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四章 Keep on keeping on(繼續(xù))
天晴沒有像朱棣所主張的那樣在后方休息一段時間,謝絕了朱高熾的安慰和提議,同尤力星夜兼程,一起返回燕軍山東行營。
自從櫟林那次傾談,尤力已經(jīng)清楚了解了天晴的偽裝身份,雖說覺得她和朱棣能做這么長時間戲?qū)崒俨灰祝珔⒖甲约褐暗慕?jīng)歷,倒也不覺得有那么不可思議。
“只是,你爹七七還未過,為什么你要急著趕去和殿下匯合?莫非你知道那邊會出什么事么?”尤力問。
天晴雖然和他“相認”,但畢竟尤力與朱棣相處十數(shù)年,二人積累的感情不是靠她一句“我認識你家姐”能比的。上次的談話他也已清楚表明了立場,如果必須做出取舍,天晴還真沒把握他肯定會選自己。
她不能冒險。
“上次我問你平行宇宙的時候,你說你實驗過兩次,結(jié)果并沒有發(fā)生可見的改變,是嗎?”
“是的?!庇攘c了下頭,“甚至,我嘗試改變歷史的行為,似乎反而促成了歷史。在這之后,我就不敢再違背‘常識’做事了?!?p> “所以你才會說,‘錯誤也是正確的一部分’——諾維科夫自洽性原則,因為你當時犯的錯,恰恰應(yīng)和了你所知道的歷史,對吧?”
尤力嗯了一聲。“如果這是我所能存在的唯一宇宙,我就不可以再蓄意去破壞它。因為很有可能,它是我所能把握住的唯一現(xiàn)實了。我必須,也只能做好自己的分內(nèi)事。”
他在,他做。
她在,她做。
這是他的現(xiàn)實,也是她的世界。
如果只有眼前一條路,那就只能盡全力走下去。
她已經(jīng)不可以揮霍……
不可以再迷茫了。
“需要多久呢?”天晴忽然道。
“???”尤力完全不懂她的突發(fā)奇問。
“朱棣靖難從開始到結(jié)束,花了多長時間?”他是純正的現(xiàn)代人,學(xué)過歷史,應(yīng)該有印象吧。
“呃……”尤力在馬上做了一個摸腮思考的動作,“大概……幾年吧?”
“七八年也是幾年,兩三年也是幾年?!碧烨绨櫫税櫭碱^,“你是忘記了,還是怕有干預(yù)后果,不敢說?”
尤力猶豫了一下,道:“第二種?!?p> “怎么感覺像第一種啊……”
“咳咳你突然問我,是因為跟你這次回去有關(guān)?戰(zhàn)爭要結(jié)束了?”尤力眨了眨眼,很快搖頭,“應(yīng)該沒有這么快啊。”
“我沒那么樂觀?!碧烨绲溃安贿^留在北平,只會胡思亂想,不如做點有用的,讓他早點贏了?!彼Я艘ё齑剑斑@樣才能少一些像我爹那樣的犧牲者。”
此時朱棣大軍銳氣正當,一路南下追擊李景隆。后者棄守德州,到了濟南,一回頭見遠處又是敵軍萬馬齊奔的煙塵,不敢再等,復(fù)往京師奔逃。
天晴自不能告訴尤力,彭衛(wèi)志趁慶壽寺為爹“三七”放焰口布施,混入僧侶之中,告訴了她一樁大事。原來彭師父與爹早有協(xié)議,所以爹才要急著把她送走。作為合作的條件之一,白蓮教中壇悲無堂得了大護法親令,要護送爹的小孫子繼祖往西邊去避難。
本來一行人都已逃到了呂梁,可帶隊的唐覺中恰是濟南人士,知道濟南水陸要沖,乃兵家必爭之地,朱棣一旦打下德州,下一步定是濟南。唐覺中本家早已遷走,可尚有不少親族留在城中,心中實不忍見好好的家鄉(xiāng)慘遭蹂躪,便折回來想要幫忙守城。
哪知繼祖那小家伙聽見了他和眾人說話,居然偷偷跟著押糧車跑了回來,說要學(xué)祖父和他爹,做一回平虜將軍,給常家門庭掙回榮耀。前腳繼祖剛到濟南,發(fā)現(xiàn)不對的胡氏等人也追了過來,后腳朱棣就破了德州,大軍圍城了。原先負責(zé)接應(yīng)的白蓮教眾趕忙飛速報信,還喬裝留在北平的彭衛(wèi)志得了消息,立刻來找她應(yīng)對。
他曾相求她照顧瑞安,如今她爹常遇春在戰(zhàn)爭中身隕,如果她的侄兒再出事,只怕她一輩子都不能心安;而一旦被她發(fā)現(xiàn)他曾知情不報,害得常繼祖在亂城中枉死,她肯定也不會再遵守前約,甚至可能在憤怒驅(qū)使之下,將仇恨報復(fù)到無辜的瑞安身上。這是彭衛(wèi)志無論如何不愿見到的局面。
天晴甫一得信,便知不好。
白蓮教和爹密謀的事當然不能宣之于口,但就算用別的理由向朱棣包圓了繼祖為什么這個節(jié)骨眼上會出現(xiàn)在濟南城里,恐怕他也不會投鼠忌器。
她見過他如何對待那些反抗他的人,張昺、葛誠、宋忠、卜萬、耿炳文……太多太多了……對于朱棣可能的仁慈,她已經(jīng)不抱任何信心。她甚至可以想見濟南城破之后的慘狀,繼祖和母親相摟在一道,兩人身軀被彌散的煙塵覆沒,僵硬冰涼一動不動的情景,那么真實地浮現(xiàn)在她眼前……
所以她一刻不等,火速要鄭尤力陪她同往前線。
要想救下爹的至親,只能靠她自己了。
就算要了她的命,也不能再讓爹的骨血有事!
