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Talk me into it(說服我)(二)
陳善在曳曳漂蕩的漁船上醒來時,盤腿坐于對面的,是正在閉目養(yǎng)神的袁融。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大聲,袁融卻面如止水,依然背靠著舷板,兩手抱叉,渾若未醒。
“果然是好演技,可惜全然用錯了地方!袁融,你以為待朱棣事成之后,就憑一個常天晴,能保全得了你么?哼哼~你就是真信了彭瑩玉,都比信她牢靠幾分!”陳善知道他不過裝睡,徑直點破。
“我不信她,也不信彭瑩玉,更不信你?!痹诒犻_了眼,同樣回以一副笑容,“誰能信會使噬心蠱的人呢?”
陳善一怔。確實,他至今都未想明白,為何袁融能不怕噬心蠱。
卻不知曉——早在他第一次去找袁融時,后者就已把實情和盤托于朱棣。朱棣由是決定將計就計,這次先派死士勸服了袁義,又讓天晴與尤力先行一步,在丹徒做局;將陳善引去,就是為了查出他暗藏于本軍中的內(nèi)應(yīng)。果然被朱棣懷疑已久的趙曦沒能按捺住,得朱棣透風(fēng),立刻主動請纓,要協(xié)助袁融做這次計劃的布籌。
臨出發(fā)前,天晴找到了袁融。
“小融,你還信得過我嗎?”
袁融不發(fā)一言,接過她手中三圣丹吞下,才道。
“信。”
噬心蠱非施術(shù)者血液不能解,卻可以防。很早之前,天晴就發(fā)現(xiàn)了花姣會在每月中偷偷服藥的秘密。第一次聽彭瑩玉說出噬心蠱的名頭時,她便猜到了原委,希望能為花姣找出解蠱的辦法,拜師之后,也從彭瑩玉那里了解過不少內(nèi)情。
苗部蠱術(shù)陰詭神秘,噬心蠱的制煉自然也不例外,需要施術(shù)者用自己的鮮血按秘法喂蠱,解蠱時亦要用其鮮血;是故一旦中的,受術(shù)者絕不能殺害施術(shù)者,否則就會慘受蠱毒摧折,必須終身聽命于對方,以換取解藥。
彭和尚給她三圣丹時,她還是號稱“百變不侵”的徐天青,并不敢追問太細(xì)引起懷疑,但對她無比信任的彭瑩玉還是將自己多年來為制衡西壇的苦心經(jīng)營和研究成果全部相告,包括三圣丹除了壓制蠱毒外的另一種奇效——中蠱后雖不能根除,但中蠱前三天服用,卻可以隔絕毒性,使噬心蠱無效化,作用堪比疫苗。只不過三圣丹是彭瑩玉為解毒而制,本意以毒攻毒,天生帶有七分毒效,天晴自然也不會以防萬一,閑得沒事吃著玩了。
“咔啦——”
艙門打開,天晴提著一竹籃走進(jìn),向著袁融柔聲道:“到時間了,換我看著他吧?!?p> 袁融并未回話,拍地而起,看也不看她便走了出去。
待她到對面坐下,陳善臉上浮起古怪的笑意。
“你的好侄兒還是不愿睬你啊……可憐,明明你做這么多事,都是為了他們在作想,偏偏——誰都不來領(lǐng)你的情。”
天晴對他的挑撥不以為意,反而笑著道:“你好心,人不領(lǐng),這種事也屬平常。劉公公以前不也經(jīng)常做么?”
陳善靜靜看著她,笑容漸漸斂起。
“袁融會把我的事告訴朱棣,卻絕不會告訴你。你究竟是怎么猜到我的?”
“燕王捉住了平安后,曾問起之前在登努若草原遭埋伏的事,才知原來當(dāng)時的蒙古內(nèi)應(yīng),是錦衣衛(wèi)千戶宋忠找的,那一開始——是誰替太孫朱允炆牽上了宋忠這根線呢?”
