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念之戰(zhàn)
平安屏息凝神，只消一勾手指就能要他死在當(dāng)場。以兩人之間的距離，任朱棣反應(yīng)再是敏捷也避不開這次攻擊。就算他閃躲，這箭毒木經(jīng)過反復(fù)萃取，見血封喉，只要擦破皮膚，就能要他的命。
“認(rèn)命吧！”
離平安發(fā)動連一個眨眼都不用，朱棣知道避無可避，若沖上去對抗更是找死；想以手中劍將來矢拍飛，他也只有不到五成把握。朱棣飛速思考著還有什么能讓平安忌憚，哪怕爭取一息的時間相持也好，正要開口……
林中忽然傳來一陣突兀的怪響，像是野獸的悲鳴，又似是樂器被隨意撩撥后發(fā)出的一串雜音，高亢而刺耳。群鳥紛紛受驚般飛散而出。
“呃？！”這匹坐騎是平安最珍愛的烏云騅，剛滿十歲，卻已陪他征戰(zhàn)多年，出生入死視之等閑，再殘酷的戰(zhàn)場，從無失蹄怯縮之事，不然也不會得平安如此喜愛。雖然這次為了喬裝燕軍騎兵，給它染了雜色，弄得灰頭土臉，可寶馬的神駿之處是不會變的，哪知此時竟著了魔一樣不聽他命令，揚蹄人立而起。朱棣卻似早有預(yù)備，就勢松鐙跳下了馬。
平安未及反應(yīng)，突如其來的變故迫得他狼狽栽地。為防毒弩被誤觸傷到自己，他只來得及將袖弩拋出去，再以手撐地已是晚了。只聽右肘咔啦一聲，平安酸痛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好在他毅力驚人，眼看自己就要受辱被擒，忍著劇痛依然利落爬起，返身跑進林中。
這下必是朱棣的援軍到了，那他的部下也該就在不遠(yuǎn)。包括何福陳暉在內(nèi)，幾個大將和他的親隨都知道這次偽裝偷襲計劃。只消找到了隊伍，就有人可以掩護他撤離。
“喪家之犬，還想跑哪兒去??！”只聽得一聲長嘯，朱高煦與眾將從林間風(fēng)馳而出，把朱棣掩在重陣中。燕騎兵如同鐵蹄鋼刃的洪流，勢不可擋地向接應(yīng)平安的人馬絞殺過去。
平安偷襲不成，又與成功失之交臂，手肘早已骨碎，腦門上密密麻麻都是因疼痛而溢出的汗滴。此時別說拿兵器了，就是騎馬握韁都已艱難，如何能再調(diào)度指揮？只得攀附馬背，倉皇而退。
燕軍越殺越勇，前后斬殺王軍兩萬余人，又有不少人為爭河南撤溺死水中。尸體堵塞水道，河中一時為之?dāng)嗔鳌Ｍ踯妼㈩I(lǐng)丁良、朱彬也成了俘虜。正此時，徐輝祖率部趕來增援，何福等人終于得以掩護平安過橋，退回南岸。燕軍一旦追趕過河，攻守之勢瞬逆，朱棣為此急急鳴金下令收兵。兩軍再度隔河相持。
五日之后。
“斥候探到他們糧食確然已盡，昨日今早，都瞧見好幾隊士兵往山上去采野菜野果。估計還再要個三五天，后繼糧草才能到?！敝炷艿?。
“可眼下天氣越來越熱，這幾天還下暴雨，濕氣薰彌。咱們的軍士都是北方人，天寒地凍是不怕，一受了暑氣，那真是路都走不動啊……聽劉大夫他們說，又有不少人病倒了?！瘪R云道。
“讓劉齊望和軍醫(yī)們都多看顧著些，絕不能引起疫疾。其他的，總可解決?！敝扉Φ?。
“殿下，末將有個提議。睢水東畔平野開闊，且二麥將熟，糧食充足。不如咱們渡河，擇地駐營，既可休息士馬，也可觀望敵軍動向。”都指揮朱榮道。
朱棣沉吟片刻，緩緩說出了顧慮：“一旦渡河而退，軍心懈怠。況且敵軍糧餉應(yīng)該已達淮河，如再耽延下去，讓他們得了接濟，軍勢復(fù)振，我軍便難以與之久戰(zhàn)了。眼下應(yīng)該乘其饑疲，截斷糧道，使之坐困難行，不戰(zhàn)而亦可屈之。”上一次他痛下血本，居然都沒能擒住平安，心中尚存不甘。這幾日兩軍間互有試探，均是些小打小鬧的擦戰(zhàn)，朱棣一直在醞釀謀劃著挽回之策。
