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Talk me into it(說服我)(一)
護艦乘著風邈邈遠去。何福望著數里外黑煙彌散的浦子口,鼻子里似還聞得到飄來的火*藥味,不禁感慨:“要不是張大人靈機,使出這招偷梁換柱,只怕這時咱們幾個都已受擒了?!?p> 盛庸卻慶幸不起來,只想著又敗一場,要怎樣挽回才能堵住朱棣勢頭:“如今浦子口已被炸得不成樣子,朱棣手下多是騎兵,他們要想在那里大軍乘船渡江,怕也不能夠?!?p> “朱棣可能還是會選在瓜洲渡江,我們莫如在對岸的高資港待敵?!睆堉疅ǖ馈?p> “可咱們的人馬啊……”何福咂了咂嘴,也覺得喪氣,不再說了。
“剛才就在敵人發(fā)動之前,監(jiān)軍帶來了京中消息,右軍都督府袁義、陳瑄和鎮(zhèn)江衛(wèi)指揮童俊已舟師準備。朝廷在沿江二百里都備駐了防軍。若是當真臨江水戰(zhàn),朱棣便擁騎兵百萬,王師又有何懼?”
“果真?”聽張之煥說援軍正趕來,盛庸眼中終于也有了些光,“北軍不習水性,北人中多有暈舟楫者。如果真能和朱棣在江上決戰(zhàn),我軍定可反敗為勝了!”
是日曉色初分,河風滌蕩。遠山重重如煙,映在袁融眼中也一片霧繞云遮。
“指揮使,看天說不定今日要下雨,要不還是入艙內歇吧?”畢竟這里人家地盤,指揮使也是經常沖鋒陷陣的,雖說已喬裝過,保不齊還能被岸上船上眼力好的敵軍給認出來。
“在艙里聞了一夜的腥味兒,我得透透氣?!鄙碇蛞伦鳚O夫打扮的袁融隨口一應,腳邊魚簍里的鱸魚還真應景地撲騰了兩下。從者只得諾諾而退,留袁融在船尾,自己又到船舷指揮其他幾人繼續(xù)收拉網罟,一副真情實感出來打漁的樣子。
“袁公子果然見事通透。若當初是選了與那彭瑩玉為伍,只怕這時早已被燕王發(fā)現(xiàn),又怎能得他如此器重,交托大任?如今就算保得性命,也必是身陷囹圄,后悔不迭了?!币贿呎贫娴聂构蝗婚_了口。斗笠遮住了眉目,只能看到半張瘦削的臉,下頦細須灰白。
袁融斜了他一眼,淡淡道:“與你合作,也未見得不會后悔。”他把視線轉回,再度注目江上,“只是,我已沒有什么好選擇了?!?p> 艄公低低嘆了一口氣,道:“朱重八殺吾父,奪吾愛。我曾日夜在他身側,卻擔心便宜了那群兒子孫子,始終不能殺他,只得一直忍、一直等……為了復仇,我把自己弄成了這般模樣,無妻亦無子,難道你還擔心——最后,我會搶了屬于瑛兒的名位么?”
袁融沉默不語。艄公又循循道:“那徐天晴畢竟同你一起長大,親如家族。你若實在下不了手,也是人之常情。眼下還有機會,你如想反悔……”
“哼,反悔?要不是那個妖女興風作雨,我爹現(xiàn)今都還活著!盧家村老少也能留在元寶山,安安樂樂太平度日,怎會給卷進到這堆破事里來?我不親手殺她,已是仁至義盡!如今我都娶妻生子了,難道還要攜家?guī)√嫠u命嗎?”
對方有意激將,要的就是他這股怨怒,立刻語重心長趁熱打鐵:“你既已下了決心,那是最好。如今恰是你親伯父督師備防,朱棣讓你去勸降,這正是天賜的良機!只要這次成功,大事指日可舉!”
“說得可真好聽?!痹谔袅颂裘济恍嫉?,“既然指日可舉,你還特地隨行是為什么?自降身份來做船夫,難道還不是因為不放心我么?”
“呵呵,袁公子說笑了。我如何會不放心?正相反——”艄公突然出手,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嚨。袁融錯料不及,被迫張口抬頭,轉瞬便感到有什么東西從喉間滑了下去。
“你!居然!”
對方已放開了他,袁融捂著脖子,雙目驚睜。
“你居然給我下毒??!”
“這可不是毒,其名——‘噬心蠱’?!?p> “噬心蠱?!”