“呵呵……對,正是我,大內(nèi)太監(jiān)劉川?!标惿泣c頭,神情間竟帶著奇異的贊許?!澳憧芍?,當(dāng)時我為何要幫朱允炆對付朱棣?”
“你不是想幫他,是要害他。朱棣若真的中計,你就會放出風(fēng)聲,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朱允炆的作為,既打擊了老皇帝,也讓其他藩王矛頭一致,更齊心對付朱允炆;朱棣要是脫險,以他的聰明一定能查出前因后果,自己就不會放過了那位大侄子——無論如何,各藩與京中都會勢成水火,仇怨益結(jié),這就是你在背后促成的用意。
“哎~只怪我當(dāng)時太笨,一直到了今天,才明白你說那番話的意思。
“什么‘皇太孫不喜藩王和徐府走得近’,果爾娜一介蠻女,肯定聽不懂,但一定會老老實實將話帶給朱棣。他城府萬鈞,一下就能想到關(guān)鍵——皇帝的心意很明白,絕不會再讓開國武將后人來分他的江山,所以朱允炆已坐穩(wěn)了儲君之位。就算朱允炆做得再過分,皇帝也絕不會在紛爭中偏向了朱棣。
“等皇帝龍馭之后,朱允炆更不用講什么情面,必將手起刀落,剪除大患。朱棣不該心存任何幻想——要保命,只能靠自己。除了起兵造反,他哪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呢?
“這招挑撥離間、笑看風(fēng)云,一向都是你的拿手好戲。正是為了達(dá)成這個目的,你殺了大內(nèi)太監(jiān)劉川,潛伏宮中,靠著苗部的秘法易容術(shù),改聲變形蒙混至今。
“先帝駕崩后,你故意暴露自己曾與諸藩勾連的事,讓朱允炆以為你兩頭討好,被其所惡,發(fā)去了守陵。然而你早就在那里安排了心腹,布好了幌子,從此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京城,四處攪風(fēng)弄雨。朱允炆自以為他在懲罰你,卻不知,這恰好中了你的下懷!”
“哈哈哈!你說的都對,除了一件事?!背聊S久的陳善忽而抬起眼睛?!拔覐奈礆⑦^劉川,我——就是‘劉川’!”
天晴目光微動。劉興大漢,上善若水。劉川居然就是陳善!她此前都沒想過,仇恨竟能讓人如此瘋狂,為了復(fù)仇,可以不計一切代價,哪怕連同自己一起摧毀。
身體靈魂,無一吝惜。
“阇妃一直都知道吧,所以才會在臨死時大喊‘太子殿下’。她已病得神智不清,根本想不到這句話萬一被人抓住會招來多大禍患,一心一意,只盼望你能放過了徐度蓮,放過齊王朱榑……”
“哼!好在那賤婦識趣,自己死得及時,不然還得多費(fèi)我一番功夫。不過阇氏的血債,你可算不到我頭上。想要她命的是朱重八,我不過傳了句話而已?!?p> “那當(dāng)年太子朱標(biāo)病逝,是你做的么?”
“呵呵呵……”陳善笑得讓人發(fā)寒,“如何?這也算是我送朱棣的一份大禮了,他難道不該謝謝我么?”
