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xiāng)關(guān)之故土難離(10)
李老師怔片刻,繼而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我沒結(jié)婚,沒老婆。
你沒有結(jié)婚?阿星眼鏡都要掉下來了,他往上扶扶眼鏡:阿云不是你女兒嗎?
大家也都驚住了,齊齊地看著李老師,等著他的解釋。
你們既然是阿云的好朋友,也就不是外人了。李老師笑著,他邊點燃灶里的柴禾,邊說。熊熊的火光,映照著他溫暖的臉。
阿云是李老師撿來的棄嬰。
那是二十多年前,春節(jié)剛過。李老師跋山涉水二十多天,風(fēng)塵仆仆地一路問,一路找,好不容易摸到到縣教委,想給孩子們弄些書本。
結(jié)果,教委戴著眼鏡的保安,連門都沒有讓李老師進(jìn)去。
失望而無奈的李老師走出教委沒多遠(yuǎn),天,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李老師雖然戴著蹃笠,但雨太大,人走在雨幕里,連前面的路都看不太清楚。李老師只得找個地方暫時避一避雨先。
在前面不遠(yuǎn)處臨河的街邊,有一個亭子。李老師快步跑進(jìn)了亭子。
當(dāng)時亭子里沒有人。李老師取下蹃笠,甩了甩蹃笠上的雨水,然后想把蹃笠靠在亭子的長椅上,結(jié)果一轉(zhuǎn)頭,卻看見,長椅上放著一個用一件軍大衣折起來的小小的包裹。
包裹里包著的,便是出生才剛剛?cè)斓陌⒃啤?p> 當(dāng)時的阿云又冷又餓,在寒風(fēng)中已經(jīng)是奄奄一息。她的小臉蛋和小嘴唇都是烏紫烏紫的,連哭都不會哭了。可包裹里,除了一張寫著阿云出生的時間信紙,便只有掛在阿云小小脖子上的那顆滿綠的玉墜。
李老師趕緊脫下身上那件自己粗粗縫制的破棉襖,給阿云再包上一層,然后抱進(jìn)自己的懷里。
孩子應(yīng)該是餓壞了。
雨很快停了。李老師抱著阿云,敲開了附近一戶人家的門。
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
終于,李老師找到了一個正在喂孩子吃N的母親。年輕的母親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二話不說,放下自己的孩子,抱過李老師手中的嬰兒,將自己溫暖的..塞進(jìn)了孩子冰冷的小嘴。
就是這一頓溫香的N水,將奄奄一息的阿云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
那阿云知道自己的身世嗎?江問。
曾經(jīng)懷疑,只是我承認(rèn)。灶膛里的柴火很旺,李老師邊往鍋里的沸水中加入玉米粉,邊攪動:我們有些農(nóng)村婦女的嘴巴大,守不住秘密。阿云八歲那年的寒假,有一天她在春草家里玩耍。春草的媽媽和奶奶就坐在火塘旁納鞋底??匆姲⒃坪痛翰菽阕肺亿s地玩得那么開心,春草的奶奶忍不住就跟春草的媽媽說了一句:瞧你李叔把這孩子養(yǎng)得這么好,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是撿來的娃兒!阿云一聽,臉上的笑容立馬就沒有了。那天,我正在家里給她燒玉米糊糊呢,她氣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氣呼呼地問我:爸爸,我是不是你撿回來的?我大吃了一驚,但還是故作鎮(zhèn)定地問她:誰說的?阿云氣呼呼地說:春草奶奶說的。我只好笑著哄她:傻丫頭,你當(dāng)然不是爸爸撿回來的啦!她們是故意作弄你的!阿云就那么定定地看著我,慢慢地,眼睛里就含著淚水。她的眼神告訴了我,她其實沒有相信我的話,但她也沒有再說問的什么,只是默默地轉(zhuǎn)身,坐在大門檻上,呆呆地望著對面的大山。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提過這個事情。
李老師,那這么多年了,阿云就沒有找過媽媽嗎?沒有問過你媽媽去哪里了嗎?華問。
李老師笑笑:我記得,好像是三四歲的時候吧,她問過一次,也就那一次。我告訴她,媽媽生病死了。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問過了。
那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都不結(jié)婚呢?你看阿云也都長大成才了!崔哥奇怪地問。
哪有那么簡單!你看我們這里遍地都是光棍!一路上你們也看到了,你們有見過還有比我們這里更窮的地方嗎?又閉塞,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進(jìn)不來。我到現(xiàn)在也還只是個民辦老師,工資低不說,還不能按時發(fā)工資。又帶著一個孩子,你說誰還愿意嫁給我?再說了,我一個人要教這么多孩子,哪里還有空閑的時間去想自己的事情?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不知不覺就這樣老咯。李老師開朗地笑著:你說這人也奇怪哈,看著阿云一天天長大,每天一閉眼一睜眼就是一大堆孩子圍著你轉(zhuǎn),時間越久,便也越覺得此生圓滿別無他想了!