……
金陵。
李景隆雖然無能又無用,卻也知道以如今局面,靠瞞靠騙再也行不通了。便是他舌燦蓮花,畢竟從前線逃回來的不只他一人,御史臺那群老家伙也不是瞎子,無可奈何下,他只得如實將前方戰(zhàn)況上報天聽。
“陛下,李景隆身為平燕元帥,出師無紀,遇戰(zhàn)即逃,其罪不可逭,當立斬以正法!同時,陛下須遣使至山東,與燕王求和……”得知情勢,方孝孺幾乎沒有猶豫,立刻向皇帝諫言。
“荒唐!”先是殉葬,后又削藩,如今他這新皇帝在宗室面前可謂如履薄冰,若這時再嚴懲了身為外戚之首的李景隆,接下來他還能靠誰去?真讓齊泰一幫書生帶兵作戰(zhàn)嗎!“逆賊朱棣,一直假借鋤奸扶正之名,索要朝廷重臣要員——這時若遣使跟他求和,他豈不真以為朕怕了他!”方孝孺是先帝在時就多次夸獎過的大賢,加之張之煥這一層關(guān)系,朱允炆對他一直十分尊重,這次卻不等他說完就高聲打斷,臉色鐵凝,可見心情真真已差到了極點。
本來情勢根本不至于如此。都怪耿炳文那個老家伙,打仗不行,造謠生事倒是一等一的本事——居然讓真定軍中傳出朱棣有神佛保佑、傷之必遭天譴的奇談謬論!
還有什么“朕絕不殺皇叔”,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想出來的?!他怎么可能說這樣的蠢話?!
他只恨朱棣不能死得再快一點?。?p> 張之煥出列道:“陛下,議和之事,未必不能施為。齊大人、黃大人均是朝中股肱要臣,當然不能任燕賊折辱,求和之舉僅為麻痹燕賊,只需面上罷免,拖延時間,直至王軍重整兵馬,再派新帥赴任救援。不然,濟南已勢如危卵,一旦燕賊強攻,數(shù)十萬黎庶何以相抗鐵騎之師?必遭生靈倒懸之苦!倘若泉城真被逆賊所攻陷,其進可南下而取,退可畫疆自圖,屆時若再提求和之事,卻是授之以柄了。陛下仁德圣明,如何忍心坐視燕賊肆虐,教濟南百姓束手待斃、橫遭屠戮?”
“說來說去,求和終是緩兵之計,如果他不肯緩呢?如今濟南城中只剩了一個盛庸,帶著四萬殘兵,又能守到何時、拖到何時?”朱允炆連連搖頭,只覺得這一場征戰(zhàn)真是荒唐透頂。張文耀說的沒錯,濟南當于南北要沖,朱棣肯定不會客氣,勢必不計代價也要將它拿下了;難道他派個使者,朱棣就會給個面子,攤手不要了嗎?
“陛下,臣倒以為,以一月為期,濟南一定守得住?!睆堉疅ㄌ鹧劬Γ⒁曄蛩?,“一月之后,才是勝負的關(guān)鍵!”
“你肯定濟南守得???”朱允炆坐直了身體,微微前傾,“何以見得?”
“因為濟南,不止一個盛庸?!?p> 存義坊,方宅。
“文耀,陛下若想得岔了,你當以正理勸之,萬不該以言辭相激?!泵鱾慅S中,方孝孺嘆道,“李景隆闖下那般彌天大禍,兵敗喪師,棄部潛逃,陛下卻只罷其帥職,未見絲毫嚴懲;可要說體諒勝敗乃兵家之常,平安力抗燕師,只因一擊不利,陛下就將他投閑置散,其謬實大矣!一個一戰(zhàn)不勝的將軍,難道能與一個屢戰(zhàn)屢敗、葬送王師數(shù)十萬軍馬的主帥同罪?如何眼見陛下做此誤裁,你竟毫無異議?