“但——如今畢竟是我方深入，無論糧餉還是后援，南軍都占著優(yōu)勢吶……”
見眾人有躊躇退怯之意，朱棣剛想再說兩句好話鼓舞軍心，朱能一拍大腿道：“末將也覺得殿下之議不錯！想當(dāng)年，楚霸王項羽百戰(zhàn)百贏，最終呢？兵敗烏江！漢高祖卻一勝而定天下。這時耶命耶，本就不是光看情勢可斷言的。況且自殿下舉兵以來，大捷接連，眼前只這點小挫，何足在意~咱們就聽殿下的，先整兵前進吧！”
眾人聽朱棣與朱能都這樣說，一時都不作聲。朱棣深知若他們心中有怨而不言，陽奉陰違，只有壞事，便耐下心道：“諸君若有異議，本王不愿勉強。如此，欲渡河者從左，不欲者右。諸君按所欲列位，順從己心即可。”此話一出，朱能及其他幾員猛將立刻站右，卻也只寥寥數(shù)人，余下大多站左。就連袁融、李遠(yuǎn)幾個都站在當(dāng)中，左顧右看，一副難以決斷的樣子。
朱棣見狀冷笑一聲，道：“不問尚且不知，本王竟已讓諸君如此灰心。諸位便隨意而為，自行渡河去吧！接下來，本王自己領(lǐng)軍征進，就不勞煩諸位出力了！”在場眾人多是武夫，哪來那么多花花腸子？本以為真的只要“順從己心”就可以，如今見朱棣發(fā)怒，一時都不知所措，噤若寒蟬。
此時袁融出列抱拳道：“末將等原先覺得，殿下和幾位將軍的話各有道理，一時也度之不徹。如今既然已明殿下決意，末將等切切跟從就是！”說著和李遠(yuǎn)一起站到了右邊。
原先就站在右側(cè)的阿赤烈、火耳灰哲等人大笑著將他們抱住，拍肩調(diào)侃?！氨緛砗煤玫模齑蠊诙际窃蹅兊?，你硬要來分！”“這點便宜都不肯讓咱們占？你也渡河收糧去啊！”
站左的原都是謹(jǐn)慎持重的漢將，被朱棣一嚇，又見這些番將都力挺進兵，自己要再堅持渡河回退，太也孬種，只怕忠心都要被王爺打個問號，于是或徹悟或認(rèn)命，也紛紛站到了朱棣一邊。
朱棣終于會心笑起：“能得諸君如此齊心，天下又有何難不克？敵軍如今糧草吃緊，必要移師就糧，我軍只需躡行其后，以疲敵之計，便可讓他們不戰(zhàn)自潰！”
接下來幾天，眾將依計而行，率手下輕騎輪流分出，白天擾亂王軍樵采，夜間偷襲敵人營地。平安等人日夜不得休息，還不得不被迫分兵護糧。
深知此計對敵我雙方都難以久持，而燕軍遠(yuǎn)離故土，更不占優(yōu)，進入四月下旬，平安估算徐輝祖和何福接應(yīng)糧草即歸，與陳暉率師移至靈壁，因地利導(dǎo)，掘深塹筑高壘，意圖以消耗戰(zhàn)拖垮敵人。
又三天之后。
“朝廷本來支運了十萬石軍糧，可如今這個數(shù)，怕是連一萬都不足了?！闭f起這一出，陳暉臉色灰黑。眼下他和平安協(xié)力守寨，這次魏國公和何福受命押運，前后帶了六萬騎兵步卒，不想?yún)s還是被朱棣沖了個七零八落。
“啐——真他娘的晦氣！”何福拍腿罵道。
昨日，本軍大隊都快到了靈壁，半路卻遭遇了燕軍一支籌糧小隊。那領(lǐng)頭的一見魏國公徐輝祖就跑，徐輝祖帶了五百精銳當(dāng)即直追。這便也罷了，他何福手上畢竟還有六萬人馬，就是敵人使調(diào)虎離山計，不還有他這只豹子么！
哪知徐輝祖前腳還沒走遠(yuǎn)，后腳朱棣就親自帶了一萬人馬從兩邊小山奔瀉而下，沖陣的幾個韃子勢如瘋牛。燕軍以久蓄之兵攻積疲之師，簡簡單單就把他們隊伍一分為了三。平安在瞭樓見到情況不好，讓陳暉幾乎傾巢而出去奔襲救援，這才稍稍退了朱棣的猛烈攻勢。
就在這時，那個小雜種朱高煦又跳了出來，帶著近三萬的人馬，與朱棣又來了一出合兵聯(lián)攻。他們眼看著能隨陳暉殺回大營，隊伍又被左一波右一波沖散，手下一個個不是成了刀下亡魂，就是逃一樣崩潰回營。他何福護著剩下的糧餉，好容易才全頭全腦退入到了大營中。