李老師,你真?zhèn)ゴ?!阿良由衷的感嘆。
我偉大什么呀!李老師爽朗地笑起來:我就是花果山的一個老猴王!
說話之間,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隨著一道閃電劃破天空,接著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頃刻之間,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好久沒有下雨了!李老師說。
孩子們剛走沒多久,現(xiàn)在肯定正在路上。阿星走到大門口,望著眼前的雨幕,不禁擔(dān)心起來:五朵會不會淋雨?
李老師也走到門口,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孩子們回家的路上,有一些可以避雨的巖石和小山洞。如果碰巧在附近,還是可以躲過這場大雨的。
但愿吧!阿星低語。
江和華低聲商量了一下,說:李老師,我們都帶著帳篷,晚上我們就在堂屋里睡帳篷吧。你看方便嗎?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是地上潮氣重,我看你們還是睡阿云的屋子吧,睡不下的睡我的床,我去隔壁家擠擠就可以了。李老師說。
哥,華壞笑著看看身邊的江,擠擠他的小眼睛:要不你睡阿云的房間吧!我們睡帳篷。
江翻了華一眼,對李老師說道:沒關(guān)系的,李老師,我們的帳篷都是有防潮墊的。我們就在堂屋睡帳篷就可以了。
李老師沉吟了一下:那好吧!你們喜歡怎樣都行。那你們休息下,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
沒過多久,屋子里就飄來玉米糊糊的香味。
哇!好香?。“⑿菄@道。
李老師邊往碗里盛玉米糊糊,邊說:哎呀,大家都真是抱歉,這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招待你們,就一點玉米糊糊。李老師滿臉的歉意。
李老師,你千萬別客氣。我們也是吃過苦的人。阿良笑嘻嘻的地說。
入夜。雨越下越大。
一盞露營燈。大家圍坐在方桌前。
李老師,我們這次來,是帶著阿云的任務(wù)來的。江說。
啊,還有任務(wù)?李老師看著江。
是的,李老師。我們來的時候,阿云給了我們一些錢,她要在絕壁那里建一個鐵樓梯,方便孩子們和大家出入。另外,她還要給學(xué)校的孩子們每人買一雙鞋。江說。
李老師的臉上忽然笑容全無。他沉默了一會,抬起頭,看看大家:我懇請大家告訴我實話,阿云在外面到底是做什么?
我哥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她是我們的拍檔。華說。
李老師看看華,又看看江:阿云出去才一年左右的時間,她出去的時候,連路費都不充裕,哪來的錢和你們一起辦事業(yè)?
我們是小廠,每個人投的錢都不是太多。崔哥說。
是的是的!阿星嬉笑著:李老師,我們可是勤勞致富哦!
李老師仍然是一臉的狐疑:不是太多是多少?
大家看看江,不語。
李老師看著大家,一臉的嚴(yán)肅:這些年,我們這里也有一些姑娘,去了南方的一些城市。錢是掙了一些,但干的卻是一些不光彩的事情。這些姑娘,現(xiàn)在是有家也回不了。我們這里雖然是窮鄉(xiāng)僻壤,但鄉(xiāng)規(guī)還是嚴(yán)格的。再說了,我們這里就這么些人,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族中長老即使允許你回來,大家在你背后指指點點,口水也能淹死你呀。
江抬起頭,直視著李老師:李老師,你覺得我們像壞人嗎?