“這樣一切都能說通了。潭王當(dāng)然非你骨肉,不過是你審時度勢、擺布又丟棄的又一顆棋子。而你會那么在意陳理和他的獨(dú)子陳明善——”天晴沒有接茬他的挑釁,轉(zhuǎn)道,“是因為你自己沒有子嗣。力興陳漢,就是想要把國給他們。多年前你最后去見陳理那一次,正是你頒旨朝鮮,三年一度去甄選貢女的時候,為此還找了什么海州皮貨商來障眼。
“你有千百次機(jī)會能殺了老皇帝朱元璋,可你卻不動手。因為你知道,他一死,江山還是他朱家的,說不定朱允炆和幾個藩王見你凌遲受誅時,還會暗暗感激你,替他們把這塊大石頭提前搬了。
“所以你才挑唆宮女章大妹,為阇妃報仇行刺,明知她不可能得手。你是為了提醒皇子們潭王的下場,也讓皇帝對諸子疑心,把父子間的嫌隙越挑越大。
“你細(xì)細(xì)安排、步步經(jīng)營,挑起內(nèi)訌,勾結(jié)外敵,一直等著最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讓所有人都按照你的預(yù)想,削藩的削藩,反叛的反叛,龍爭虎斗其勢相當(dāng)。他的家、他的國……你要朱元璋失去一切。
“你雖被逐出白蓮教,卻從沒真正離開過,和云南沈氏也一直暗中聯(lián)系。所以鄒覺槐一執(zhí)掌東壇,你立刻就找上了他。他不像彭瑩玉,不會為徐度蓮的事怨恨你。恰恰相反,他甚至?xí)屑つ?,正因為沒了徐度蓮,他才有希望做教主、做皇帝。
“給你們牽線的正是樂德堂的魏真,當(dāng)初出賣管伍的人也是他,怕的就是管伍有所察覺,終會拽住你們尾巴。樂德堂臨近京師,一直都偷偷為你傳遞消息??蓢@這么多年,卻沒任何人發(fā)現(xiàn)——確實啊,人人都道陳善必定躲在北境,哪里會懷疑到京城皇宮里的劉公公呢?
“你利用你得到的情報、彭瑩玉對天完的忠心,不斷在他和鄒覺槐之間制造裂痕。你的目的,就是借鄒覺槐的手,替你除掉彭瑩玉,讓白蓮教徹底落入你的掌握。是故你才有底氣合縱連橫——只要見時機(jī)成熟,彭瑩玉就會被他的徒孫所殺。屆時他鄒覺槐做白蓮教主,而你才是隱居幕后的真正至尊,振臂一呼,從者如云?!?p> “彭瑩玉那老賊禿冥頑不化,說什么漢人國土絕不能割讓,誓死不肯同蒙古人合作,更別提那些番邦屬國了。哼哼……不讓,他憑什么不讓?難道這江山是他姓彭的么?果然,最后都不用我出手,那個蠢貨就先被擺了一道!哈哈哈……”陳善大笑道。
“你們的不和早在徐度蓮離開前就開始了。但她一走,矛盾激化,你們再也無法相容。所以彭瑩玉要逐你出教,而你則非除掉他不可。”道不同不相為謀,以彭瑩玉的剛烈,更是如此。
“可惜我萬沒想到,最應(yīng)該早下手除掉的人——居然是你這個小丫頭!”陳善惡狠狠地盯著她。
“你差點就成功了……”天晴從懷中掏出一物,指撫著其后的刻字,輕輕道,“要不是這枚龔宓娘娘的釵,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在滄州了吧?!?p> 陳善呆呆看著她手中的金釵,良久,似在自言自語:“……宓兒,你在天有靈,地下有知,卻不愿幫我,寧愿偏幫外人么……”
“她在天有靈,地下有知,當(dāng)然會幫自己的兒子?!?p> 陳善回過了神,眼光又釘回了她的身上,狂笑起來?!肮媸浅赏鯏】堋H缃裎一⒙淦疥?,連一個黃毛丫頭,都能取笑起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取笑?她能取笑誰?但凡種種,皆由因果。尤力說的沒錯,每個人都做了自己曾經(jīng)認(rèn)為最正確的事。再來一次,不過從頭。
沒人能未卜先知,誰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
“罷了!我也算心服口服?;⒏笩o犬女,畢竟你爹常遇春,也是個人物。當(dāng)年我初至和林,愛猷識理達(dá)臘為了試我的能耐,讓我和宗王慶生一道對抗明軍。我佯扮成令官,在給你爹的信上涂滿了毒物,只要一碰創(chuàng)口就會發(fā)作。你爹向來喜歡沖鋒陷陣,一身的傷,又值七月流火,我料定他捂不住。他若肯答應(yīng)條件,我就會給他鎮(zhèn)緩的解藥,不答應(yīng)的話,一旦撕開了信,毒粉飄飄散散,定會有一些進(jìn)入傷口,那也能要他不死不活,再不能為汗廷之患。誰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還是給人救了……
“要不是我這番作為,讓他后來隱遁山林,便也沒有你了。常天晴,這世上誰都可以罵我、恨我,唯有你——應(yīng)該謝謝我才是!”
