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p> “毛豆,字少棠,自號云中鶴居士?!?p> “……”
“籍貫。”
“昌平郡,清河縣,百里鎮(zhèn),荷花鄉(xiāng)?!?p> “嗜好?!?p> “嗯,唯愛獨(dú)一,生平好女色……”文士拍桌馬虎一瞪眼,對面精瘦如猴的人正經(jīng)一磕巴,“猶好人……師從東郊東陵君,當(dāng)是好為人師。”
“年齡。”
“八歲??!”
“年齡?”
“好吧,二十有一?!?p> 中年文士疾書落筆后,便從縣衙大門外,端正擺放的案臺側(cè)拍拍屁股起身,接著摸了摸毛豆的身子骨,滿意道:“正好東郊泥屋口那邊市集的張家,缺個喂錦雞的伙計(jì),東家給出的是工錢每個月二兩銀子。
這飯碗可以考慮嗎,我倒是覺得可以,在這些個招工中也算是不錯的了,還承諾全包吃住。”
“不去,”毛豆想都沒想,飛快拒絕,“給再多的錢也不能去,別以為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就不知道泥屋口前些天出的怪事兒。就那天,風(fēng)賊大,還是我給咱縣衙通的風(fēng)報(bào)的信呢。
那些個倒騎驢看熱鬧,鬧騰騰的場面,簡直是造了孽喲。
那鄰里和睦的張屠夫一家三口體無完膚、血肉模糊,才七歲大點(diǎn)的孩童掛尸于橫梁,大人則皮刷粉面白墻,三口人就這樣稀里糊涂死的老慘了。
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差點(diǎn)沒把我給吐死,聽人說是有惡鬼吃人哩?!?p> 毛豆鬼鬼祟祟的低著頭說最后一句話,八卦的壓低了嗓門。
“咳咳,不信謠,不傳謠,僅此一次可下不為例啊。倘若再當(dāng)著我的面此般妖言惑眾,小心我命人把你給抓起來,關(guān)進(jìn)大牢嚴(yán)刑伺候?!?p> “果真如此。我清風(fēng)樓的相好總說,你們下面這些當(dāng)官的,總喜歡拿捏人,湊巧撞見了還得好酒好肉伺候。費(fèi)力不討好不說,還容易惹一身騷。
李鳳九,李大捕頭,知道吧。
我嫡親姑父的七舅姥爺他遠(yuǎn)房三外甥,咱也是上頭有人的人,你隨隨便便咋呼幾句,可嚇唬不了我的。
廢話不多說,你趕緊給我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合適的地方,比如西市、駟馬街這些油水足的。后面還有好多人忙著排隊(duì)呢。”
毛豆沾沾自喜。
“換不了。
可……夜半敲門,你說下一個,會不會……就是你呢?!?p> 三月里的空氣突然安靜,潮濕中仿佛陡然帶著肅殺之氣,裁剪一枝春。
話音未落,中年文士突然抬眼,直勾勾的盯著毛豆,心底無名怒火中燒。
他冷不丁的冒出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我呸,糙人還講究買賣不成仁義在呢,晦氣,今天真他娘的晦氣,你這個遲早挨千刀的玩意兒。”