李老師看著大家,搖搖頭。
江笑了:那就是了。人以群分。你女兒是一個很善良也很優(yōu)秀的女生。不管她去到了哪里,做什么,你都應(yīng)該相信這一點!他掏出自己的手機(jī),開機(jī),打開手機(jī)相冊:你看看,這是她在休息期間,去敬老院看望老人的照片。江把手機(jī)遞給李老師。
阿星坐在李老師的旁邊,他幫李老師一張一張地翻看照片。這些照片是春節(jié)跟阿云去敬老院看望老人的時候,江偷偷拍下來的。
李老師慢慢地一張一張仔仔細(xì)細(xì)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明亮的露營燈光中,那種特有的開朗,樂觀和幸福的笑容,又慢慢地浮現(xiàn)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然后蕩漾開來。
大家也都湊過腦袋認(rèn)真地看著。
忽然:哦?????!大家齊刷刷地看著江,一起不懷好意地齊聲驚呼。
什么?江莫名其妙。
哥,你看看這是什么?阿星壞笑著,把手機(jī)給江看。原來是那張阿云和江的合影。阿云雙手纏繞在江的脖子上,臉貼著江的臉,笑厴如花地看著鏡頭。
江有些慌亂地看了李老師一眼。
李老師也正欣慰地笑著看著江。
我和阿云是很好的朋友。他撓撓自己的后腦,輕聲解釋道。此時此刻此地,看到這張照片,江的心,莫名地柔軟和溫暖起來。他忽然有些莫名地想她。
這丫頭她現(xiàn)在在干嘛呢?
哈哈,哥哥害羞了!臉都紅了。阿良嬉笑著嚷道。
李老師意味深長地看著江,開心地笑著:我和大家雖然也只是剛剛相識,但我相信你們的人品。阿云交給你,交給你們,我放心!
李老師,我們還是討論正事吧。江收回瞬間有些恍惚的思緒。
好,你說。李老師看著江。那眼神,忽然之間也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關(guān)于樓梯,你有什么想法?江看著華。
華想了想:樓梯具體的高度,我明天拿我們的越野繩量一下就知道了。樓梯的形狀,我建議做成圓形旋轉(zhuǎn)上升的。中間一根粗鋼管立在地上做支撐,靠崖壁著一邊,每兩米用角鐵做一個橫向固定。角鐵的一邊焊接在樓梯上,另一邊用膨脹螺絲鎖在崖壁上。這樣既牢固,有可以適當(dāng)節(jié)省些成本。樓梯的兩邊,就采用U型的槽鋼。
崔哥聽了華的想法,沉思了一下:這種旋轉(zhuǎn)上升的方式,確實是最省成本的。但考慮到會有老人上下,這種旋轉(zhuǎn)的樓梯,老人爬起來會很容易頭暈。所以,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用正常的長方形樓梯,每七步一個休息平臺。江,你覺得呢?
江點點頭:崔哥的考慮不無道理。
那我們再用1.0厚的藍(lán)色鐵皮瓦,給樓梯加一個頂蓬和四面墻,這樣孩子們爬樓梯既安全又不用擔(dān)心被雨淋了。同時也可以延長樓梯的使用壽命。阿星說。
周到。江贊許地看著阿星:而且,這個成本也不用增加很多。
但關(guān)鍵是,去哪里找做樓梯的?樓梯做好了如何運進(jìn)來?阿良看著李老師,問。
李老師,離這里最近的縣城是哪里?江問。
方平縣。里這里大概一百多公里。李老師答道。
那里的師傅肯跋山涉水地到這里來做一個樓梯嗎?阿良問。
江想了想:那我們就出高價吧!只要我們的價格有足夠的吸引力,我相信就一定會有師傅肯來這里做!不是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嘛。
我認(rèn)同哥的說法。華看著李老師:四年級五年級和六年級,一共有多少學(xué)生?
一百來人。李老師答道:你的意思是讓孩子去搬?