“我謝謝你?!碧烨缯Z氣平靜到甚至不像在嘲諷。“可你造孽太多,我不能替被你害苦的人原諒你?!?p> “呵……我造了多少孽,有什么關(guān)系?你才是關(guān)鍵。你覺得,如今我手上已沒有任何好處能給你了,所以把我交給彭瑩玉、交給朱棣都無妨。常天晴,你同我很像——我們都是拿別人作盾、保全自己的人!”
“承蒙你夸獎。我可沒你那么聰明。”她似已厭倦了這場談話,將竹籃打開,自當(dāng)中取出一只陶碗,推到陳善面前。
“這是湯食,你用吸的就能吃?!彼龑⒁桓J管塞進(jìn)他的嘴中,“一天的水路,想來餓不死你?!?p> 天晴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背對他向門口走去。
“不錯!你一點都不聰明!”陳善吐出蘆管,聲音陡然尖利,這正是他身為劉川時的語氣?!拔移鸫a是為了我陳家在做、在拼,常天晴——你又是為什么?就為了讓家人好友接連慘死、為了和你心愛的人生生分離?”
天晴止住了腳步。
“哈哈哈~對!我說的就是張之煥。千秋節(jié)那日,你們在龍槐下的事,我全都看見了!你猜,朱棣會不會放你們做一對亡命鴛鴦?不,應(yīng)該問——他會不會讓張之煥活?會不會讓你活?”
天晴再度把臉轉(zhuǎn)向他,深深看進(jìn)他的眼睛。
陳善企圖的就是這個,得意地繼續(xù)說道:“你的下場,可未必如我!你以為你對朱棣有功,朱棣對你無情,你就能全身而退、榮華富貴了?哈哈哈……宓兒最后如何,你也知道吧!你還記不記得,朱棣和他爹有多像?不,他比他爹還要狠——
“你道當(dāng)初秦王私造的龍袍為何會被人發(fā)現(xiàn)?晉王呢,他又是怎么死的?呵呵……全拜朱棣讓朝鮮送去的阿芙蓉膏!連自己的親兄弟他都可以算計,你說——為了他的顏面,他會不會吝惜,殺掉一個已經(jīng)無用的女人?”
天晴仍是默然,連表情亦沒有絲毫改變,可陳善知道,他已說動了她。
“我再告訴你一件好事吧,常天晴!張之煥那廝,老早就猜到了我是誰,甚至連我要做什么,他都心知肚明,可他連一句都沒跟朱允炆提過。你說,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哈哈哈——你肯定早就明白了吧!他和我一樣,都想要這江山易主,自己取而代之!我、張之煥、朱棣、朱權(quán)、朱橞、鄒覺槐、沈昂……我們的目的都是同一個,只看最后成王敗寇,鹿死誰手罷了!
“而你呢?常天晴,為什么你和我們不一樣?為什么要把自己變得那么可憐?把命運(yùn)全都交到別人手里?你又救了彭瑩玉一次,去找他??!白蓮教從此便是你的了!噬心蠱的煉法,我也可以告訴你,就像我告訴朱橞那樣!但凡有了它,你就可以控制任何人!你還有自己的本事、能耐,這世上有什么,是你夠不著、得不到的?那個寶座,只要你想,就能離得比所有人都更近!
“誠然,如今我鼓動你,是因為我想報仇——可你和我有什么仇怨?又有什么仇怨,能比利益更要緊!”
天晴如若未聞,提步走出。
“想想我的話!常天晴!”