“為師當初就說過,李景隆并非元帥佳選,可你受徐三郎之托,不愿出言舉薦魏國公徐輝祖,只聽任陛下決斷。當時你說不知李景隆竟昏庸至此,便也罷了……哎!可如今,怎能還推聾做啞,掩過飾非!”
“恩師莫動氣?!睆堉疅ń忉尩?,“學(xué)生并非為自己掩過。陛下為東宮儲時,便以黃寺卿為良師益友,李景隆由其舉薦,陛下最念舊情,想來必不愿因此苛責(zé)于他?!崩蠋煘槿饲辶羷傊?,若他這時說破皇帝對外戚的政治倚賴,可以想見又是一場“死諫”風(fēng)波,張之煥索性避而不言?!爸劣谄桨?,學(xué)生曾聽陛下說起,似乎他之前也被陛下委以過重任,卻教陛下大失所望了……”
“無論陛下如何失望,既然其過人所未聞,就證明并非攸關(guān)國體的大誤??蛇@次李景隆兵敗如山倒,弄得朝野震動,物議嘩然,已是天下皆知的大錯!當年梁武便因任人唯親,賞罰無章,終至侯景之亂。此時平燕事急,陛下更不該徇情而枉法,‘攘外必要先安內(nèi)’,這才是你該勸的道理??!”
“恩師所言極是。不過依學(xué)生見,陛下徇的,倒未必是親情?!睆堉疅ù瓜旅佳?,“陛下為皇儲時,煩惱諸藩財雄勢大,進逼甚甚,曾得老師建言減征江南賦稅。而當時出面為陛下經(jīng)營、充盈內(nèi)廩的,正是曹國公,如此才讓陛下得以與各路藩王相持數(shù)年,不至處處被動。想來正是念著這一份情義,陛下才對公爺這般寬仁?!?p> 方孝孺揮了揮手,道:“你不用替陛下說好話,寬慰為師。陛下的品性,為師何嘗不知?陛下修刑律、減稅賦,寧屈國法,不忍以法病民,寧闕儲積,不忍以斂妨農(nóng),這正是一位明君的器量。但過柔則靡,唯有剛?cè)岬弥?,才是為君之道。為師當初策對,也是出于公心,希望陛下剛自柔出啊?!彼嗔巳嗝夹模行┏顟]地道,“文耀,近日里,我見你總有些心緒不寧。你原不該是這樣曲迎上意的性子,怎唯獨一到伐燕之議,主張就全然激進起來?昔日燕王赴京,為師問過你,是否同他接觸過,你都一一置否。難道——你是為上次武英殿錯放了那王次妃?還是,為你父親的事?”
“老師明見,學(xué)生所言所行,亦是出自一片公心?!?p> 張之煥低頭而禮,恭敬誠懇。
……
“好了,坐吧?!?p> 武英殿偏殿內(nèi),皇帝指了指右首賜座,對眼前剛剛平身而起的布衣年輕人淡淡道。
“草民不敢造次?!蹦侨诉€是維持著垂手而立的站姿,低頭一動不動。
“算了。”皇帝冷冷笑了一聲,“你就是云南沈氏的當家人,沈昂了?你們?yōu)趺⒉砍隽四敲创髠€人才,沐晟都不覺得該親自來和朕說一聲么?!?p> 沈昂躬身至地,一副誠惶誠恐的面貌:“皇上明察,沐府同沈家,都是被那妖女和燕賊蒙蔽欺騙,才弄至這步田地!如今安南蠢蠢欲動,邊陲尚需整飭,沐侯爺雖說急于向皇上剖白,卻不可擅離職守,這才派知道詳情的草民來面見天顏,剴切進陳。望我皇明鑒!”
“詳情到底如何,你細細說來吧?!被实鄣馈?p> “是。稟皇上,當年麓川思倫發(fā)叛亂,燕賊受先帝之命助兵討伐。那一戰(zhàn)后,沐府上下皆深感其恩情,繳獲的各種珠寶金石、男女從奴,除了上送京城皇庫,都悉數(shù)贈給了他……”沈昂道。
“陛下時間寶貴,你開宗明義吧?!睆堉疅ㄔ谂郧迓暣驍?。
“是,是?!鄙虬罕凰淮撸焖僬f完前情,進入了正題?!熬褪窃谀菚r,那燕賊見到我烏芒苗寨的圣女果爾娜伊朵,就指明要我等將她獻入王府……”
“你說的這果爾娜伊朵,不就是燕王次妃徐天晴嗎?”皇帝道。
“非也,非也。皇上有所不知,就在我等為果爾娜收拾預(yù)備北上之時,果爾娜突發(fā)暴病而亡,恰恰這檔口,那和她容貌相仿的徐天晴就跑了出來!我族上下正憂愁燕賊心狠手辣,不知如何向他交代,一見這徐天晴,立刻視她為大救星,苦口勸求,只盼她肯代果爾娜去王府享富貴??扇缃裣雭恚@妖女怎么不遲不早,偏偏這時來到云南?