我們工價出高些,做樓梯的師傅肯自己負(fù)責(zé)搬運材料那是最好的!如果萬一不行,華看著江:哥,我們可以把所有的材料,都裁成兩米二的長度。這樣的長度,除了四邊的槽鋼立柱稍微重點,需要大人或者兩個六年級的男生一起搬運之外,其他的角鐵和樓梯踏步鐵皮瓦這些,孩子們少搬點,都可以搬得動。到時候,我們把全部的原材料弄到仙人崖,然后讓孩子們在那里集合,把材料搬到鬼見愁的絕壁下面。讓做樓梯的師傅現(xiàn)場作業(yè)。
要不我去找村長和族長商量下這個事情?看是不是可以發(fā)動村里的婦女去幫忙搬搬東西?李老師看著江問。
可以,我們這一路上山高林密的,也需要多一些的大人在旁邊壓陣。但李老師,阿云希望這個事情盡量低調(diào)。江說:另外,我同意華的想法,讓高年級的同學(xué)們?nèi)グ徇\材料,我們可以把這次勞動,就當(dāng)成給孩子們的一節(jié)實踐課。讓孩子們親身參與到建設(shè)自己的學(xué)?;顒又衼?,這對于他們來時,也應(yīng)該是意義重大。
李老師由衷地,贊許地看著江,頻頻點頭:好的,我同意。無論如何,我們一定首要確保孩子們的安全。
那就這么辦吧。大家意見達(dá)成了一致。
記得還要讓師傅自己帶發(fā)電機(jī)和汽油過來。阿星能說。
這是當(dāng)然。華答道:沒有發(fā)電機(jī),東西到了這里沒電也做不成啊。
好,那就要辛苦華和崔哥跑一趟了。你們兩個明天一早就下山,去辦這件事情吧。江看向李老師:李老師,也要麻煩你安排一個識路的老鄉(xiāng),把他們兩個帶到仙人崖。
沒問題!我現(xiàn)在就去找個人明天給你們帶路。李老師說。
阿星看看外面黑漆漆的滂沱大雨:李老師,外面這么大的雨,還是明天一早再去吧。
不,李老師一邊穿蓑衣,一邊說:今天把事情安排好,明天就不用耽擱你們出發(fā)的時間了,早去早回。哦,想起來了,李老師起身,進(jìn)了阿云的房間,不一會兒,手里拿了一張語文作業(yè)本的紙出來,遞給華:這是阿云走之前給孩子們量的腳的尺碼,她走的時候忘記帶走了。過了一年左右的時間了,你們買的時候,比上面標(biāo)注的數(shù)字大個兩碼就可以了。
好的。謝謝。華接過,放口袋里放妥當(dāng)。
李老師穿好蓑衣,戴上斗笠:你們不要等我了,早點休息吧!
好的!江回頭:我們早點休息吧。明天崔哥和華還要早起趕路。
阿星有點焦躁地走到門邊,看著外面黑漆漆的雨幕:我睡不著!
五朵沒事的。江走到阿星的身邊說。他看著阿星憂慮的面龐,感覺這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家伙,好像忽然之間長大了。深鎖的眉宇之間,竟然也會隱藏著大人的煩憂。
崔哥,華哥,你們明天去縣城,幫我買兩百套兒童雨衣雨靴吧,這個錢算我的。阿星看著華和崔哥說。
好啊。崔哥和華齊聲應(yīng)道。
阿星,要不,你干脆認(rèn)五朵當(dāng)干女兒算了吧。阿良一本正經(jīng)地對阿星說。
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華說:要不,我們五個每人認(rèn)一個干兒子或者干女兒吧!你覺得怎樣?哥。華看著江。
那我就認(rèn)黃子韜吧。江說。
我認(rèn)冬梅。華說。
冬梅十二歲,四年級。她父親原本在一個私人的小煤礦里當(dāng)?shù)V工。一次井下作業(yè)時,礦井發(fā)生塌方。包括冬梅的爸爸在內(nèi),十八個礦工,無一生還。這個礦是一個新礦。本地的一個小老板投進(jìn)了他畢生的積蓄,還沒等挖到煤,事故就發(fā)生了。小老板前期的投入已經(jīng)是傾其所有了,現(xiàn)在突然出了這么大的事故,雖然法院判了,自然也是無錢可賠。冬梅現(xiàn)在就跟著媽媽一起相依為命。
那我當(dāng)就然認(rèn)五朵了。阿星說。
你們兩個都有干兒子干女兒了,等我和華把樓梯的事情搞定回來,我和阿良也認(rèn)一個吧。崔哥笑著說。
要得。那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阿良學(xué)著貴州話說。
說話間,大家都鉆進(jìn)各自的帳篷。
華?江叫道。
嗯?哥,有事?華側(cè)起頭,他的帳篷跟江的帳篷是靠在一起的。兩個人隔著帳篷,頭靠著頭。
去縣城的時候,再幫我買個輪椅回來。江仰躺著,說。
輪椅?給誰?華問。
子韜奶奶。江答道。
哦。華重新躺下:知道了,哥。
哥,這個地方,要做的該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我們的力量有限啊。華說。
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是啊,不通路,不通電,我們確實是無能為力。但缺衣少食,基本的生存要求,我們能做多少就坐多少吧。你和崔哥到了縣城之后,合適的東西,你們看著多采購些。出去一趟不容易。
嗯。
大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江醒過來的時候,崔哥和華已經(jīng)出發(fā)了。
江看看手表,八點四十八。今天居然起晚了,江想。
阿良和阿星還在酣睡之中。李老師已經(jīng)不在了。
在江推開門,天晴了,燦爛的陽光和翠綠的山風(fēng),撲面而來。
阿星,阿良,起床了!江喊道。
三個人簡單梳洗一番,吃幾塊餅干,便往學(xué)校而去。
一到四年級的孩子們已經(jīng)在上課了。李老師正在教室里指揮五年級的孩子們,徒手往外面的山坡上搬運一些土塊。
五朵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阿星,她偷偷扭頭望了一眼正低頭忙碌的李老師,然后扭身,沖著阿星壓低聲音輕喊:叔叔!叔叔!她盡量壓低的聲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開心和快樂。
五朵!阿星霎時間笑容滿面,小眼睛完全瞇成了一條線。他快步跑到五朵的座位旁邊:五朵,昨天回家淋雨了嗎?