袁融當然早有預料,對方不會因為他一句應肯就輕易信他,但噬心蠱他也曾聽說過,是一種可控制人心智行為的蠱術,原該是云南沈氏的不傳之秘,為什么他竟也能制成?
“此物雖名噬心蠱,用得好,卻可做定心符。你這次單身赴會,不破釜沉舟,如何一往無前?呵呵,呵呵……”對方陰惻惻笑道。
“你想要挾我,未免打錯了算盤!”袁融雙拳緊攥,冷聲道,“不肯拿出解藥來,你就另請別人來替你辦事吧!恕我?guī)筒簧厦α?!?p> “袁公子放寬心,待順利見過了袁義,從丹徒折返時,袁公子就能拿到解藥了,片刻都不耽誤。瑛兒可也算是我的孫女兒,我如何能讓她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對方還是涼涼地笑。果然提到瑛兒時,袁融眼光微動,分明已聽出了他話中的另一層威脅。
“你還想——把這蠱毒用在瑛兒她們身上?!”
對方搖搖頭:“我說了,她也是我的孫女兒。況且,彭瑩玉那禿驢可還活著呢,他又豈是好相與的人?不到最后關頭,我不想,更不會傷害瑛兒。我防的,不過是你會臨陣心軟,不愿對付徐天晴和朱棣罷了。”
“我怎么可能心軟!”袁融低吼起來。
“那更好。”對方沉聲道,“我是杞人憂天,歸程時,我不止送上解藥,還會向袁公子磕頭賠罪!只要讓我得報大仇,袁公子要如何措置,都悉聽尊便!”
……
“若我到未時不歸,你們自行回去向殿下復命。記得,一刻都不得耽誤。”
船行靠港,袁融在艙內已換好了衣服,留下一句囑咐,身邊只帶了一個隨侍,便跨步踏板上岸。一入丹徒縣城,他徑直轉進城北老街一座業(yè)已閉店的空酒棧,步上了二樓。
小間內,一名兩鬢微霜的中年人肅然危坐。盡管一身尋常布衣,可呼之欲出的武將氣魄卻是掩藏不住。身側跟著一老家人,同樣是一副挺拔抖擻的軍人模樣。
“小融啊……”見到他時,中年長者的目光微曳,為氣氛平添了一絲不可言說的迷離。
袁融納頭向那人深深一禮。
“融拜見大伯父?!?p> “呵……”中年長者起身讓開,踱步到窗口,面向外邊?!拔夷哪苁艿闷鹉愕拇蠖Y!如今你可出息了,聽說你不止娶了燕王的義女,還甘心當起他的走狗來了?挺有膽量,敢孤身來尋我見面。”
自二十年前大海帶袁融隱居元寶山,這還是袁義第一次見到這個闊別已久的侄兒。
他剛剛失蹤的那一年,袁義耗費了大量精力財力,只為能找回親弟弟留下的唯一骨血,可始終毫無所獲。
后來,他的家族里開始時不時出現(xiàn)一些怪事:每年清明或中元前夕,家鄉(xiāng)祖塋總會有被清掃祭拜過的痕跡,守墓的卻說從來沒見到過訪客;弟弟的衣冠冢前不知被誰壘起了一堆小石頭,最初是三塊,每過一年就會多一塊;他的幾個兒子成親時,金陵城西車馬行都送來了賀禮,問起是何人托付所贈,捎貨的只說是袁都督家的一個老朋友,姓邊,交托東西的是一個俊秀的少年人……
再后來,袁義已對這些事見怪不怪了,可對袁融的尋找從未斷過。有時候也會得到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他卻極少再追究,因為他早已知道了真相——
弟弟大海還活著,袁融也是他帶走的?!斑叀闭?,“變”也?;蛟S因為那次北伐途中的變故,大海只能隱姓埋名躲起來,可每年卻都會偷偷回鄉(xiāng)拜祭父母。衣冠冢前留著的石塊,暗示的是袁融的年紀,最開始三歲,而后一年一長……那個車馬行伙計描述間眉清目朗的少年,應該正是他了。
大海是以這種方式在告訴他,自己和袁融都很好??伤扔锌嘀裕枰p死,想必內情與朝堂隱秘有關。他袁義是個武夫,光會打仗,情義多在軍營,朝中人脈卻匱乏得很。舊日信靠的長官一個遠在西南邊塞,一個早已薨逝多年,他實在沒有對著弟弟說出“回來吧大哥包你無事”的底氣;能做的,唯有裝作不知情,對外一直表現(xiàn)出弟弟已不在人世、可憐侄子又被拍花子拐了只得四處托人打探的樣子。
而現(xiàn)在——
“若早知是這個結果……我倒寧可你爹二十年前就戰(zhàn)死了,起碼那是為國捐軀,強過叛逆受誅百倍!”