毛豆心窩窩一顫,虛張著膽子便對他怒目而視,罵罵咧咧的轉(zhuǎn)身就走。
于是乎,下一刻,長街風(fēng)厲。
忽然一聲咔嚓脆響,海底月金黃的酥脆般,眼前人便沒了腦袋。
長街上烏泱泱排隊(duì)的烏合之眾,個個嚇得目眥欲裂,離得近點(diǎn)的更是被滋得滿臉是血,霎時間如鳥獸般一哄而散,殘留梨花滿地。
只見黑色木料暴力鑿穿了毛豆的干瘦的半個身子,那是一把十分古怪且鋒利的琴,震顫暴露在空氣中另一頭的紅線絲上,懸掛著一圈核桃大小,攢在一起的紫色骷髏。
日上三竿風(fēng)露消。
在柔和的陽光下,中年文士偽裝的真身無所遁形,現(xiàn)場一只紅黑妖氣纏身的千足蜈蚣,徹底的暴露在眾人驚慌失措的眼前。
附近人流量最大的青樓里面,匆匆忙忙在提褲扎腰的漢子們,更是恐慌的奪門而逃,其余關(guān)門閉戶的噼里啪啦的密集聲響形成了浪潮。
清風(fēng)樓上空卻沿著屋檐,擦過四道與人群南轅北轍的流螢,宛若白日焰火,軌跡看得十分分明。
“哎喲喂,大家不用跑了,御靈司的大人們已經(jīng)來了。
快回來,快回來,大伙兒揣在兜里白花花的銀子,來都來了,不得要出來見見白花花的腿啊。”
花枝招展的眼尖老鴇,眼神一亮,聲嘶力竭的扯著喉嚨,向后一陣喊道。
遠(yuǎn)處塵土飛揚(yáng)的場面一時寂靜下來,嘩啦啦又湊回來一群膽大的吃瓜群眾,然后爭先恐后的探頭,去圍觀御靈司是怎么個降妖除魔的。
御靈司這個龐大的朝廷機(jī)構(gòu),那可是大周民眾心中的保護(hù)傘,尤其是女武神的典故,多年來更是深入人心。
況且清河城平日又少禍?zhǔn)?,街頭巷尾的那些閑聞八卦,早已經(jīng)在茶余飯后里嚼爛了。這一府各郡的有關(guān)于御靈司的雜事消息,始終經(jīng)久不衰。
空曠的長街上,刺鼻的血腥殘留,只見四道焰火飄然落地,趕時間用上的御空符白芒散去,便顯現(xiàn)三位青年才俊和一位美女。
他們面前一道驗(yàn)妖靈符憑空自燃,待它散盡橙紅余熱,卻沙沙化為一地灰燼。
忽然四人中最左側(cè)的男子抱拳躬身,率先開口道:“原來已是入六品小妖,難怪膽敢入居官舍,亦在清河城當(dāng)街殺人也有恃無恐。
不過,此次還得勞煩狄二哥親自出手了,此事過后,定會為狄兄向上頭表功?!?p> “好說,”瀟灑的墨袍青年手握青峰劍,傲然挺身而出,“犯下如此滔天大禍,清河城內(nèi)已經(jīng)布下天羅地網(wǎng),數(shù)個城門口秣馬厲兵。
千足蟲,你已是插翅難逃,還不趕快束手就擒,聽候發(fā)落。”
“白費(fèi)口舌!”
儒雅中年文士變化的千足蜈蚣甕聲甕氣的口吐人言:“怎的,真就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唄。
連堂堂御靈司所謂的上人,也開始學(xué)會仗勢欺妖了嘛,而且毛少棠此人欺妖太甚,端是死有余辜!”
墨袍青年哐當(dāng)拔出三尺青峰,正氣凜然道:“不管怎樣,自古正邪不兩立!”
“何為正,何為邪!”