……
陳善迷迷糊糊地睡去。鼻間腥臭的氣味漸漸淡散,取而代之,是一陣馨寧雅致的幽香撲面,讓他恍惚有正置身林間花海的錯覺。
他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看著面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度蓮?是你……”
對面的人不說話。
“呵呵……你來找我索命了,是吧?等了這么多年,你心里恨吧?呵呵呵……你該恨,恨你是徐壽輝的女兒……我也該恨,恨我是陳友諒的兒子!這天下,本就是我陳家的!是他們搶了我的江山,搶了我的宓兒!我只想拿回屬于我的東西,我有什么錯?!有什么錯?!他們才是反賊!!才是叛逆??!他們?nèi)吭撍?!他們?nèi)慷荚撍溃。」?p> “我娘呢,徐度蓮,她搶了你什么?”對面的人開了口。
陳善急喘的氣息漸緩,目光亦隨之渙淡柔和。
時間開始撤離,只留下一段段倥傯而清晰的剪影。
那年他帶著徐度蓮奔逃,騾車行駛在崎嶇的山間道,動蕩如他的心情。
“阿爹呢?阿娘呢?”還不滿三歲的小女孩仰著臉問他。
“他們都不在了,以后你就得跟著義父過了?!彼唤?jīng)心地回答。
女孩扒著他的膝蓋,鼓鼓的臉頰紅彤彤,烏亮眼睛撲簌撲簌地眨,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懂。他忽然沒來由地想,如果他當(dāng)時和宓兒成了親,他們的女兒,是否也是這軟糯嬌憨的模樣?
父親遺留下的心腹四散各地,時隔幾年,終于有人打探到了白蓮教余黨的消息。為了討好那愚忠的禿驢彭瑩玉,他特意把度蓮打扮得好似一個瓷娃娃般可愛。她怕生,他指望她見人時能高興帶笑,為此買了街邊手藝人的竹簽糖畫哄她。果然她開心得不得了,貪婪地捧著那糖猴子看半天,一口不肯吃。他催她幾次,她終于將糖畫舉到他的面前,那么依依不舍,卻又義無反顧——
“義父,我看好了,你吃吧!”
后來的事他再不記得。不止后來,之前所有,那些或柔軟馨甜的時光、或苦思復(fù)仇的歲月,他都記不真切了。
記不得那個小小生命帶給孤苦無依的他的溫柔慰藉,記不得曾經(jīng)撞進(jìn)他心中“就這么過吧,把蓮兒養(yǎng)大,其他什么都不管了”的荒唐異想,記不得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她又被一個朱家畜生拐走時那種再遭背叛的出離憤怒……
“蓮兒……是義父,義父對不起你……”
“我不是蓮兒。”
陳善并沒有聽見,對面瑛兒的臉就像一汪潭,讓他深溺在自己的幻覺里。
那個倔強(qiáng)卻善良的孩子,其實并不適合什么復(fù)仇復(fù)國的大業(yè)。即便作為幌子,她都很不理想——和她的生父一樣,她太容易心軟,太顧念別人??赡菚r他想不了那么多,他能想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滿腔的怨恨和不甘。
唯獨(dú)這一次,就讓他替她想吧。
“唔!”
“你、怎么給自己下毒的?!”對面驚慌地?fù)溥^來,將他的嘴撬開。鮮血涌出,染紅了他的前襟??伤髅鞅凰堰^身,檢查過牙槽的啊!
“呵……”
就算親手殺了他報仇,度蓮她,也會痛心難過。一樣的結(jié)果,何必再多費(fèi)波折。
就讓他自己來吧!