“我爹他,這二十年來矢忠矢信,無愧于心。他生、死,都是為了保護恩人開平王爺,不是為了燕王。”面對袁義的羞辱,袁融只皺了皺眉便輕輕揭過?!按蟛笐撁靼?,皇帝大勢已去。這些年,我往來京師內外次數不少,全都看在眼里——大伯父向來重情恤下,如今這種形勢,怎能忍心帶著手下將士,走到末路窮途?”他傾身趨近,道,“眼下投誠燕王,取的便是從龍之功,那時,不止袁家能光耀門楣,所有這些人都不必無辜送命了。大伯父,還請三思!”
袁義閉上眼,鼻息間深深吐出一口氣,再也沒有方才咄咄逼人的鋒利。
確實——如果他一點都不動搖,又怎會應約來赴?
“以上這番話,是燕王讓我?guī)У?。下面這番話,卻是我自己須說給大伯父聽?!痹诘馈?p> 袁義頜下長須一震,張開眼時,看向他的目光中精芒閃爍。
“還請大伯父先屏退了左右吧?!痹诳戳搜鬯韨鹊睦霞胰?,補了一句。
袁義哼然一聲?!八胰?,可比你牢靠得多了!”
袁融只得低首應了聲是,繼續(xù)道:“伯父,我爹今已不在了……如今,伯父就是這世上我最最親近的長輩。我希望伯父主動投誠燕王,并不是為了他的區(qū)區(qū)封賞……”他聲音低重,快速而又清晰地將瑛兒的身世、與白蓮教的淵源、之后的計劃都一一托出。
袁義眉峰驟聚:“你是說——等燕王渡了江進了京,大功將成時,你就會以噬心蠱挾制他,再讓白蓮教眾成軍助你,讓你和徐瑛兒的兒子稱帝?”
“一點不錯?!痹陬h首,“到時,這江山便不再是他朱家的,更不是徐家的——而是我們袁家的!”
光看袁義神色,就能知道他此刻有多震動。
“君臨天下”,世上又有幾個人能抗拒這種誘惑?
“你,想我怎么做?”
“我當然是希望大伯父能……”
“砰——”袁義身后的老家人忽然揮出一記重拳,冷不丁擊在袁融侍從的腹部,迫得后者倒退數步,倚墻才能勉力站定。
“你這從人眼神不正,鬼鬼祟祟包藏禍心。這些話,怕你是被他欺哄著才說的吧!”
“大伯父!”袁融失聲叫道。
那侍從猛地看向老家人,憬然了悟?!澳?、你才是袁義!而你——”他轉向另一人,語氣猶帶著不可置信,“你是徐天晴!你的傷,居然已全好了!”
“好久不見了義祖父,陳香主?!薄爸心耆恕碧烨缃蚁铝艘兹?,沖他點頭打招呼般微笑。
“呵……原來如此!你早就飛信知會了袁義,又和你的好侄子聯(lián)手演了這出戲,就是為了做局引我來么!”“侍從”陳善捂腹道。
“不錯。這次的船只和人手都由趙曦安排,你能上來,可見他就是你在燕軍中的內應。居然藏得這么深,真令人意想不到?!碧烨绲溃安贿^比起你就是原大內太監(jiān)劉川來,這點驚喜,倒也不算什么了。”
“哼哼……”陳善胸腹劇痛,猶要掙扎,“你以為我的內應,只一個趙曦么?袁融,別忘了,你還中了噬心蠱!袁義,你賣主通敵,難道就不怕……”
“陳善狗賊!還我徒子徒孫命來——”
話未說完,小間房門咣啷大破,一魁梧身影訇然闖進,戒刀直遞向陳善喉嚨。
“師父?!”
