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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

大裳茶

大裳茶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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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9-23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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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軍艦炮對準(zhǔn)了青島村

大裳茶 大裳茶 518 2020-09-23 10:55:07

  清光緒二十三年十月廿日。

  立冬剛過,寒風(fēng)乍起。

  遠(yuǎn)方的天拂曙微現(xiàn),整個膠澳晨霧彌漫。天后宮的鐘聲響了起來,傳遍了整個青島村。

  丁永一坐在書房,面帶倦色,但全無睡意。他幾乎一夜未睡,放下手中的書,仔細(xì)傾聽遠(yuǎn)處傳來的鐘聲。

  天后宮祈福的鐘聲緩慢而悠長,帶著韻律和節(jié)奏??僧?dāng)下這撞鐘聲是巨大的、連續(xù)不斷的,就像惶恐的呼救刺破了靜謐的清晨。

  他緊鎖著眉頭,習(xí)慣性地摩挲著大拇指外側(cè)。那里有一根刺,深已及骨,每當(dāng)彈琴時按弦入木,便痛徹心扉。從表面上看,拇指外側(cè)的皮相不紅不腫,只是微微凸起一個黑色的點。那個黑點隱隱可見,就像埋藏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

  十幾天前,曹州府巨野縣大刀會的人,沖入磨盤張莊德國人天主教堂,殺死了兩名德國神甫。昨天,青島村老衙門大門旁邊的外墻上,帖出捉拿案犯的告示。丁永一擔(dān)心小兒子丁廷武多日離家未歸,怕是與此事有牽涉,特意打發(fā)老二去打聽。丁廷執(zhí)回來說,沒聽說廷武的消息。丁永一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可是,昨天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三艘戰(zhàn)艦。

  塔埠頭運白菜的船夫,首先發(fā)現(xiàn)了東南海面上浮現(xiàn)出三只朦朧的艦影,立即上岸報告了膠澳駐防總兵章高元。哨兵從艦艇上的旗幟判斷,是三艘德國軍艦。總兵章高元即派人前去盤查,德國軍官稱來此地“借地操練”。

  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

  院外傳來街坊開門的聲音。丁永一披上外衣,拉開了房門,決定也出去看看。穿過庭院,來到大門前,發(fā)現(xiàn)院門未鎖。

  他微微一怔,返回身正好遇到丁周氏從后院過來。

  “我去看了,屋里沒人!”丁周氏一臉憂色,又氣又急地道:“你說這廷武,離家這么些天了,也不說往回捎個信……”

  “那這門……”丁永一沉著臉道。

  “許是老二吧!”

  “老二?”

  丁永一沒再說什么,許是自己乏了,沒聽見開門聲。

  趕到天后宮時,院子里的銀杏樹下已經(jīng)聚集了好多村民。

  原來,早上出海打漁的村民發(fā)現(xiàn),停在青島灣的德國軍艦炮口對準(zhǔn)了青島村。

  回來報信的漁民驚魂未定,“德國人來此游歷,為什么把炮口對著咱們青島村?”

  “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看清楚了?”丁永一追問了一句:“是一艘德國艦炮口對著咱們村,還是三艘戰(zhàn)船的炮口都是如此?”

  那個漁民卻說:“早上霧大,看不得太清。小青島南面那艘德國軍艦是看清了的,炮口正對著咱們村兒。”

  一個消息靈通的村民人憂心忡忡地道:“一艘軍艦昨天下午奔了后海,另外兩艘就停在小青島的南面和西南面,把總兵衙門和青島炮臺的視線擋得死死的。難道……”

  旁邊一個人則道:“不會吧!俄國的船也來過,過些日子不是也走了?

  話雖如此,惶恐不安的情緒,還是在青島村的村民中間蔓延開來。

  鴉片戰(zhàn)爭以后,列強相繼侵入中國,中國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甲午海戰(zhàn)日軍占領(lǐng)劉公島,水師提督丁汝昌自殺,北洋水師全軍覆沒,《馬關(guān)條約》割讓臺灣、澎湖列島。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傳來,國人震驚,直隸布政使陳寶箴痛哭:無以為國矣。外國列強用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西方傳教士大批涌入,他們設(shè)立傳教點,發(fā)展傳教徒,霸占土地,修建教堂。清朝官吏畏之如虎,敬若上帝,山東百姓飲恨吞聲,巨野縣磨盤張莊殺死殺德國神甫能方濟(jì)和韓理迦略正是積怨痛恨的爆發(fā)。