要魏國公沒抓住那個誰，這趟可真他娘的完敗！
可話說回來，就是抓住了那個誰，又怎么樣呢！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朱棣退軍嗎？可笑那個什么侍郎大人，還口口聲聲說她定能派上用場！一個女人，能派個什么用場？還是個鬼里鬼氣的妖女，依他看——不如早點殺了省心！
然而他區(qū)區(qū)一個衛(wèi)指揮同知，又是剛從云南調(diào)來的“外人”，說話又能頂什么屁用了？
何福越想越糟心，偏偏平安心情比他還壞，說話間更帶了幾分出來：“原本糧草已經(jīng)見底，就等著這一批送到，還能和燕王多耗些時日?？涩F(xiàn)在總共一萬石的糧，先不說戰(zhàn)馬的草料豆料一天十斤起板，這里十萬張嘴，一人一天就要吃掉一斤的糧，諸位算算，咱們能撐到什么時候？”
平安因上次斷了手臂，沒那么快復(fù)原，現(xiàn)在仍舊牢牢拿扎布吊在脖子上，不然只怕這時還要來個“憤而拍案”。眼看他這怨氣四溢的樣子，徐輝祖臉色也不太好，道：“但這么固守不是辦法，這兒又非屯田所，也不會自己變出糧食來。不如至淮河一帶集糧吧！那里還有護城軍駐守，眼下正是冬麥?zhǔn)粘傻臅r候，虧得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倉廩豐實，總能借到一些陳的?！?p> “可燕王的人現(xiàn)在還守在營門，咱們一旦拔營，他們立刻知曉。他慣會乘人之危，敵進我退，豈不又要給他痛打了么？”陳暉一想起朱棣的陰招來就頭痛。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依本將之見，擇日不如撞日，宜早不宜遲，我們明后就拔營。現(xiàn)在是朱棣他想耗，我們偏給他來個快刀斬亂麻！”平安道。
“此法倒可施為一番?！毙燧x祖點頭接上?！暗螘r退，怎么退，誰領(lǐng)軍，誰斷后，剩下的糧草如何保護，無一不要好好計議?！?p> ……
此前一天。
“就給我五百騎兵，我去誘敵?！碧烨绲?。
“這次對上的前鋒不是何福便是徐輝祖，你絕討不到什么便宜?！敝扉Φ馈Ｋ麄兛刹皇抢罹奥∧菢拥睦C花枕頭。徐輝祖就不用說了。“何福此人急躁好進，不堪托付大任，武藝卻很是不錯，要發(fā)起瘋來，千百人都擋他不住?！?p> 何福是年初隨押送周王的云南大隊進的京，因為此前多次與同軍相爭，長時來一直為沐晟不喜；但他手上功夫和打仗本事確實出色，早年在麓川之戰(zhàn)就盛名在外，為此這次他才被朱允炆特地點名入京。
天晴笑了一聲：“我又不是真去和誰打架的。只要對方按捺不住來追，我軍再從左右翼分兩股突進，把對方截成三段，陣型沖散，首尾不能救應(yīng)，此計自然能成?！敝钡秸f完，她才把目光從輿圖掃向朱棣，“殿下不這么以為嗎？”
朱棣當(dāng)然這么以為，連計劃也與她的異曲同工——敵眾我寡，非借地勢奇襲不能得勝?？稍谒瓉淼脑O(shè)想里，去誘敵的絕不該是她。
“我去引他們！”朱能凝視片刻，一彈輿圖，抱胸道，“五百騎兵足夠了。大人你畢竟是金枝玉葉，做誘餌太冒險了！再說，也沒有讓婦人家去沖鋒陷陣的道理??！”
“在他們眼里我不是婦人，是妖女，是讓南軍大吃過苦頭的戰(zhàn)局變數(shù)。我去誘敵，比任何人都有效——即便對方知道是計，也很難忍住不追；況且魏國公抓了我，還能還皇帝一個交代呢！如果他面對的是朱將軍或是其他人，就未必有這個沖勁了?！?p> 眾人知她這番話聽得自大，卻說得在理，一時紛紛默然。朱高煦、尤力和袁融幾個也不吭聲，均用余光暗自脧察朱棣的臉色。半晌，朱棣才開口道：“讓阿赤烈領(lǐng)兀良哈兩千鐵騎助你?！边@樣最保險，即便她撤退不及陷入敵陣中，或者情況有變，阿赤烈定能護住她周全。