五朵的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她仰起快樂的小臉蛋,那雙泉水般的大眼睛眸光流動:叔叔,昨天下大雨的時候,我們都正在下古藤呢。我們都淋濕了。
五朵輕輕地咳了兩聲。
感冒了?阿星伸手摸摸五朵的小額頭:還好,沒有體溫。
李老師看見江三個進(jìn)來,便迎了過來:昨天雨太大,教室南邊的墻還是塌了。李老師苦笑著:幸虧是晚上,教室里沒有人。
江看過去,南面原本是用樹木撐著的墻體,已經(jīng)坍塌了三分之一的高度。坍塌下來的土磚塊,散落在教室里,有些磚塊被雨水融化成了亂泥,屋頂?shù)拿┎?,也坍塌下來一大片?,F(xiàn)場簡直是一片狼藉。
那孩子們還能在里面上課嗎?江抬頭望著屋頂坍塌的缺口上面那蔚藍(lán)的天空,憂心忡忡地問。
李老師也看看屋頂缺口上那湛藍(lán)湛藍(lán)的天,又看看教室里的孩子們:那也沒有辦法啊。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給孩子們上課了。等把這里清理好了,大家只能都往東再靠攏點,擠一擠了。
阿良和阿星也幫著整理塌土上的茅草。
哎?李老師,怎么沒有看見黃子韜?江看了半天,問李老師。
哦!李老師一邊把一大塊土塊放到一個孩子的手上,一邊回答:也不知道為什么,子韜今天沒有來上課。
江想了想:李老師,我想去子韜家里看看。你能找個人幫我?guī)侣穯幔?p> 李老師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身:好的。
李老師走到學(xué)校門口,朝對面的山坡上喊:玉芬!玉芬??!
哎!對面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李老師,有什么事情嗎?
玉芬,你馬上下來下!李老師喊。他回頭對江說:我讓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帶你去下。我......他轉(zhuǎn)頭看看教室里的一幫孩子們:我這里實在是走不開,中午同學(xué)們還要吃飯。不然我就親自帶你去了。
我知道,李老師。謝謝你!江笑著說道。
哥,我和阿星也和你一起去吧。阿良說。
不用,你和阿星給孩子們上課吧。江輕輕拍拍阿良的手臂:沒事!我會小心的。
不大一會兒工夫,李芬便到了。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白皙,清秀。明亮的眼神溫順而聰穎。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在腦后隨便扎了一個馬尾辮,顯得既簡單又充滿了青春活力。修長飽滿的身體,著一身灰布土衫和一條灰布土褲。赤著一雙大腳。
李老師。李芬喊:你喊我?
哦,李芬,這是江。阿云浙江那邊來的朋友。他要去黃子韜家,但不認(rèn)識路。你有空帶下路嗎?李老師看著李芬。
可以啊,反正這會兒我也沒有事情。李芬答應(yīng)得很爽快。
那麻煩你了。江沖李芬微笑著。
沒關(guān)系。李芬也禮貌地莞爾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李老師,那我們就走了哈。
好的,江也是城里的孩子,走不慣山路,你要照顧著點。李老師細(xì)心囑咐道。
也是城里的孩子?江注意李老師用了一個“也”,但他只是看了看李老師,并沒有多問。
知道了,李老師。李芬回頭又沖江莞爾一笑:我們走吧。
江走上山坡,回頭,李老師還站在學(xué)校門口望著自己。他沖李老師揮揮手,大聲喊:李老師,你去忙吧!
李老師也遠(yuǎn)遠(yuǎn)地?fù)u著手:江,路上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我會的!江大聲答道。
李芬在前面帶路,雖是山高坡陡林密,卻始終是如履平地,健步如飛。江跟在后面,雖也亦趨亦隨,卻也是頗感吃力。
阿云是你女朋友?。坷罘以谇懊鎲?。
江沉吟片刻:是很好的朋友。
哦!那個,你還趕得上嗎?