“很可能果爾娜會暴病,也是她一手所為,就是為了制造可乘之機,與那燕賊蛇鼠一窩,狼狽為奸!卻要將這大逆的罪名嫁禍給沐侯,嫁禍給烏芒部和沈家?。 鄙虬旱?。
“你口口聲聲說被嫁禍,喊冤枉。就算這個假的果爾娜不是你云南人士,難道那個沈智也不是嗎?”皇帝問。
“沈智登籍在冊,確是我沈氏子弟不錯,可這蘇集商會的沈智,卻分明是個冒牌貨!草民見過他的畫像,除了年紀相若,與我家小堂叔沈智,再無半分相似之處。草民的小叔,多年前就訪道尋仙去了,如今是死是活,連家鄉(xiāng)人都不知曉。草民斗膽猜想,或許這假沈智也是燕賊另找人假扮的。云南地處偏遠,消息閉塞,中原發(fā)生了什么事,沐侯和沈家又如何得知?這才讓他們瞞天過?!?p> “你說蘇集商會的當家是冒牌的,可朕派人查過,他分明有你沈氏傳家的琉璃寶佩作信物,普天之下,獨一無二——你又怎么解釋?”
“琉璃寶佩原是沈家之物不錯,草民的姑母余氏嫁入沐府時,帶來云南做了嫁妝,之前惠襄公隨身佩戴了多年。那日被燕賊看到,愛不釋手,弄得惠襄公大不好意思,便贈予了他。他自是知曉那本屬沈氏之物,一拿到了手,便使人假冒沈家子弟,打入商會,為他謀事。如今回頭一看,這分明悉是燕賊一手炮制的陰謀??!”
“無稽?!被实鄢饬艘宦暎沙烈髌?,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一旁,“文耀,你怎么看?”
“回陛下,微臣以為,如果那徐天晴和逆賊沈智確是云南沈家的人,他們在外大行悖逆,與他們牽連甚深的沐府和沈家卻至今不藏不遮,束手就縛,確實不合情理??商热粽f,他們是因為全不知情,未察覺到自己已遭利用,才處處被動,倒能說得過去。先前微臣聽蘇集商會付惜敏所陳,情況與沈昂所言無差,兩相尚且可對得上?!睆堉疅ǖ?。
皇帝點點頭。自那次之后,蘇集商會確實一直對他感恩戴德,尊奉不二,付惜敏也是乖覺又大方。朱允炆對沈氏這般的商賈,原也不像祖父那樣心無好感。
“此事尚未了斷。待查清后,實情若確如你所陳,朕必不會讓沈氏和沐晟蒙受不白之冤。但你們忠心幾何,可不是光憑嘴上說說就可算的?!?p> “皇上圣意,草民恭領(lǐng)!”
待沈昂一走,皇帝問:“文耀,上次朕問你心中新帥的人選,你卻欲言又止,是否為了你的老師方先生,不愿與他齟齬,你才閉口不言了?”
張之煥笑著微微搖頭:“臣閉口不言,為的不是老師,卻是陛下了。”
皇帝面露不悅之色:“朕與你相識多年,你竟把朕當成不肯納諫的昏君?”
“正因相得多年,深知陛下虛懷如谷,臣才不愿輕言,必要三思之后,方敢獻芹,以供陛下察納?!?p> 皇帝聽得大樂:“別拍馬屁了,說吧!”
“臣心中的人選,正是……”
西直門外,沈昂等候許久,見到張之煥出來,立刻上前致謝:“張大人仗義直言,草民謹代沐侯,不盡感激!”又輕聲道,“草民先前承諾之事,定當踐行,還請皇上與大人寬心!”
“本官不過就事論事,不曾偏幫于誰?!睆堉疅ㄋ坪鹾懿粷M他這種大庭廣眾亂表親熱的舉動,退開一步,冷淡道,“待燕賊一平,陛下便將祭告祖廟,大赦天下。屆時,沈氏一族能不能重返故里,還要看沈公子的表現(xiàn)了?!?p> 沈昂暗暗咬牙,這兩面三刀的小白臉,收了我的消息,此刻倒翻臉不認人了,待我攥住了燕王和那妖女性命,看是誰求誰了!面上微笑禮道:“草民自當全力以赴,必不令族中父老和張大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