“不用?！碧烨缏曊{(diào)不高，卻字字堅決，“兀良哈衛(wèi)鐵騎都是精銳，阿赤烈更是能以一拼百的強戰(zhàn)力。我們本來兵寡，氣勢尤為重要，只有用蒙古騎兵突進，才能最大程度震懾對方，打亂陣型，讓敵軍望風(fēng)潰散，是故一人一馬都不能浪費。我扮作籌糧隊，只要用親衛(wèi)騎兵即可。待你們突進成功，我再繞道回馬形成夾擊——勢必能如殿下所愿，打得對方一潰而散！”
……
“殿下到底在顧慮什么？”
朱棣最終沒有同意她的見解，遣散了眾將，只說要再作考慮。天晴實在無法理解，索性留下追問。
他能顧慮什么？自然是顧慮她。自馬三保從云南回來之后，她提出的戰(zhàn)術(shù)越來越激進，已經(jīng)超出了破釜沉舟的范疇，簡直就跟上趕著送死沒兩樣！
他都不記得自己否決過她多少次，可她卻從來學(xué)不會死心。
“你用的方法，全都太冒險了?！?p> 天晴輕輕歔了一口氣：“說之前我都是算過的。這法子看似冒險，但退一萬步，就算不成功，也絕不至于讓本軍元氣大傷，于殿下不過折損五百騎兵，也并非最精銳的力量。只要主力仍在，殿下就還能反扳……如今道衍大師為協(xié)助世子回藩，鼓舞士氣的事只能自己來做了。上次為渡河與否的事，諸位將軍已存了心結(jié)，至今都沒能好好了斷。殿下非常需要這場勝利，來穩(wěn)固軍心?！?p> “對，我需要！可弄不好，你會死！最壞情況會如何，你當(dāng)真一點都不清楚嗎？”
“我清楚啊，我也不是特地為了送死去的?！?p> 對于他的急切與憤怒，天晴越來越困惑。難道他到現(xiàn)在還盲信她代言天命，她死了他就不能成功登基了？
“殿下安心?，F(xiàn)在殿下庫藏寶山，手握雄兵，已可說是勝利在望。即便我接下來什么都不做，殿下大半也能贏——我只是不愿意干巴巴等著罷了?！?p> “又來這套妖言邪說！那我問你，既然你口口聲聲說什么都不做我也會贏——為什么你還要特地去犯險、去拼命？等一等又如何了！”
“因為我想快點了結(jié)這一切！你不想嗎？”天晴沖口而出。
他不想嗎？他當(dāng)然想。
快點了結(jié)，他手下將士才不用前仆后繼地死去；快點了結(jié)，他的孩子們才能放心落意安穩(wěn)度日；快點了結(jié)，他的宏愿才能實現(xiàn)——他不必再背負(fù)著謀逆的污名，終日提心吊膽，惶惶仰人鼻息。
正是憑借著對生存、對勝利如火般的渴望，他幾乎燒燼了心底所有的迷茫、疲憊、恐懼、動搖……
可，一旦真的了結(jié)——她會如何？與他之間，又會如何？
只要一想到這兒，那熱切的愿景便突然熄滅，唯剩下一片孤零零空茫茫的不安。
對面的人絲毫未察覺到他的抑悶，目光始終不依不饒，仿佛除了肯定，不會接受其他任何答案。
“……你是真心希望如此，對嗎？”
“對?！?p> 朱棣閉上眼，緩緩，才開了口——
“……好吧?！?p> 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天晴如愿將徐輝祖引了開。莽撞急進的何福果然沒能擋住朱棣的攻勢，朱高煦與袁融的補位增兵更是恰如其機，阻絕了平安最后一線救援的可能。
而就在徐輝祖也調(diào)馬回兵退敵，她即將準(zhǔn)備撤離時……
“沈昂——?。?！”
在這場于她毫無懸念的戰(zhàn)爭里，令她堅持至今的唯一意義，就這樣唐突出現(xiàn)。
只要抓住他，一切都能結(jié)束了。她可以對花姣交代，可以對彭師父交代，可以對自己交代……
一切都能結(jié)束了！