天晴懵了。她做黃雀捕螳螂,全沒想到鷹鷲另有其人。
不等想清楚這當中始末,彭瑩玉已大掌一掀,揮開袁家伯侄,刀背急轉拍得陳善臥倒在地,一腳踩于他后腰,又換刀過手,將天晴也逼在刃后不得動彈。
“當年我看在蓮兒叫你一聲義父份上,沒有殺你,終至貽害無窮!今天,咱們就來做個了斷罷!”彭瑩玉低吼道。
陳善腹中翻涌,再也忍耐不住,哇地噴出一口血?!澳恪⒛氵@老禿驢……”他艱難扭頭,視線惡狠狠轉向袁融——“你最終選了彭瑩玉,是么?袁融!想不到我一世聰明,竟會栽在你這毛頭小子手里!”
“彭師父……”天晴垂目看著頸邊的刀鋒,小心道,“這陳善陰險狡詐,惡貫滿盈,彭師父想要他償命,理所應當,這原也是我本意。就算這么一刀結果了他,我也毫無異議,彭師父不必防備我,更不必連我一起對付?!?p> 彭瑩玉丟她一眼,嗤了一聲?!皻⒘岁惿?,我的仇也才報了小半,還有朱家、沈昂,我一個都不會放過!說不得,常天晴,你還得要跟我走一趟了!”
天晴重傷初愈,不久前才為慶成自虐過一番,這幾日里又浦子口丹徒縣地輾轉奔忙,雖說掩飾得好,可到底力不從心,連原先該能拔山扛鼎的日子也弱得菜雞一樣,怎會是強壯如鋼澆鐵鑄彭瑩玉的對手?不及答話,就被他像布袋一樣挾在脅下。
“袁融!這回多謝了你通風報信。常天晴和陳善就由我?guī)ё吡耍慊厝シA報朱棣,就說這二人已死在了我手上。此后依計行事,大業(yè)可成!”彭瑩玉道。
“且慢!”
“拿下了這妖僧!”
袁融話音剛落,突然又有一隊人馬旋風般殺到。領頭帶著的二三十名兵丁都是官軍服色,摜甲佩刀,將小間走廊內外滿滿圍住。
待記起那領頭的聲音,天晴簡直不敢相信。
華遠執(zhí)?!
這又是怎么回事??
“居然是你!”彭瑩玉一聲怒嗥,棄了天晴和陳善,向華遠執(zhí)直撲而去。“叛徒!今日我要你為教中兄弟償命!”
華遠執(zhí)不慌不忙地打出手勢,荷兵的精銳們立刻現(xiàn)出陣型,將樓下的他掩在正中。
彭瑩玉如雄鷹撲擊而下,以武力強行破陣,手上攻勢不停,腦中已將一切想了明白——這華遠執(zhí)老早便背叛了本教,投奔了朱棣;大名那次全軍覆沒雖是沈昂的手筆,但無論衛(wèi)志遭擒、還是后來大友被害、常繼祖失蹤,都是華遠執(zhí)為朱棣做的好事!如今,他又和朱棣設下圈套,等他來鉆,好同陳善一石二鳥!
那——常天晴呢?
彭瑩玉下意識偏過頭,正遇上她投過來的視線,迷茫慌亂,心中又一怔。
難道她也不知情?那朱棣怎會預知今日的變數,派出了華遠執(zhí)?是袁融么?
正思緒紛亂,突然間一陣煙霧乍起。在場眾人始料未及,嗆得無不流淚咳嗽。
“是彭瑩玉的毒煙!快拿衣襟捂住口鼻!”天晴大聲指示道,自己也以袖子捂住頭臉。華遠執(zhí)等人一聽,同袁義袁融紛紛掩面退出酒棧門外。彭瑩玉卻感到自己被誰推了一把,忽地一瞬福至心靈,踢破了后頭窗戶,一躍而出。
“追!莫讓那個妖僧跑了!燕王殿下有令,生死不論!”華遠執(zhí)一邊指示,一邊將已被彭瑩玉踢昏的陳善和站都站不起來的天晴都接應過來,俯下身關切道:“大人可有吸進毒煙?現(xiàn)下覺得如何?”
“死不了的?!碧烨缱诘厣?,低頭揉著自己脖頸,對他殷勤的姿態(tài)竟看也不看。
華遠執(zhí)腦筋一轉,待瞄到桌腳下那個煙筒,心中已明白了幾分,直起身來向袁義道:“未成想鬧出這般動靜,只怕會引來真的官兵了。袁都督秘密來此,必不能讓外人知曉,還請都督盡快避離。此處之事,我等自會收尾?!?p> 真的袁義也肅容向他抱了抱拳:“本將在此先謝過了。殿下所托之事,本將必不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