千足蜈蚣紅頭挺起,露出淡藍(lán)色的腹部,咄咄逼人道。
“你為妖,我為人,更何況張家三口人的性命又該如何交代。”
“不是我干的,和我沒關(guān)系?!?p> “這可由不得你分說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眼下更還輪不到你區(qū)區(qū)一只妖物來論斷。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手底下見真章了?!?p> “呔,妖孽吃我一劍?!?p> 正在這時,旁觀那位正值芳華的女子,突然甩出腰間猩紅長鞭法器,殘影劃破妖氣,千足蜈蚣瞬間就被偷襲擊中,蕩開那把護(hù)主的古琴后,妖物愣神間已尸首分離,猛的撞落一地胭脂。
“二哥,你真啰嗦?!?p> 這一路上,一直沒開口的矮小壯碩男子,對著狄二訕訕抱拳有些僵硬道:“不愧是皓月宗,百花仙子的高徒,令妹還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p> “今日叨嘮多時,狄某還有要事在身,該走了,”墨袍青年于是無奈道:“剩下的事,還得多多麻煩兩位白兄弟了。”
“無妨,此次是我兄弟二人招待不周,下一次一定不醉不歸。狄二哥,狄嵐,兩位一路平安?!?p> ……
遠(yuǎn)去清河,一縷斜陽相送。
此去昌平,吉兇未卜。
峰林中必經(jīng)的茂盛山路并不好走,幽靜的環(huán)境里聲隨風(fēng)起。
“小妹,剛才的手段有些莽撞了?!?p> 狄槐稍作歇息后,保養(yǎng)完青峰劍,又趁著狄嵐打坐吐納之時,語氣帶著一絲責(zé)備和勸誡道。
“此等手上沾滿鮮血的妖邪,理應(yīng)先生擒扣下,再移交給御靈司處置,聽?wèi){巡查使的發(fā)落?!?p> “哼,逾矩,”狄嵐風(fēng)急火燎的從旁邊那塊,磨盤大小的圓石上縱身一躍,“可有逾矩之事?臨行的時候父親可是事先吩咐了,萬事以家族的要事為重。”
不等狄槐回答,狄嵐繼續(xù)自顧說道:“二哥,你說到了昌平也還是找不到三叔,那該怎么辦才好?!?p> 狄槐聞此言,嘆了口氣:“唉,盡人事,聽天命吧。事到如今,不論結(jié)果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昌平……昌平,”狄嵐一直重復(fù)這個地名,“三叔,真的會在昌平郡城嘛。他老人家,想來也有一百零八歲了,會不會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p> “小妹,慎言!”狄槐突然面容肅然,大聲呵斥道。
狄嵐見狀,乖巧的閉上嘴巴,默默的低著頭加速趕路。
但她心底不禁念叨著,族譜上對這位素未謀面的三叔的記載:“
幼時頑劣不改,但生而早慧,想法天馬行空,火燒異姓王后山,竟企圖搜尋傳說中仙人洞府,未果。
九歲賭氣闖京都太子府邸,繞御亭騎馬射箭,從此聲名狼藉,并導(dǎo)致狄氏旁系三名共犯擔(dān)罪,刺青負(fù)百枷流放北境塞外,永世為奴。
十六歲狂攬秦淮十八花魁,一番殺雞儆猴,威脅利誘與其對坐暢飲,當(dāng)晚卻醉酒縱火,鸚鵡洲頭鐵索連環(huán)的花船盡付一炬。
二十歲河西李氏上門退婚,喊出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狐朋狗友爭相流傳。而后,仰天大笑出門去,七步一成詩,一時間洛陽紙貴。
……
二十七歲策馬嘯西風(fēng),仗劍走天涯。不到一年,齊地民間公然傳聞,其冬獵與世子妃有染,至今各類故事書集、評書編寫數(shù)不勝數(shù)。
……
五十三歲,大器晚成。
……
五十六歲氣得叔公吐血身亡,叔公臨終留有遺言,其半生歸來仍是游手好閑、不學(xué)無術(shù)、橫行霸道、無惡不作、一竅不通的不肖子孫。”
……
“還有他真的會吃小孩嗎。”
“應(yīng)該,應(yīng)該不會吧!”狄嵐一時間喃喃自語。
就這樣漸漸的,不覺時間已飛快流逝,路途竟穿過了分岔官道,最后的一道隘口,眼前豁然開朗。
率先擠進(jìn)兩人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幽幽泛著誘惑的光亮,此時,能夠看到這天,就覺得特別舒服。
狄嵐抬頭,便尋見了一些斜歸的雁陣,飛進(jìn)了千古屹立不倒的孤影。
這便是昌平郡郡城,在余暉下的蒼茫,此是大城,是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