會干,他朱權(quán)更不會干。他要做的,是占住大義,秣兵歷馬,關(guān)鍵時刻給朱棣乾坤一擊。
大寧府“帶甲八萬,革車六千”,更兼有泰寧三衛(wèi)一萬精騎兵,軍力之盛,北疆披靡。朱允炆想干掉朱棣,不靠他,還能靠誰?如果這次能與朝廷合兵一舉除了燕藩,可謂一箭雙雕——他一躍成為九藩之首,朱允炆必再不管敢妄提削藩之議;而這赫赫軍威,世人誰能不仰望拜服?
人都道開平已逝,魏國老矣,但從此以后,所有人都會記住他這顆新升的不世將星——寧王朱權(quán)!
齒序、出身不能給他的地位,他都會用戰(zhàn)功來換。從此以后,大明——
就是他的江山!
“殿下?想什么這么高興呀?”
朱權(quán)正在腦中描畫著未來的宏大圖景,不知不覺竟已嘴角含笑。直到被一聲呼喚,才回過了神。
“大夫不是囑咐過,讓你別出來吹風(fēng)么?”他嗔怪道。
“緊張什么?七月的風(fēng)又不涼。況且不是我想吹,是你的孩兒悶壞啦~”張恩靈微笑著走近朱權(quán)身邊。
先皇駕崩、新帝登基的消息過了整整一個月才送到寧藩。還好靈娘的喜脈剛剛診出,不到三個月時間,恰是在閏五月頭懷上的。按制接下來三年孝期,不能行房。這個孩子,來得真太及時。
“可惜先帝和楊妃娘娘沒能知道……”張恩靈一身孝白,輕輕撫摩著被生麻素布覆著的小腹,溫柔如同此刻皎皎月光?!暗钕?,給他想好名字了嗎?”
朱權(quán)深深吸一口氣,望向浩渺夜空。那彎皓月的旁邊,紫微星正晶明閃耀,赫赫煌煌。他知道,他即將到來的孩子,必定也會是這樣,璨然而明亮。
“如果是男孩,叫爍……如果是女孩,便叫星兒吧?!?p> ……
蒙古,和林皇宮內(nèi)。
中臺一架虎皮金漆大椅上,大汗額勒伯克端坐其中。跟前的年輕人面如冠玉,目似晨星,俊美得讓人一見生喜,正是福余少主穆華伊。
“稟陛下,如今燕王府的徐天晴已憑著三段印文,找到了寶藏所在。若不是路遠迢迢,老皇帝又剛剛駕崩,燕王暫時沒空自顧,只怕早就打點行動,赴不兒罕山掘?qū)毩?!?p> “哦?”額勒伯克的四方臉龐上憂色隱隱,修目闊唇都抿成了一線,“他們真的說、說是在不兒罕圣山?”
“不錯!臣想著,不兒罕圣山是神元皇帝長眠之所,要說成吉思汗陵寢與寶藏同在一處,確實有可能。但那個徐天晴心狠手辣,發(fā)現(xiàn)臣暗中查探,怕臣知道的太多,就想滅了臣的口。臣無能,勉強才從宣化逃了出來,無法繼續(xù)追查下去……寶藏更細(xì)致的所在,便無從知曉了?!?p> 額勒伯克緩緩松開緊握圓雕龍頭扶把的五指。還好穆華伊知道得尚不詳細(xì),不然成吉思汗寶藏的秘密落于外人那里,他就是再喜歡器重他,也不得不殺之安心了。有了余地,額勒伯克思慮也松泛了些許。
“徐天晴、徐天晴……”乍聽這名字莫名耳熟,他回憶再三,忽然靈光突閃,而后,不禁心驚肉跳,“那個徐天晴,今年是不是十七八歲,能通鳥獸言語的?”
穆華伊不知她的大名已經(jīng)響到連遠在和林的大汗都有聽聞,心中暗喜,進一步道:“正是她!這妖女身負(fù)異能,狡猾無比,更可恨的是,還有過人的運氣。陛下,要再不出手阻止,恐怕寶藏就要被他們燕王府搶先奪去了!”
“居然是她……居然是那個小妖女……”額勒伯克囁嚅著,莫非冥冥中真有上天安排?“徐天晴那里,你不必再打探了,免得弄巧成拙。阿赤烈人呢?你說這個徐天晴曾經(jīng)潛入兀良哈部,女扮男裝做他的隨從,那他和這小妖女應(yīng)當(dāng)很熟識了?”
“熟識是熟識,可阿赤烈的性情陛下也清楚,他的心思瞞不了人。對著徐天晴,臣擔(dān)心沒等查出什么來,他倒先給人套了話去?!蹦氯A伊自不敢說,阿赤烈早就被那妖女迷得暈頭轉(zhuǎn)向,就是大汗親自出馬下令,要他對付她,只怕他也能斷然回絕。
“嗯……”額勒伯克皺眉點了點頭,揮揮手道,“你先下去吧。那個朱權(quán)也不是省油的燈。你這次回去,切不能讓他起了疑心?!?p> “臣領(lǐng)旨。行事定當(dāng)一切小心,不負(fù)大汗期待!”
穆華伊走后不多時,鬼力赤闊步進了殿中,行過了禮,便道:“陛下派人急召臣來,莫非有什么大事吩咐?”
“說大不算大,說小也不小了。”
待額勒伯克說完,鬼力赤呆了許久,才重復(fù)了一遍:“陛下是要臣……去北平捉拿燕王府的妃子,那個徐天晴?”
“嗯,沒錯。這妖女懂得妖術(shù),一張嘴就能迷人心智。待你擒住了她,立時割了她的舌頭,帶她來見我。要是中途她有所反抗或顯意逃脫,不必手軟,直接殺了就是!”額勒伯克道。
鬼力赤睜圓了眼,殺了她?說得倒輕巧!他做夢都想殺了她!可情況是,原本就打她不過,如今她回了燕王府,還有燕王撐腰,便是明槍暗箭都用上,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則——他拿什么擒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