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家。哪個……樓家?
沐河清垂眸,思緒翻飛,前世的種種印象浮光掠影般在眼前浮現(xiàn)。
樓家……而玉上刻著的字是“嵐”字。
樓,嵐……樓、破、嵐!
他是——樓破嵐??。?!
仿佛要印證她心中的猜想,下一刻只見少年單膝觸地,脊背筆直,斂首垂眸,堅定的聲音自下而上傳入她的耳中:“十年,我樓破嵐,任憑差遣!”
沐河清的瞳孔驟然放大!
晴天霹靂!
他竟然是樓破嵐!
沐河清雙唇微張,再也說不出話。好在少年此刻低著頭,看不見她眼里臉上,震驚溢于言表:眼前這個有些瘦弱、還有些幼稚的少年,竟然真的是,樓破嵐!
她輕輕地倒吸一口氣。
難怪,手上那塊白玉刻的正是一個“嵐”字!難怪,看見那雙眼睛她會覺得似曾相識!
這下感情好,她差點沒把這尊大佛當(dāng)多余無用之人給扔出去!
緩緩?fù)鲁鲆豢跉?,沐河清眼中是自重生以來前所未有的凝重?fù)雜,她連聲線都在輕顫:“樓……破嵐?”
少年低著頭,聞言雖覺奇怪,還是老實回答:“是?!?p> “……好名字?!便搴忧遢p嘆。
嵐者,霧也。破嵐,便是破霧。
破開遮在眼前的重重霧靄,破開那些被埋在泥里、深淵里,被藏在懸崖下、刀劍下的隱秘和骯臟。
他背上所承擔(dān)的,大約不比她少。
太難了。
世上最難之事莫過于此。拼了命也要求的真相、要報的仇,永遠(yuǎn)在迷霧中,引你向前。
而你每走一步都是鮮血淋漓,都是體無完膚。
譬如上一世的沐河清,沐氏為后,萬人之上,她拼了命地想知道:如此榮光之下,沐家,為何還是走向了滅亡。
真相呢?
真相是,她錯付了一切籌碼。她用整個沐家,去賭陸修堯一顆真心。最終,于賭徒而言,是傾家蕩產(chǎn);于她而言,卻是——滿門抄斬。
沐河清閉了閉眼:“……你先起來?!?p> 樓破嵐微怔,聽話地抬頭,黑曜石般清透的雙眼仿佛溶入了明光,燃燒著滾燙的炙熱與希望。
沐河清垂眸,只能看見長而黑的睫毛輕顫:“去,把那丫頭弄醒?!?p> 樓破嵐置若罔聞,依舊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你答應(yīng)了對不對?”
沐河清淡道:“……我會帶你回府?!?p> 仍是清冷淡然的口吻,少年眼中的光彩卻愈發(fā)明亮。
沐河清側(cè)過身來,一陣秋風(fēng),玉白色的大氅在風(fēng)中鼓起,銀光流轉(zhuǎn)。少女高高束起的馬尾在風(fēng)里,散開一個弧度。
她見瘦弱的、臟兮兮的小少年動作利落地給清云掐人中、點穴位,眼神卻有些失焦——不經(jīng)意便能想起前世,樓破嵐,戰(zhàn)無不勝的傳說。
西境戰(zhàn)神,樓破嵐。
記憶里,她與前世的這位樓將軍不過一面之緣。
不是在尸山血海的戰(zhàn)場,不是在沐震和沈昭云健在的護(hù)國公府,而是沐震被迫釋了兵權(quán)的,長明皇宮。
新帝登基,那場宮宴本是嘉獎扶持新帝的從龍之臣。
陸修堯高坐九重寶座之上,高不可攀,她亦端坐旁側(cè),端莊貞靜。
殿中花紅柳綠,一派紙醉金迷。她的爹爹、昔日威武不凡的定西大將軍,卻好似蒼老了許多。武將的臉上藏不住情緒,整夜的笙歌佳宴,他的臉上也無半點愉悅之色。
她貴為皇后,甚至不敢與她兩鬢斑白的父親對視一眼。
沐震眼中,載著太多無奈和卑微。
一如她的無奈和卑微。
她當(dāng)晚尚能憶起,出嫁之前她一身紅裝,嘴角皆是抑制不住的嬌羞笑容。
威武的老將軍抬起粗糙的布滿繭子的大手,想要摸摸她的頭,又怕弄壞了妝發(fā),最后顫巍巍地放下。
沐震向她憨笑,語無倫次道:“悅兒…爹的悅兒長大了,要嫁人了。悅兒開心就好……悅兒嫁得如意郎君,是爹這一輩子啊…最開心的時候。”
他說……那是他這一生最開心的光景。