  在青島村,人們也經(jīng)常遇到金發(fā)碧眼的洋人。他們雇傭當(dāng)?shù)厝俗鱿驅(qū)?,騎著毛驢四處游歷,有的外國人還租了漁船在近海測量水深。村里見多識廣的老人,也不懂洋人們?yōu)楹蝸磉@里測繪、勘探。

  丁永一愈加憂慮,他嘆息道:“膠澳怕是要變天了。”

  這種鄉(xiāng)間的議會自然是沒有結(jié)果的,村民們?nèi)宄扇旱匦÷曌h論著,之后便自行散去。

  青島村依山伴河,有三百多戶人家,原始石塊或磚石塊混合壘起的屋墻,淺褐色中帶著灰白色的屋頂堆尖如垛,一座座繃著漁網(wǎng)的海草房,隨山就勢,錯落有致地蓋在河岸邊上。村里有一眼不大的泉眼,流水長年不斷,過路的行人口渴了都可以來這泉眼取水喝。每年正月,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會群集村口的天后宮,焚香祝禱,年復(fù)一年,代代如此。自天后宮撞鐘過年,便拉開了廟會的帷幕,附近的村民挎著大圓斗,里面放著豬頭等供品,在煙霧繚繞中燒香祭拜天妃呂祖,遠(yuǎn)郊的人們也紛紛驅(qū)車趕來。青島口商家這時各自許愿奉戲耍景,或一臺,亦或兩臺對唱,天后宮的戲樓下萬頭攢動人聲如潮。廟會正月開始,日日人群絡(luò)繹,大書、小場、梆柳、兆姑、秧歌、雜耍、江湖把式無所不有,有時會至四月或端午。

  青島口從明代萬歷年間開放為海運港口,船舶往來,航運漸興,青島村逐漸擴大為上青島村和下青島村。

  上青島村居民多以捕魚為生,下青島村開設(shè)了許多商號、店鋪、作坊等,稱為行街。行街的東南側(cè)是總兵衙門,俗稱“老衙門”。行街的東北側(cè)有一座沿海村落頗為稀罕的三合院,住著遠(yuǎn)近聞名的膠澳大裳茶丁永一一家。三合院宅門的門枕石呈石鼓狀,下方有雕刻精美的花葉托抱,院落灰墻黛瓦,明柱花窗,臨街的廂房屋頂砌著青瓦青磚的女兒墻,院墻上面抹著石灰打墻頭頂,墻上面抹成了半圓形的和尚頭。宅子墻外對著天后宮方向是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丁字路口這些地方是很容易出現(xiàn)煞氣,有些人稱之為鬼道,即人鬼都走的路,因此宅子街角處立了一個石柱。石柱產(chǎn)于泰山山脈周邊的溪流山谷,質(zhì)地極為堅硬,黛青色表面半滲透著高山流瀑的紋理,看上去顯得凝重渾厚。齊人高的石柱古樸墩厚,用朱砂描刻“泰山石敢當(dāng)”五個大字,頂端圓雕威而不怒的獅首,中部柱體被栓馬韁繩磨得發(fā)亮。丁家的大門為兩扇,漆為黑色,每扇裝一個鐵制的虎口門環(huán),左邊的虎口門環(huán)連著門內(nèi)搖關(guān),供隨手關(guān)門用。門上修有門樓,磚雕四角飛檐,上飾有龍頭,門樓右邊的院墻上鑲嵌帶鼻梁拴馬石。

  丁永一推開大門,迎面是青灰色的照壁,飛檐出角,頂上蓋青瓦,周圍鑲著角磚,照壁的正面是雕工精致細(xì)膩、氣韻生動的麒麟送子圖。

  丁周氏正在灑掃庭院,見丁永一回來,便問天后宮敲鐘所為何事。丁永一不想她為之擔(dān)心,隨口應(yīng)了一聲沒什么事,就像以前一樣,穿過游廊去后罩房炒茶。

  丁永一四十四歲,字孟固。四歲學(xué)習(xí)手工炒茶,四十年來勤習(xí)未斷。炒茶看起來簡單,但不花上三五年的功夫是上不了手的。一雙手在一口光滑的特制鐵鍋中,全憑肉掌感知鍋溫,手直接在炙熱的鐵鍋中貼合茶葉造就一鍋好品相的茶絕非易事。