宓兒,就這樣,讓你的兒子贏吧……
如果這是你的心愿……我又何必掙扎。
時光再度回轉(zhuǎn)。那日他循著歌聲穿過竹林,立馬溪頭。下游正在浣衣的少女仿佛感覺到了什么,倏忽回眸,鈴音般的歡歌戛然而止。
溪水如一彎銀帶,粼粼光耀,全在她眼中波動。
好亮……
陳善為那純粹的白而目眩,閉起了眼。
從此,再也不想睜開。
……
瑛兒遠(yuǎn)在北平,當(dāng)然不可能親至這前線戰(zhàn)火紛飛之地。以天晴現(xiàn)在的易容技巧,要模仿她的形貌自不困難。用迷香下吐真藥,是為看看陳善還否藏有未曾吐露的實情,弄清徐度蓮的下落。
果然,她已經(jīng)……
“他居然挖空了自己臼齒,做了牙套,將毒囊藏在里面……”尤力的語氣里充滿了不可思議,“這人真是……太可怕了!難怪他會使噬心蠱。”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轉(zhuǎn)向天晴,“也不知那小姑娘沈芳婷如今怎么樣了。要是陳善能活著,她的毒或許能解也說不定。”
“噬心蠱毒因施術(shù)者而異。他知道的,也不過是他自己制蠱和拔除的方法罷了,沒有用。解芳婷的毒,終是要靠沈昂?!碧烨缥⒉豢刹榈?fù)u了搖頭,“這點我很早就知道。那時我想的簡單,以為花姣隨我北上,沈昂是怕她念著芳婷,對我監(jiān)視不力,所以才拿噬心蠱控制她。倘若我能找出解蠱的方法,她便可以自由了……”
她說著說著,眼眶又已微漉。
“我還想過,實在不行,等到戰(zhàn)事告終,我就去云南把沈昂抓來,一刀刀往他身上割肉放血,直到替花姣把毒都解清了。我要讓沈昂也嘗嘗花姣受過的苦,給她出一口氣。待她痊愈了,就能帶著妹妹離開沈家,去到喜歡的地方,和喜歡的人一起生活。她那么能干,又那么會做生意,不靠家里,自己也一定能過得很好、很好……”
尤力聽她聲音漸悄,回頭看去,她依舊微張著嘴,仿佛還待說話,卻不聞其言。
那時的她以為自己有多聰明,什么宏愿偉業(yè)都能實現(xiàn)。從不瞻前顧后,每每肆意而為,都只因為,覺得自己絕不可能后悔……
“天……指揮使?!庇攘φ参繀s住了口,忽而側(cè)開了半步,向后面行禮。天晴也自覺回過了神?!爸笓]使方才也聽見了始末,是這陳善自尋的短見,徐大人還試圖阻止來著??上В缬袦?zhǔn)備,這劇毒遇血攻心,實在是救不回來了……”
袁融看了眼佝僂艙角、已然沒氣的陳善,平平道:“我只求對王爺能交代。其他的,你們自行向王爺解釋即可。”
尤力諾然應(yīng)是。袁融剛要走,天晴卻上前攔住了他:“小融,華遠(yuǎn)執(zhí)的事,你一開始就知道。派華遠(yuǎn)執(zhí)來,也是殿下和你商量過的對策,是殿下讓你不要提前告訴我,對嗎?”
這樣才合理。
彭瑩玉和陳善都來找過小融,與其提心吊膽被朱棣發(fā)現(xiàn),不如主動自陳。想要護(hù)住他的家人妻子、保住盧家村剩下的所有人,彭陳二人都必須死——這是小融向朱棣不得不表的忠心。如今,連她對他而言,都無足輕重,何況只來跟他說過幾次話的彭瑩玉?他最后會不會被抓住,是死是活,小融又怎么可能在乎?
小融早就完完全全倒向了朱棣,只聽命于他行事。正如陳善所說,能有什么昔怨舊恨,比眼前的利益更要緊呢?
“這些事,我不必跟你交代。”袁融丟了她一眼,轉(zhuǎn)過臉去。“但你可以放心,陳善的話,我不會轉(zhuǎn)述給王爺。陳善就是希望死后能洪水滔天,我不會如他的意?!?p> 天晴已知他說的是陳善先前讓她做的“考慮”,垂目道:“你不說,別人卻未必會瞞。和以前一樣,你……還是先告訴殿下吧,別讓他誤會了你。我無愧天地己心,殿下不會對我起疑的……”
“哼……但愿吧?!痹谄沉搜鄄贿h(yuǎn)處合手默立的尤力,拔步離開了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