沒問題!
要不行,我們就歇歇再走?
不用,還是上山頂再休息吧。
那好吧......
你光著腳板走路,不疼嗎?
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兩人邊埋頭趕路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到了山頂,兩人都是一身的汗。李芬的衣服貼在她散發(fā)著青春活力的身體身上,曲線畢露。江驚鴻一瞥,發(fā)現(xiàn)李芬沒有穿胸衣,美好的線條,更是隱約可見。
好美的身材!江忍不住在心里嘆道。
來這里歇歇吧。李芬在一塊大巖石上坐下來:這里風(fēng)大。
江在李芬身邊的大巖石上坐下來。晴空萬里無云,耳邊但聞山風(fēng)如濤。極目所舒,群山萬壑,皆在腳下。斯時斯景,好不令人心曠神怡。
江側(cè)目,李芬正凝目托腮遠(yuǎn)眺。山風(fēng)中她的鬢發(fā)飄飄,陽光下若有所思的面龐,美麗而生動。
你不是本地人?江忽然問。
李芬一怔,半響,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你講的普通話字正腔圓,比李老師還好。你的膚色氣質(zhì),也完全不像是一個山里人。尤其是你的牙齒,那么白,那么整齊,可以說是明眸皓齒!你再看看你這里,除了你,還能找出第二個你這樣的女人來嗎?所以我猜你應(yīng)該不是本地人。江說。
李芬沒說話。她沉默的眼神,如高原秋湖,清冽而深不見底。
這是什么地方?李芬忽然低聲問道。
嗯?江奇怪地看著李芬:這里離貴陽只有兩百多公里。離方平縣只有一百多公里。但方平縣到這里,還有幾十公里的路沒通車。我們這次進(jìn)來的時候,是越野車臨時硬趟出了一條小道來的。即便是這樣,也只是到了仙人崖,便再也進(jìn)不來了。
我是武漢人。漢陽的。半響,李芬輕輕說道。她的聲音瞬間落寞而悲涼。
武漢漢陽的?那你怎么會在這里???江實在是太驚愕了。
被人販子拐來的。那年我才十五歲,上初三。因為臨近中考,每天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都很重,每天放學(xué)也都很晚。有天晚上晚自習(xí)回家,在我家樓下的的那條巷子口,被兩個人販子捂著嘴巴,硬拖上了黑燈瞎火停在巷道里的一輛面包車。最后被輾轉(zhuǎn)賣到了這里。
想起那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無聲的淚水,從李芬清秀的面龐滾落。
十五歲也不小了,這么多年,怎么都沒有想辦法逃出去呢?江問。
李芬站起來,她毫不猶豫地輕輕往下褪了褪自己身上的衣服,江被驚呆了,眼前的景象,簡直是觸目驚心:李芬白皙的腿上,腰間,屁股上,背上和胸前,全是縱橫交錯的,蛇一樣的傷疤。甚至是她胸前的最嬌嫩處,也有好幾道粗粗的高高隆起的傷疤。每道傷疤長短不一,但寬度幾乎都差不多,都有大概兩公分左右寬。
用體無完膚來形容眼前的景象,也毫不為過!
這些都是我公公留下的杰作。剛被賣到這里的時候,我隔三差五就會逃跑。但每次跑,都會被他們抓回來。每次被抓回來,我公公就用燒紅的火鉗在我身上亂燙一氣。。我十七歲就生了我的第一個女兒。當(dāng)我的第五個孩子出生時,我便決定從此不再跑了。
李芬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
江無法想象,是什么樣的一顆心,才能下得去這樣的狠手!
江站起來,從地上隨手抓了一塊石頭:呀??!他一聲怒吼,狠狠將石頭扔下山崖。
江緊握的雙拳,青筋暴跳。
沒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李芬穿好衣服,輕輕說:一切都過去了!
江平復(fù)下心情:那你老公呢?他對你好嗎?
他對我倒是挺好的。我公公走了大半個月,去縣城里賣掉了他祖?zhèn)鞯囊患裁磳氊?,又走了大半個月從縣城里回來,湊了三千塊錢買下我。那時候,我老公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是家里的獨子,一直娶不到媳婦。我前面生了四個女兒,最后一個是兒子。兒子出生后,他高興壞了。孩子滿月的那天晚上,我告訴他,我不會再跑了。這輩子,我就當(dāng)為了孩子,也會永遠(yuǎn)留在這里。過了一段時間,他聽老鄉(xiāng)說,去煤礦挖煤工資高,便和老鄉(xiāng)一起,去了一個私人開的小煤礦下井挖煤。誰知道,去沒多久,有一天他下井,礦塌了。他出事后,我公公婆婆也相繼走了。李芬擦掉臉上的淚痕:我們走吧!