她思及此便不敢再看過去。
當(dāng)時樓破嵐還是定西軍中僅次于沐震的副將軍。
樓破嵐那晚側(cè)身垂首,在沐震身后立了一夜,堅毅挺拔。
她那夜多飲了幾杯,起身請辭離去之際,眸光無意間與這位青年將才交匯——黑曜石一般的眼中,藏著很深、很復(fù)雜的情緒。迷霧一樣,讓她看不破、猜不透。
她皺眉不解其故,再看——卻又什么也看不見了。
然后傳來的消息便是,手握三十萬兵權(quán)的定西大將軍,一夜之間,成為空余頭銜的“光桿”將軍。這位一生馳騁沙場的老將,余歲只能在偌大的護(hù)國公府南院,成日成日望著空曠的演練場發(fā)呆,像是一垛雨季發(fā)霉的稻草。
將軍釋兵權(quán),不是解甲歸田,便是身敗名裂。
他想不到,朝廷啟用他的最后時刻,竟是一場必死的賣國之局。沐震昔日被奪了兵權(quán),在護(hù)國公府終日無事,終于又等來最后一次上戰(zhàn)場的機會,領(lǐng)兵十萬前往隴西邊境,平定齊國突然引發(fā)的戰(zhàn)亂。糧草不足,消息不通,支援未到,敵軍蠻悍。
長明八十八年,定西大將軍共十萬精兵一同埋于隴西的黃土之下。
再然后么,妻喪族亡。
而樓破嵐,自那晚起叛離沐震,擁立新皇,深得榮寵,獨攬兵權(quán)。隴西十三關(guān)的鐵騎長城,硬是在護(hù)國公府落敗的短短幾年內(nèi),由樓破嵐向齊地延展百里。千百場生死戰(zhàn)役,戰(zhàn)無不勝,用兵如神。刀鋒所向,驚絕韃虜。
“戰(zhàn)神”之名,遠(yuǎn)揚長明。
再然后,封官拜爵,二度叛離,擁兵自立。
誰也想不到,被沐震一手提拔的樓破嵐會叛離沐震,贏得君心。
誰也想不到,歷史重演,樓破嵐再一次上演背叛的重頭戲,擁兵自重。
沐震身死之際,樓破嵐公然違抗君令,帶領(lǐng)手下二十萬前定西軍前往隴西試圖搭救。施救不及,樓破嵐就勢于隴西塞外的西羌大漠擁兵造反,勢如破竹。
原本在沐河清眼里,樓破嵐只不過是個背信棄義、貪婪成性的小人罷了??v使他天縱奇才、戰(zhàn)無不勝,他叛沐震在先,叛陸修堯在后,為人下屬、為人臣子,他太讓人失望。
樓破嵐背叛沐震是真,袖手旁觀沐家滿門也是真,她恨毒了這個忘恩負(fù)義的宵小之輩!
他不是會聲東擊西、破釜沉舟么?不是萬軍之中可取上將首級么?不是用兵如神從不戰(zhàn)敗么?他怎么就不能——哪怕搭一把手、出一份力,救沐家哪怕一個人?!
直到……她被勒死之前,爹爹給她的信——
“悅兒,不必怨他?!?p> 好。
悅兒懂了。
悅兒不怨他。
…………
此刻陽光晴好,街巷喧鬧,一派生機。
她卻受不住,想哭。
心像是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酸楚似海,忍也忍不住,捂也捂不住。
她死命地抬頭望天,云淡風(fēng)輕,唇瓣卻被咬得破了皮、出了血,鐵銹味在口腔蔓延。齊整的指甲也掐進(jìn)了皮肉,滲出了鮮血……
好像,都不是很痛。
痛不過這一顆心,千瘡百孔。
一切都是爹爹,心甘情愿。他拿自己的命來賭,他讓樓破嵐假意叛離,博取陸修堯信任;西羌大漠就勢造反,揭竿而起,直逼穎京。爹爹本是想拿自己一人的命,換妻兒性命、換沐氏闔府!
到頭來,還是低估了陸修堯的麻木不仁。算不到一國之君竟甘愿與他國狼狽為奸、鏟除忠良。
陸修堯?qū)瞧茘故譄o策了,惱羞成怒。
而君王一怒——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即便陸修堯?qū)︺逭鹚贾趾敛恢椋惨箲?、要斬草除根,要殺盡沐家上上下下幾十幾百的人!
沐震沒有那樣狠的心腸,他狠不過陸修堯。
不過最后,陸修堯大底還是輸了。
她若是能活著看見,陸修堯一味求來的江山卷入樓破嵐刀戟鐵騎之下,該有多好。
此生,雖死,不瞑目,無憾矣。