  丁永一試了試鍋溫,將已經(jīng)攤晾過的青葉倒了進(jìn)去。只見丁永一雙手朝下,手掌迅速將鮮葉在鍋底劃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之后瞬間撩起,雙掌一翻,鮮葉簌簌地如雨點般落回鍋里。如此這般,循環(huán)往復(fù),平、趟、抖、壓、蕩、扣、扎……十八種手法行云流水一般一氣呵成,每個手勢和力道的運用,都要考慮到如何濃縮和聚攏香氣,一刻不停地重復(fù)炒制兩柱香的工夫,直至鮮葉變成光滑緊結(jié)的茶片。鮮葉內(nèi)物質(zhì)受溫度和炒茶手法的變化造就出茶葉的不同香味和口感,這樣做出來的茶,才能成為茶中至品。茶,等級越高,香越清透雅致,出湯才能越甘甜,湯色幾近琥珀琉璃一樣的潤明,可以沖泡十道以上。這才是冠領(lǐng)綠茶的“無味中的至味”。丁永一手工炒制的嶗山綠外形完整、色澤鮮亮、口感清純、香氣怡人,這是他引以為豪的絕活兒。

  每天練習(xí)手法炒出來的茶日積月累甚多,丁永一卻從來不喝也不賣。丁家茶從采集、萎凋到烘干粗制,對制茶環(huán)境都有極苛的要求,不達(dá)標(biāo)準(zhǔn)的茶不能售賣,日常練習(xí)手法炒出的茶只能用來泡腳。這是祖上留下來的規(guī)矩。丁家茶聲名遠(yuǎn)揚,在行街上卻不設(shè)茶莊,只是每年都在固定的季節(jié),把精制茶和地方貢品嶗山仙胎魚一起送往京城。鄉(xiāng)人也只能以泡腳的名義要了些練手茶去品嘗,因此膠澳十里八鄉(xiāng)流傳著“茗香百種千金貴,不如丁家泡腳茶”的戲言。

  炒茶看似簡單,其實是功力和天分的凝聚。同一個茶園所產(chǎn)的鮮葉,在制茶高手和普通師傅手中做出來,香氣和滋味可能有云泥之別。炒茶最關(guān)鍵之處在于心手合一、心神合一。丁永一為之苦練了四十年,但今天炒茶,他怎么也無法聚斂心神。

  德國軍艦炮口對準(zhǔn)了青島村,讓丁永一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似乎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F(xiàn)在,讓他擔(dān)心的不僅是德國軍艦上大炮,還有一件近在眉睫關(guān)系到丁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在等待著一個來自京城的消息。

  這個消息,對于丁永一來說,和德國軍艦上大炮同樣可怕。它就像德艦大炮隨時可能發(fā)出的巨大炮彈一樣,能讓丁家頃刻間灰飛煙滅。雖然怕,但也盼著。丁永一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已經(jīng)無力掙扎,只能盼著奇跡發(fā)生。這段時間的盼與怕,就像黑白無常一樣,將整個人緊緊地攝住了。這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慌和焦慮,而且這種失控感趕來越明顯。

  屬于丁家的時間不多了。

  俗話說,秋收冬藏。立冬一過,年就近了。年,一是過人,二是過銀子。若無銀子,別說年了,就是冬藏都是個大問題。秋茶倒是收上來了,可是丁家欠下了一大筆茶資。茶農(nóng)等的不是銀子,而是在等過冬的棉衣和糧食,在等糊口活命的希望。無論百姓能否活下去,每年朝廷依例的貢茶都是要交的。現(xiàn)在,大清割地賠款,白花花的銀子都給了洋人,連軍費都捉襟見肘,貢茶之銀自然連年拖欠。今年貢銀能給多少,往年的拖欠能還多少,都是個未知數(shù)。貢銀的數(shù)量決定著丁家的興衰存亡。

  這個家還能不能撐得下去,貢銀消息一到生死立判。

  天后宮祈福的鐘聲讓丁永一感到心驚肉跳。德國軍艦上大炮似乎是個兇兆,丁永一覺得指向青島村的炮口,分明正對著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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