你....是冬梅的媽媽?江跟在李芬的身后,試探地問。
是的,你認(rèn)識我女兒?李芬邊走邊驚訝地回答。
我的一個兄弟昨天晚上跟我說,他喜歡冬梅,想認(rèn)冬梅做干女兒呢。江接著問道:你同意嗎?
這樣啊。李芬笑著問:他自己有孩子嗎?
他現(xiàn)在連女朋友在哪個丈母娘的肚子里還不知道呢。江也笑著回答道。
李芬被江的話逗笑了起來:還沒女朋友呢就要認(rèn)干女兒哦!
你同意不同意嘛?
同意!
下山很快,不久,便來到絕壁之上。
我被賣到這里的時候,是被繩子綁著吊上來的。我之前逃跑的時候,逃得最遠(yuǎn)也就是逃到了這里。那天下午,和昨天晚上的天氣差不多,也是下著大雨,也是電閃雷鳴的。我牽著三歲的冬梅,背上背著兩歲的春花,手里抱著一歲的秋菊。我在這里苦苦掙扎了半天,都找不到辦法下去,也根本就沒有膽量下去。當(dāng)時,三個孩子哭,我也哭,四個人都哭成了一團(tuán)。最后,我就哭著問冬梅:寶貝,媽媽抱著你們一起跳下去好不好?冬梅緊緊抱著我的大腿,看著我哭著說:媽媽跳,冬梅也跳。我看看懸崖,再看看淚水模糊的冬梅,看看背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春花,看看懷里哭得快要斷氣的秋菊,孩子們還這么小這么嫩!她們哪里知道生死?我又哪里有權(quán)利決定他們的生死呀?最后,我抱著她們好哭了一場,還是回家了。我胸前的傷疤,就是這次回家后公公拿火鉗燙的。說起傷心的往事,李芬的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臉上掛著淚水,回頭卻對著江莞爾一笑:我現(xiàn)在在這里上下,簡直是如履平地。誒,你能下嗎?
江看看光禿禿的高高的懸崖,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下過,還真不知道能不能下去。
你看著我,李芬說著,轉(zhuǎn)過身,面朝前雙手抓住古藤,兩腳慢慢往后退,退到崖邊:就這樣像我一樣,面朝崖壁,慢慢退出來,再慢慢地往下滑。
說話間,李芬就滑了下去。她滑下一米左右,便停?。航?,你也抓住我這根藤,像我一樣滑下來,我在這里等你。
江拉拉手臂粗的古藤,堅實,用力搖搖都紋絲不動:我們兩個人的重量應(yīng)該沒有問題吧?
放心,沒有問題的。十個人都沒有問題!李芬仰頭答道。
江學(xué)著李芬的樣子,滑了下去。
不錯嘛。李芬笑著說:注意控制下滑的速度,太快,手會受不了。
很快,兩人便下到了崖底。
李芬拍拍手,拍拍身上:你沒事吧。
沒事。江答道。
好,那我們繼續(xù)走吧。李芬邊在前面走,邊問:你去黃子韜家干嘛?
哦,子韜今天沒有來上學(xué),我想去他家看看是什么情況。江答道。
哦,沉吟了一會兒:子韜的媽媽也是被拐賣過來的。李芬輕輕說道:她起先是被賣到了摩云嶺那邊的一個村子里。生了一個小孩后,單身逃了出來。但她東西南北都不知道,在大山里完全迷失了方向,被困了幾天幾夜。后來碰上了上山打柴的子韜爸爸。子韜爸爸把她帶回家,就成了自己的媳婦。
哪里拐來的?
好像是安徽的一個什么地方。
哦......現(xiàn)在孩子都大了,你有想過帶著他們走出這片大山嗎?江問。
現(xiàn)在沒有了!李芬聲音雖輕,但回答得毫不猶豫: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出去了!