“鄒覺槐”似是也沒想竟能被她發(fā)現(xiàn)，張口罵了一聲不知什么，撥轉(zhuǎn)馬頭，快速往大部隊中直退。
天晴撇下眾人急追。然而亂流如洪，她和他之間里三層外三層穿插著敵人、自己人。見此地旁邊有一處小坡林，天晴毫不猶豫，當(dāng)即驅(qū)策如龍躍上包抄。
“唦——”
身體忽然失重，天晴一愣，下一瞬才反應(yīng)過來——是如龍?zhí)みM了地坑一蹄踩空，她在鞍上被狠彈了一跳。可憐如龍就這樣給陷在了洼處，嚏后跋前，進退無從，只能一陣陣煩躁地嘶吐。
“怎么這里會有陷阱？那段山坡極陡，幾乎沒有騎士能跳得上來。難道說——”
電光如火之間，心口驟然一緊。天晴垂目定睛，自己的胸前居然已插進了一支箭鏑。撕心般的疼痛隨之瘋狂奔襲而來，撞得她快要摔下馬去，緊接著卻是一陣排山倒海的暈眩。她勉力扒住鞍橋，才不至于昏厥滾落。
“是我中計了……”
尚未褪盡的理智無誤地點出了結(jié)論。她揮起匕首砍斷箭尾，反手奮力一拽，痛得仿佛要把她的五臟六腑都一起扯出，終于迫使自己清醒了一些。
天晴把斷箭扔在地上。不出她所料，傷口沒有半點要愈合的趨勢。她撕下衣擺布條，繞過肩頭潦草一扎，伏在如龍背上咬緊了牙關(guān)：“聽我的話，可以的！我們一定跳得上去！”
如龍?zhí)焐斆鳎嗄陙碛直凰{(diào)教得極好，發(fā)現(xiàn)自己踩空時就本能地點足輕踏，是以并未撅蹄。這道坑塹過半人深，僅不到兩個馬身長，就是為了防止馬匹通過助跑能夠躍出。但為了確保她能落入陷阱，敵人也不可能光光只備這一個坑，是以挖得倉促，四壁并不光滑。加上先前連日下雨，坑洞內(nèi)泥坨堆積，雖然松軟，然而只要速度夠快，仍可借力。天晴指示如龍幾下輕縱側(cè)跳，后推前提，竟真順利躍了出來。
“截住那個妖女！”
如龍靈巧地避開如蝗箭矢。箭頭一支支打在它的腳邊，以毫厘之差擦過它后腿、馬尾、臀側(cè)……天晴合身其背，仿佛與它融為一體，撫著它的脖子，聽到它咚咚的心跳聲，與她的全然合拍。
“好孩子！”
這時，一箭閃電般地飛來，正對著它的左眼。如龍雖警覺到，可要收足閃避時已是太遲。箭鋒直穿臉面而過，霎時鮮血如飆。它正疾速飛馳，此刻踉蹌側(cè)倒，直接將天晴從背上摔了出去。
“如龍?。 ?p> 它掙扎著試圖站立起來，四蹄打顫，晃亂得已不成步子，卻仍拼著命靠近她，口中嗚嗚嘶鳴，想要把她帶離這個險境。
又是一箭，自馬甲的縫隙間正中胸腹，勢道兇狠，深插肌肉直沒尾羽。血液似還未發(fā)現(xiàn)出口，極緩極緩才流出。
這一箭射中了心臟，如龍再也站不起來，徒然地蹬著蹄子，在赤染的沙地上畫出凌亂的線弧。它無法也無力再閃避，任空襲而來的亂箭一根根扎進它一動難動的身體……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它只能“嗚啰啰啰”一聲聲喚著她，叫她走，叫她快走。
“如龍——??！”
“捆住她！”
羅網(wǎng)從天而下，將她和如龍一起罩在其中。
“馬太礙事了！快弄了走！”一王軍指揮官命令手下道。
“不要！不要！求你們放過它！求你們——”
徐輝祖驅(qū)馬近前時，眼前便是這副景況?？粗瞧喩碓⊙那囹嬹R，想到它方才那確確宛如蛟龍的輕靈，他也不由惋嘆。
然而傷到這樣程度，人亦難醫(yī)，何況畜牲？徐輝祖大步跨近，手起刀落，給了它一個痛快。
“不——！?。。?！”
眼前一片血紅，她被摔上了馬背。赤色于是漸漸變成了濃淡深淺的黑。天晴感覺自己仿佛被扔進了沸騰的熔漿，滾燙的血液或是其他，一路流過她的軀干、四肢、頭臉……
她的意識開始融化，整個人仿佛也隨之成煨成燼，從身體到靈魂，再無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