不想看看父母,也讓父母看看孩子嗎?江也輕聲說:最起碼,可以讓父母知道,你還活著,你在哪里呀。
李芬停住腳步,背對著江,半響:都這么久了,我寧愿父母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她的聲音里透著無比的凄涼。
李芬,我和你是同鄉(xiāng),而且我家離武漢很近。江說: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只管說。
謝謝。李芬輕輕說道。
默默趕路。
江!李芬停下腳步,指著前面的一座矮點的山:那座山叫牛背山。黃子韜的家在牛背山后面的小山坳里。我們走右邊的這條近路吧,可以直插牛背山頂,快點到黃子韜的家。
好,那我們就走這條近路吧。江說。
這個牛背山,就黃子韜一家住在這里。李芬邊快速地下山,邊說。
那晚上不怕嗎?這么大的山窩里,就住著一戶人家。江邊走邊環(huán)顧空蕩蕩的大山問。
那怕什么呀?李芬不以為然地答道:像這種一個山窩窩里就住著一戶或者兩戶人家的多得去了!
很快下到到牛背山的山頂。
李芬踮起腳往下望了一眼:完了!她指著山下,大叫一聲:黃子韜家的房子沒了!
什么???江也是大吃一驚。他定睛順著李芬指的方向看過去,山窩窩里只剩下一片小小的廢墟。
兩人狂奔而下。
黃子韜頭發(fā)凌亂,臉色蒼白。他渾身濕漉漉的坐在廢墟中間的茅草上,一雙小手,緊緊地將奶奶白發(fā)蒼蒼的頭,摟在自己小小的懷里。
老人雙目緊閉,虛弱地喃喃自語:娃兒,聽話,你莫管我了,你莫要管我了!你只管去撒。
黃子韜只是下意識地緊緊地抱著奶奶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小小的眼神,是那么的恐懼,那么的無助,又是那么的堅定!
江看了,心猛地一陣抽痛:子韜!他輕喚。
黃子韜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子韜!江再次輕喚。
黃子韜緩緩轉(zhuǎn)過身,緩緩地抬頭,呆呆地看著江,呆呆地看著江。半響,他放下奶奶,猛地站起來撲進(jìn)江的懷里,緊緊地抱著江,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這哭聲,就像他的眼神那樣,充滿了恐懼,無助和悲傷!
江緊緊擁抱著子韜:沒事了,子韜!我們來了就沒事了!
子韜依然是撕心裂肺地嚎啕哭著,他抱著江慢慢滑倒下來,跪在江的面前:叔叔,救救我奶奶!求求你,救救我奶奶??!
江拉起子韜:子韜,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救出奶奶的!
李芬低下身:大媽,你身體怎樣?有哪里受傷嗎?
老人虛弱地睜開昏黃的老眼:我沒得受傷。你們莫管我了,可憐我的娃兒??!我求求你們,把我的娃兒領(lǐng)起走就行得了!
奶奶,你人沒事就好。李芬輕聲安慰:沒事的!沒事的。哎,子韜,你受傷了嗎?
黃子韜哭著搖搖頭。
黃子韜的家,是一個小小的土坯房。本就年久失修了,再加上昨晚一夜的狂風(fēng)暴雨,土坯房半夜就塌了。好在房子不大也不高,又是茅草頂。所以,黃子韜只是被一根不大的橫梁壓在肚子上。
黃子韜拼命地哭喊著:奶奶!奶奶!但風(fēng)大雨大,他根本聽不見奶奶的聲音。
黃子韜拼命的掙扎著,他小小的身子,終是從壓在自己身上的橫梁下,鉆了出來。他在鋪天蓋地的風(fēng)雨中,摸索著,瘋狂地哭喊著奶奶。
娃兒!他終于在黑暗中聽見了奶奶微弱的呼聲。
奶奶!奶奶!他循著聲音撲過去,一雙小手拼命地扒拉著壓在奶奶身上的雜物。還好,奶奶只是被屋頂?shù)囊恍┟┎莺退橥两o壓住了。他很快便把奶奶刨了出來。
奶奶哭著說:娃兒,房子也沒有了,奶奶又動彈不得,奶奶死球算了,免得拖累你。你莫管奶奶了!你自己只管走吧,去村長家找村長去,讓他把你爸爸找回來,把你帶走!奶奶死了不會怪你的!
不,奶奶!我不走!我不要爸爸!我要奶奶!黃子韜看看四周黑漆漆的群山,哭喊著:奶奶,我要你活著!我一定要你活著!
他緊緊地抱著奶奶的頭,拉一塊茅草頂蓋在奶奶身上,再拉一塊茅草頂蓋在自己的頭頂。
除了本能地把奶奶從廢墟中刨出來,接下來黃子韜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畢竟,他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
就這樣,他一直坐到雨停,一直到坐到天亮,一直坐到江和李芬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